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劫后(2) “二爷,我回来啦。”……
那人看着太过眼熟, 分明是之前常伴左右的。
姜素莹简直像是白日见鬼,茫然的愣住。眼见着对方要往转角走去,她突然醒过神, 急忙提高嗓子喊道:“春红?”
只不过这一声叫的不是很自信, 有些飘忽。
那人影听到她的呼唤, 脚步一顿,头一抬,把身子转了过来。
竟然真的是春红。
而此时对方明显也认出了姜素莹, 在诧异的喊出一句“姜姑娘”之后,就直冲着马路这头跑了过来。街面上才下过雨, 满是湿漉漉的水。她的脚步急且快, 扬起一片凌乱的水花。
姜素莹看着春红越靠越近,心里一阵难言的惊愕:“你还活着?”
人家当然是活着的。
不仅会呼吸、会喘气, 还能被姜素莹拉着在街角的咖啡厅里坐下来, 好好喝上一杯饮料呢。
“这劳什子好苦。”春红尝了一口杯子里的卡布奇诺, 大概是不习惯这马尿味道, 皱起眉头抱怨道,“比茶叶可差远了。”
姜素莹听了,想起身招呼店员:“要换成果汁么?”
“不用不用。”春红连忙抻住她的衣角, 不大自在的朝四周看去。
一屋子都是衣着时髦的男女,空气十分自由。
但春红的奴才天性一时半会儿还甩不脱, 哪怕单是和姜素莹面对面坐着,她都觉得不够资格。身上像长了虱子似的,浑身刺挠,恨不得立刻站起来,给姜素莹捶捶肩才好。
姜素莹见她实在坐立难安,干脆自己也不喝咖啡了。杯子往前一推, 主动把话题引到了眼下最关心的角度:“我看了报纸上的新闻,还以为大家遇到变故都不在了。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又是怎么会到上海的呢?”
这故事起来颇有些曲折,赶得上鲁滨逊漂流记的规模。春红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捏着鼻子猛灌进一口咖啡去,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述起来了。
——一切还得从大婚那日。
那日送姜素莹上了回娘家的轿子,春红无事可做,便在院子内发了一会儿呆。
老孙正为了婚礼的安排上火,路过时看见她闲散的样子,很是不顺眼。于是找茬铺床的莲子有几颗烂掉了,不上讲究,派她去买些新的。
“再摸鱼,心抽了你的懒骨头!”老孙如是。
春红翻了个白眼,动身出了门。只是隆冬时节想找个买新鲜莲子的地方,属实不易。
原先送货的人家手里也不够,春红只能一路往城里寻去,临到肖家铺附近才算是找到了一家体面的门脸。买了一兜子装好,紧赶慢赶往回跑,生怕赶不上趟,大冷天的急出一身汗来。
可等回到廖府一看,好家伙,火已经烧起来了。
“那么大的火,早就把房顶子都压塌了。”春红哑声,一脸心有余悸,“院子外面被人围得满满的,全是拿着枪的兵。呼来喝去的不知是些什么鸟语,我一句话也听不懂。”
眼见救人无望,春红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的围着宅子转。那场火直到下午才被扑灭,一地烧焦的砖瓦与骨头,里面一片死寂,再没有人声了。
春红三代家奴,廖宅便是唯一的庇护所。眼下家园被毁,伤心之余,她根本无处可去,只能在街上失魂落魄的徘徊。
如此浑浑噩噩过了几日,她突然发觉不能再呆下去了——满街都是新冒出来的巡捕,听是因为火里烧死了一个尊贵的日本人,于是租界那些洋老板们不干了,非要抓住一切有干系的同谋不可。
人人闻风丧胆,生怕和廖家扯上关系,连街上的门脸都不开了。
若是被逮到牢里,就是死——春红就算再没什么见识,这道理还是懂。须得马上离开天津才成,可是普天之下,又能去哪里呢?
在她匮乏的想象力里,九州版图是混沌的一团,漠河在何处都不清楚。而唯一一次离开天津,还是随着二爷走的。
想来想去,目的地终于有了。
既然天津已经无法落脚,再去一次上海便是了。
离开廖宅前,春红身上是穿戴着些零散的首饰的。她卖了耳朵上的银坠子,换了些上路的盘缠。一路南下,一路短工,时不时再典当两件饰物。
如此辛苦熬过两个月,总算是到上海。正在她要把最后一只岫玉镯子也当出去之际,就在此处遇到了姜素莹。
这不是巧了么。
“姜姑娘,真没想到能再见到您。”春红眼睛里蓄满泪水,几乎要哭出声。
漫长的故事就此结束了。
姜素莹静了良久,轻声道:“你能活下来就好,我看报纸上……”
春红一听这话,急忙拭干了眼泪:“对了,您刚才也,是看了新闻报道才知道出事的罢。那报纸我也听了——上面写到二爷死有余辜,可明明不是的!”
姜素莹不知道内情,纳罕的问了一句:“为何这么?
