第9章 计划 鸳鸯蝴蝶派小说的研习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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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条用在姜素莹身上不大合适。没个一两天的功夫,她连鼻子都不塞了,精神头足到可以一口气跑到海河。

    她既然痊愈,便惦念着要做一个有信用的人,因此加班加点把手头的功课完成,第三日一早就去了新文报业。

    院如故,进进出出都是繁忙的身影,铃声响个不停。卢主编见到她,反倒惊诧起来:“张公子你病了,我还以为得等些时日呢,谁知竟这么准时。”

    姜素莹不知该怎么解释,于是含蓄的笑了笑,把捏着的稿子递了过去。

    卢主编接过,细细看了一遍,大大的赞叹道:“看不出来,姜姐真的有一手!”

    ——原本录用时,他对姜素莹只存有五分的信任,剩下那五分自然是冲着张怀谨的面子给的。但没想到姜素莹干活细致,文采也好,翻译的还真有模有样。

    姜素莹谦虚的摆手:“您过奖了。”

    “没有没有,要我,姜姐行文间颇有几分黄楚仁先生的风范。”

    卢主编口中的黄楚仁是沪上一大儒,文章诗歌经常见报。最爱用些皮里阳秋的手法针砭时弊、笔法老辣,名声十分响亮。

    话头转到这位名人身上,姜素莹笑道:“我学问虽差黄先生远得很,倒是有幸和他有过一面之交。只可惜那次见面太仓促,没能多交谈。”

    她起的那次会面,还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彼时姜素莹初回天津,刚巧赶上这位文坛新锐来津做英文诗会。因为离家颇近,她便怂恿二姐同去。临到会场时二姐犯了害羞,嫌里面男人太多,不肯进去。

    “那你守在这里,我去去就来。”姜素莹孤身挤了进去。

    前来顶礼膜拜的新青年像下饺子一样,人挨着人。姜素莹才和黄先生交流了几句,就觉得呼吸困难,又惦记二姐在外面久等,便从通道里退了出来。因为走得急,差点连手包都遗失了,衣衫也挤得微有些凌乱。

    那天街上才下过雨,地上一片湿漉漉的。姜素莹却兴致高昂,和二姐复述起刚才的见闻:“黄先生在讲拜伦爵士的诗,韵脚讲的好极了。”

    二姐不懂英文,只是腼腆的笑:“他了什么?”

    姜素莹一边背诵,一边在积水边上转圈圈:“She walks iy, like the night, Of cloudless climes and starry skies.” [1]

    二姐姣斥道:“你呀,稳当点!”

    姜素莹笑的更大声了,偏要念完这句诗不可:“——Thus mellowed to that tender light, Which heaven to gaudy day denies!”

    水花被她踩得一片片扬起,贴在腿肚子上,是胀鼓鼓的凉。

    “疯疯癫癫的丫头!”二姐无可奈何,硬是拖着她上了车,笑声这才在停了下来。

    眼下听了姜素莹的遭遇,卢主编更高兴了:“既然姜姐见过黄先生,那简直再好不过,真真是缘分了!我手头倒是有个事情,刚好缺人去做。”

    ——知名诗人托尔基勒将于下个月访华,要于沪上短暂停留。这事是黄楚仁先生牵的头,新文报要派几名撰述前去访问,恰巧缺一名翻译。

    对于这门崭新的任务,用卢主编的话:“车马费和润笔费都十分丰厚。”

    姜素莹是很愿意去的。她认为有手有脚自己挣钱,还能认识一些先生,比在家干耗着虚度青春强太多。

    但若想离开天津,恐怕也是一件难事。没了张怀谨作保,她行动少了很多自由。在城里转一转还行,想要坐火车离开怕是不成。

    “我考虑一下,晚些给您答复。”姜素莹犹豫片刻,没把话死。

    卢主编是爱才之人,临到她道谢起身的时候,又热情道:“不急,月底之前告诉我即可。”

    从报社的院出来,已过晌午。姜素莹没有坐黄包车,孤零零的走了一段路。少了乌云和阴雨的阻隔,太阳直截了当的照下来,晒得人皮肤发红。

    她越走,越开始有点怀念张怀谨了。

    好好的同学情谊,倒被旁人一些跋扈的理由阻隔掉,想一想真的很不值得。况且如果有他在身边,自己便可以光明正大去上海了。

    姜素莹这厢心事沉沉的走着,及到拐角处,街边响起贩的叫卖声:“行行好,买枝花吧!”

