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虎口(一更) “姜素莹,要不要再做……
顺心的时光过得总是格外快速, 一转眼,到了姜素莹的生日。
秋高气爽,天气不错。前几日偶尔还会落几滴雨, 到今天全停了, 弄堂地上汪着一滩未干的水, 明晃晃照出一个喜庆日子。
明明是姜素莹做寿,张怀谨却要比她还激动些。
为此他专门停掉一天门诊,一大早就张罗着要出门, 去取定好的鲜奶油蛋糕:“我很快就回来,你稍等一等, 中午我们可以去和平饭店吃一顿大菜。”
对于这个安排, 姜素莹也是高兴的。
既然要出去吃饭,须得穿的体面些。她起身从箱子里翻了件新做的夹绒旗袍出来, 勃艮第织面, 摸上去柔软亲切。
狗绕着她脚边转, 闹出些幼稚的动静, 非要把崭新的裙摆蹭起球才罢休。
“今天可不能捣乱。”姜素莹把它拎了起来,轻轻敲了下狗头,“你要乖些。”
狗嗷呜一声, 颇有些愤愤不平。
姜素莹笑过,把它放回地上, 又取了钱夹子出来,抽掉几张钞票塞进皮包里——她终于领了薪水,可以好好的回请张怀谨。
听和平饭店的热炒不错,今天可以多点几个尝尝。过去的一岁里遇到不少糟心事,新的一年更要图个好彩头,万事顺意。
一番准备工作就绪, 她从窗户边探身,朝街上望下去。那家蛋糕店离公寓不远,大概走个五六分钟就到。算上排队的功夫,张怀谨最多半时也就能回了。
但望着望着,眼瞅快要一个钟点,始终不见人影。
兴许他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姜素莹略寻思了下,坐下读了几页书,消磨起时光来。钟摆滴答作响,直朝前跑去,一晃又是半个时。
这下姜素莹有些坐不住了。
她本就是闲不住的性子,干脆安顿好狗,把门锁上,起身去蛋糕店寻人。
正值晌午,街上行人不多。偶尔有黄包车路过,车铃铛咿呀作响,煞是悦耳。
走了不大一会儿功夫,那家以拿破仑蛋糕出名的糕点店出现在街对面。招牌擦得锃亮,写着花体字La P?tisserie。
姜素莹正准备过街,脚步却顿住了。
因为店面的玻璃门被从里面推开,一个身影走了出来,手里提着大大的蛋糕盒子。
正是张怀谨。
姜素莹招起手来,扬声喊他。而对方看见她,眼里顿时闪出生机勃勃的光:“不是让你在家等着么?”
“这事赖你,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我先去买好生日礼物,才来拿的蛋糕,所以晚了些。”
姜素莹假意嗔怒起来:“买什么生日礼物,都了不让你破费了!”完自己掌不住,反倒咯咯乐了。
张怀谨举起蛋糕盒子,也露出一脸幸福的傻笑。
话的功夫,一辆有轨电车从在不远处叮叮当当驶过来了。街面被拦住,张怀谨只能被迫停下过马路的脚步,冲姜素莹喊道:“等等我。”
姜素莹点了点头。
日头是多么灿烂,融起轻微的暖,撒在身上像是糕点上的糖霜,让等待都变得甜蜜起来。
电车开过时,气门声沉杂。
而就在这笨重声响里,突然混进了一点奇异的响动。隐约像在落雨,陌生,急促。
啪。
姜素莹疑惑地抬头望去。太阳好端端挂在天上,伸出的手心里也一片干燥,压根没有水滴子掉下来。
真是奇怪了。
啪,啪。
怪异声再次响起,这次又夹杂了一点熟悉。姜素莹觉得自己仿佛听过这动静,但一时记不起是在哪里。
电车终于彻底开了过去。
让人惊讶的是,街对面的景象是骇然而且混乱的。行人们呼喊着,四处奔逃。
“快跑——”
“出事了——”
原来那雨点般的动静,是枪声。
更准确一点,是落在张怀瑾身上的枪声。
张怀谨身上冒出红色的印记,开始只是微的一点,很快便在胸前迅速晕了开来,扩成汹涌的一片。他脸上原本是带着笑的,低头看下去时,几乎难以置信。
再然后,张怀谨“噗通”一声,朝前栽了下去。
蛋糕盒子从他手中跌落,摔得粉碎。雪白的奶油溅在地上,被奔跑的贩和脚夫们踩碎,成了乌黑泥泞的一滩。
“不好了,死人了——”
姜素莹先是懵的,像被人一棒子敲在头上。接着她反应过来,尖声叫道:“怀谨!!!”