春红是知道一些内幕的,于是从四叔造访、一直讲到那桩逼二爷入伙的不堪阴谋。故事情节虽然零碎,但穿在一起,逻辑上充分自洽,很得通。
“二爷杀了很坏的日本人,又杀了家里的叛徒,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春红完,一双圆眼睛望向姜素莹,像是等着她替二爷伸冤似的。
姜素莹沉默了。
春红的描述扣上了她一直没有想通的一环,也意外解释了廖海平为何会放她走:既然是要杀坏人,那不相干的人便不应该被牵扯其中。哪怕姜素莹是他的新婚妻子,也不成。
二爷心里有杆秤,一头称着陈腐的规矩,一头称着正义与道德。
这样的廖海平让姜素莹感到陌生,但仔细想想,他本就是如此的。就好像拔枪射穿廖五腿的是他,逼着她做生意的也是他。向张怀谨肆无忌惮报夺妻之恨的是他,和叛徒同归于尽的也是他。
他活在旧时代里,却又渴望新生,本就是个矛盾的人物。只是姜素莹太过恐惧对方,从没有试图理解过而已。
那个经久不息的梦魇又翻腾起来,一点一点,吞噬了周遭的空气。
咖啡馆里人声嘈杂,落在姜素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她觉得手里有点冷,握住咖啡杯,端起来啜饮了一口。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往淌,并不能温暖很多。
兴许是二爷那场早有预料的牺牲,让姜素莹产生了新的感悟。也可能是死亡本身就太沉重,会冲淡一切愤怒,压平一些纠葛。
姜素莹依旧是恨他的,但眼下被沉重的气氛裹挟着,心里往下坠,却又好像变得透彻。
——这世道未免太不公。无论是对她而言,还是对廖海平来。到底,都是苦海中挣扎的人罢了。
只不过如今再探讨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姜姑娘?”春红唤她,言语里有探寻的意味。
姜素莹回过神,把杯子放在桌上。她沉吟片刻,没有接着春红的话继续往下,而是问道:“你现在有住处么?靠什么生活?”
春红顿了下,解释起来:“来上海的路上,我遇到了几个老乡。为了省钱,大家一起在大杂院里挤着。姜姑娘呢?”
“我在一处大学校里做起代课教师,公寓就在四站地外头。”
春红一拍手:“那敢情好,我们离得并不算远。眼下我也没有旁的事情做,要是姑娘不嫌弃,我去伺候你吧!”
姜素莹拒绝了。她当初急于落脚,营生找的仓促,薪水算不上特别优渥,自觉是支付不起春红的工资的。更何况自力更生惯了,她不再需要一个佣人了。
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春红再受穷。
思前想后,姜素莹倒是有了主意:“学校食堂应该需要员工,我记得你是会做饭的。你若是有心,我可以向教学处举荐你,兴许能找到工作。”
“再好不过,可我怎么能再见到姑娘呢?”
“明日下午三点,在西郊大学南门口,你来找我。”
春红一口答应下来,看起来是真的缺钱了。
两个人又聊了一阵子,日头开始往下落——冬天天光就是短,一会儿功夫就要没了。
春红撇了一眼窗外,像是想起还有要紧的任务在身上,于是起身道:“姑娘,我得走了。”
临别前,姜素莹从提包里拿出一叠薄薄的钞票:“我只带了这些出门,你先拿着。别再典当东西了,总得留两件傍身的。”
春红感激的不知该什么才好,手上却不肯收。最后实在推拒不过,单从里面抽出一张,嘴上喊着:“这样就够了!”
这厢恰逢叮当车驶过来,姜素莹终于不再坚持,坐了上去。春红恋恋不舍的在街边站着,朝她猛地挥手道别。直到姜素莹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她才舒出憋着一口气,扭脸往北去了。
路上繁华,商铺与贩往来其中。
经过一处豆腐摊时,春红停了下来,望着锅里咕噜噜的泡泡,吞了口口水。此间的掌柜是个山东人,做菜不像本地人那般爱放砂糖。麻豆腐上浇上一勺肉臊子,猪肉的香滚着豆子的润,颇有点北地特色。勾得人馋虫子往外跑,不吃都不成。
春红刚刚在店里只喝了一杯马尿咖啡,此时是有些饿了的。
她思虑了片刻,干脆掏出钱,准备买些回去。
“姑娘,你这钱可给多了。”掌柜的接过票子,量起她的身板,豪爽的笑道,“我家分量足,你这身量吃一客就够了。”
“谁我是自己吃了,就不兴家里有几个人么?”春红最会讲生意,一双眼睛只管盯着称,嘴上念叨着,“要的高些,别缺斤少两,我可都看着呢!”
成功拎上满满两兜热气腾腾的豆腐,她终于心满意足的继续往前走。拐过条弄堂,绕过些杂货铺。最后在热闹的戈登路口停了下来,隐进了一处颇为豪华的寓所。
电梯管理员见她进来,恭敬的鞠了个躬:“春姐,下午好。”
春红是不大适应这新式套路的,克制住自己给对方下跪行礼的劲头,板着脸颇为严肃的点了点头。
电梯门脸上挂着一排七扭八扭的符号,据是叫阿拉伯字母,多么新鲜又有趣的讲究。
1,2,3。
春红默默在心里数着——想当初头回站进这直上直下的铁盒子时,她还会腿软呢。可如今坐了半个月,她也是不怕电梯的人了。
叮。机器发出尖锐的哼鸣,电梯员拉开栅格状的铁门。
到地方了。
楼道里铺着华美的波斯地毯,春红踩上去时还不大适应,总觉得没有廖宅那间青石当院稳当舒服。但不管多不习惯,旧家是回不成了,往前都是新生活。
走廊尽头的公寓房门紧闭,用力扣上去,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片刻后,门开了,一股隐隐的血腥味。
春红提起手里的豆腐,冲里面忠心耿耿的喊出一句:“二爷,我回来啦。”
穿着月白衫子的男人坐在窗边,听见这动静,从书上抬起头。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望过来,平静的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