    这时节鲜花存不住,卖的多是绒花,姑娘们头上簪的那种。样式乍红乍绿的,有一点泼辣的乡土气。

    姜素莹不爱戴簪花,因此没有多做停留。

    倒是有旁人被叫卖声吸引,驻足下来:“麻烦来一朵。”

    姜素莹正觉得这个声音耳熟,还没扭头去看,就听见耳旁传来一声——

    汪。

    毛茸茸的一团冲她扑过来,调皮的趴到在她的鞋面上,丝毫不认生。那动物脚边上还带着点湿漉漉的露珠,一双眼睛绿豆似的,乌溜溜直转,怪喜人的。

    是只可爱至极的狗。

    “你叫什么名字?”姜素莹立刻蹲了下去,手指摩挲起棕团子卷曲的毛。狗的毛又软又密实,摸着很是顺手。

    狗主人从不远处走过来,停在她面前,一双皮鞋擦得黑亮:“它还没有名字呢。”

    姜素莹一抬头。

    哟呵,见着熟人了。

    张怀谨手里握着朵大红绒花,一脸惴惴不安。他精心设计了这场偶遇,生怕演出不好、愧对观众,讲起台词时都有些磕巴:“素莹,好巧。我刚,买,买了一朵花,送你吧。”

    若是贵宾狗会翻白眼,此刻怕是也得为主人的不成器狠狠翻上一翻了。

    它自认为自己长得如此俊秀,这一出美狗计铁定成功。若还是不成功,那姜素莹怕不是石头心肠了!

    姜素莹自然不是石头心肠。

    贵宾犬呼啦啦舔起她的下巴,痒得她几乎要咯咯乐。她迟疑了半晌,最终伸出手,把绒花塞进了皮包里:“多谢。”

    张怀谨见对方收下礼物,蓦地松了口气,笑起来都自然很多:“你吃过午饭了么?”

    要是在外面吃饭,万一被不该撞见的人撞见,那就麻烦了。

    姜素莹虽然饥肠辘辘,但想了想,还是决定谨慎为上:“真不巧,我刚吃过了。”

    张怀谨意外的没有强求:“那我送你回去?”

    第一次拒绝之后,第二次拒绝就显得格外难办些。人家的车就停在路旁,人家的狗还在她怀里、正眼巴巴的望着自己呢。

    所以姜素莹道:“那麻烦了。”

    两人在车子上坐定,并没有聊天。姜素莹低头逗弄起狗,而张怀谨望向窗外,默默为接下来的计划起鼓。

    ——张公子这两日没干别的,单是叫人买了许多鸳鸯蝴蝶派,在问诊之余认真研读。一番学习下来,他很是产生了一些丰厚的研究成果。

    比如自古美人爱英雄。

    按书中的理论,素莹定是觉得他张怀谨算不上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才不愿意和他继续交往的。既然如此,那自然得给她展示展示自己的本领,让她折服。

    可他除去会给人看病,还有什么本领呢?

    没了。

    那便带她来看病吧。

    姜素莹哪里知道张怀谨这一肚子弯弯绕。她才和狗玩耍了一阵子,再一抬眼,见着车子竟然往圣马丁医院拐去了,整个人有点懵:“这是去做什么?”

    “我有点事要耽搁两分钟,你能陪我么?”张怀谨问的诚恳。

    人都坐在车上,不行就不大道德了。

    圣马丁医院窗明几净,空气中漂浮起一层消毒水味。往来医护很多,连病床都有四十来张。姜素莹跟在张怀谨身后,进了一间空屋。

    “你且等等。”张怀谨道。

    姜素莹依言在板凳上坐下,抱着狗好奇的张望起来。不多时,张公子抱着一尊沉重的人体解剖像进来了。

    姜素莹:……?

    张怀谨清了清嗓子,推起眼镜就开始上课。他指着桌子上的人体模型细细解释,一路从痨病讲到寒症,又从桡骨讲到股骨。

    姜素莹听得云里雾里,觉得再听下去就快要熬过饭点,肚子里饿的咕噜噜直叫,只想吃排骨。

    她最后实在耐不住,无法保持礼貌,开了口:“怀瑾,你不是有事要做么?”

    张怀谨没想好怎么应对这个问题,一下子憋住了:“其实我是想。”

    “什么?”

    “我……”张怀谨话到一半时,走廊里突然响起稳重的脚步声,应是三四个人从外经过。

    此间的门是半掩着的,因此外面的声音格外清晰,好像就在耳边似的。

    “五弟的事情,还要麻烦大夫。”有人道,声线低沉,却莫名耳熟。

    姜素莹的心骤然跳错一拍,起初以为是自己听错。但那人又道:“要是他再吵闹,断药也无妨。”

    语气漫不经心,颇为凉薄。

    这下不是她听错了。

    因为姜素莹此生再没见过第二个人如此话。

    她一瞬间觉得汗毛都立了起来,臂的皮肉紧紧缩起,真的要从桡骨上掉下来了!

    这世界未免太,偌大个天津城,兜兜转转,竟然每回都能狭路相逢。

    ——门外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她避之不及的廖海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