混乱的人流在朝相反的方向逃离,尖叫着、哭喊着。而姜素莹逆着恐惧,朝张怀谨倒下的地方直奔了过去。
不过百十来米的距离,却走得无比艰难。人群太过疯狂,姜素莹被连连撞倒几次。一路连滚带爬,终于到了街对面。
她顾不得地上泥泞,扑跪在地上,紧紧抱起受伤的张怀瑾。
眼泪糊住了姜素莹的眼睛。
她整个人茫然又混乱,一边试图给张怀谨止血,一边喃喃的:“不疼了,吹吹气就不疼了。”
时候磕了头,或是摔破了腿,乳母都会给她的伤口吹气,再讲上一句“别怕”,好像这样就能登时痊愈。
但对于枪伤而言,这样的努力未免太过杯水车薪。
姜素莹从不知道人能流这么多的血。
腥的、黏的、温热的血。
起初极红,凝固下来转黑,接着变得冰凉,粘稠无比。捂住这处,那处又流出来。好像张怀谨成了一个血窟窿,哪里都是洞,哪里都是血。
张怀谨听到了姜素莹的声音。
他想要和姜素莹他不怕,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但他不出,腥甜的血沫子从肺里咕噜出来,卡在喉咙上,让他一个字也讲不出了。
他用残存的力气抬手,指了指外套口袋。姜素莹以为那是什么能救命的东西,慌忙随着他的动作掏了出来。
那哪里是什么能救命的东西。
分明是一枚蓝色丝绒首饰盒。里面装着条钻石项链,是张怀谨才去洋行给她买的礼物。钻石成色很好,被光照着,一闪一闪,像滴坠落的泪。
张怀谨不出声音,嘴唇艰难的动了动,只能带出一点簌簌的气息来。
但姜素莹读懂了他的口型。
“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是啊,这明明是她的生日,一个极好的日子。但她最珍贵的朋友,这个鲜活又纯洁的灵魂却要在这一天,在她怀里死去了。
变故发生的太过突然,让一切看起来都不像是真的。
巨大的悲哀吞噬了姜素莹。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坐在地上,不管不顾的嚎啕大哭一场。
但她不能再哭了。
再哭下去,血恨不得都要从张怀谨身上流干。
她必须救张怀谨,立刻,马上。
她要冷静。
姜素莹抬起手,胡乱擦了把眼泪,两只手穿过朋友的胳膊底下,试图把对方架起来:“怀瑾,你忍一忍,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张怀谨是那样一个结实的大个子,而姜素莹的力气又是这样微弱,哪里抱得动他,就连拖都拖不了很远。
须得叫辆车才行。
“黄包车!”姜素莹急着抬头呼喊。
街上空空荡荡,根本没有人力车的影子——车夫们生怕惹上麻烦,早早就四散逃窜,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整个世界仿佛都抛弃了她。
姜素莹挂着一脸未干的泪,坐在地上,牙齿咯咯直颤的发起抖来。她搂住张怀瑾,不断的帮他搓手心,试图让他暖和一点。
这是她最后的一点指望,但就算这点指望,也渐渐地冷了。
而就在这时。
吱——
一辆汽车缓缓停在街边。车门开,有人走了下来。那人步履沉稳,目标极为明确,很快就停在了姜素莹的面前。
姜素莹惶惶然抬头,顺着对方齐整的裤管往上看去。
在昏暝的光中,她看见了廖海平。
一个月不见,廖海平瘦削了些。面上更苍白,白的几乎要透光。
此刻他站得挺立,一双眸子低垂着,似是沉思。睫毛太长,几乎盖住了眼角那颗痣。那痣早先是不明显的,但兴许是天光恰巧,如今看得分明。
“好久不见。”片刻后廖海平开口,意外的彬彬有礼,“张公子这是怎么了?”
这句话简直成了救命稻草,问到了姜素莹的心坎上。
姜素莹急需帮助,此刻已经顾不上什么新仇旧怨、更顾不上多想廖海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连忙解释道:“怀谨中枪了,他需要去医院,你能不能帮帮忙——”
“原来如此,真是不幸。”
对方附和道,态度依旧是温和的。但身子却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伸手相救的意思。
姜素莹细品了一下这句话,突然觉出不对来。
她颤抖着再次看向廖海平,恰逢对方也抬起了眼睛,直直的对上了她。
廖海平的眼神里根本没有惊讶和询问,更没有节哀顺变。他不好奇张怀瑾为什么会中枪,不好奇张怀瑾为什么会倒在地上,更不好奇张怀瑾为什么会快要死去。
一道闪电滑过姜素莹的脑海,她突然明白了。
——因为这就是廖海平派人干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头,姜素莹几乎无法呼吸了。
她所认识的伤痛与死亡,全都是书本上的知识,不过是一行行文字而已。但她从没想过,对于在混乱世道里摸爬滚出的廖海平来,每句话都是真刀真枪,掺不得假。
所以廖二爷言出必行,从不谎。
时间短暂的凝滞,凝成冰坨子,直直冲人砸下来,叫姜素莹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而廖海平微微笑了,礼貌又客气。
“我今日的时间很富裕。”他温声提醒起姜素莹,“但是再拖一会儿,你的老同学怕是要撑不住了。”
这么漂亮的男人,开口时桃花眼里几乎是含情脉脉的,出的问题却像蛇牙上滴下的毒。
“所以姜素莹,要不要再和我做一次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