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正文完 血路,花路,风骨
从北往南回去这条路, 姜素莹和廖海平走了快有个把月。其中艰险不必多,及到上海时,两个人都瘦了老大一圈。
春红瞧见他们, 激动的一整个蹿出门去。又是张罗着要买肉, 又是要炖老鳖汤, 恨不得在七八月的时节里过上年了!
家里有人扫着,和离开前无异。
姜素莹把自己的东西在住处放下后,倒是去了趟廖海平在戈登路上的公寓, 好好审视了一番——上次去还是为了跟踪春红,这回再去, 很是有了一些主人翁精神。
廖海平的思想也许有些进步, 审美还是最老旧的那一套。
公寓里的家具是一水的红木,就连素色壁纸被悬着吊灯一照, 淡雅里都带出点肃穆的颜色, 死气沉沉的。
廖海平愿意住在死人宅子里, 是他的事情, 可姜素莹不成。哪怕就是在这里住上一日,哪怕也许很快就会离开上海,也得理出个轮廓。
姜素莹如此想着, 便背起手在客厅里溜达起来。一忽儿指着这里可以放一束假花,一忽对着那里可以摆几本书。
一个人叽叽喳喳填满了整个寂寥的空间, 是生生要把黑沉的客厅变成温馨的窝。
如此巡视了一圈,姜素莹到了走廊的墙壁前。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她突然出起神来,立住不动。
片刻后腰上一暖,有人走近,从身后环住了她。
“在想什么?”一直沉默的廖海平问, 呼吸在姜素莹耳旁,痒且热。
“这里是不是空了一块?”姜素莹回过神,侧脸问他。
那里的墙纸上有一处色泽明显更亮些,应是先前挂着饰物,又被人取走了。
“嗯。”男人答得自然,“原本是一面镜子来着,我昨天叫老孙摘了。”
可见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在装饰上做出努力的。
只可惜旁人都是在做加法,他可倒好,做起减法来,把原本就空阔的客厅搞得更没人气了。
姜素莹简直恨铁不成钢,几乎要在审美上对他重塑:“好端端一面墙,腾出这么一大片空间来做什么——”
话还没完,她转念一寻思,突然明白了。
哪儿还用问为什么?
这分明是专门留出来,擎等着挂她和廖海平的结婚相片呢。
饶是姜素莹这么个心大的,一想明白这回事,蓦地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自觉脸上发烫,干脆抬手捂住耳朵,嘴里起马虎眼:“我头发都没长出来呢,不能去照相,太丑!”
廖二爷蹙起眉头——天底下哪有亲口答应了,还随便反悔的道理。
至少在他这里没有。
不过他是不过姜素莹的。
一来是他从话少,不爱争辩。二来是心尖上的宝贝来之不易,多少有点纵着的意思,不想口舌官司。
既然言语上吃亏,他干脆不再开口。只是胳膊上一用力,把姜素莹整个人横抱了起来,直接往里屋卷。
“你要干什么???”
姜素莹这问题属实有些多余了。
一番交战之后,她被压得腿肚子直转筋。最后只能颤声敲起床板,宣告投降了:“照,照,照。我去照相还不行么,保证再不淘气了!”
廖海平这才松开她,整个人饱餐一顿,白净脸上都有了血色。
隔天太阳亮的刺目。
在幕布上,成了喜气洋洋的一团,灿烂极了。
春红自认为是一桩爱情的见证人,因为激动过度,差点在照相馆里晕过去。还好椅背就在她前面,能一把扶住,不然差点把门牙都磕掉了。
至于守在一旁的老孙呢。他迷信的很,简直比拍相片的人还要紧张——不住在门边上巴望,生怕那个相机那个铁盒夺去二爷和太太的魂魄。
旁人紧张的情绪也感染了姜素莹。
她时不时摆弄着潦草的头发,努力站得笔直。而廖海平立在她身边,脸色沉静,眼里却是真的快活。
“别折腾了,挺好看的。”他。
姜素莹才不信呢,手里不住捋着发梢,试图压下那一两根炸毛,一边声嘟囔着:“好看什么,都怨你,就不能等两天么!”
话虽如此,脸上却逐渐带出些笑模样来,眉眼都弯出俏皮的弧度。
一片混乱中。
咔嚓!
时间凝滞,跟着快门一起停住了脚步。
***
“后来呢?”
九月的天津,太阳依旧很足。
光透过百叶窗洒进来,铺满整个房间。卧室的实木地板光洁极了,照射之下简直成了镜面,映出一老一两个依偎着的人影。
“什么后来?”老人问。
这间卧室朝南,午后的热度晒在身上,叫人发懒。她靠在窗前的摇椅上,几乎昏昏欲睡起来。
“就是他们回到了上海,去拍了这张结婚照片。”男孩不过五六岁的样子,声音还很稚嫩。他手指着厚重相册的其中一页,满脸是掩饰不住的好奇:“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眼见老人要睡过去了,孩子着急起来,摇晃起她的胳膊:“太姥姥,你快嘛,我想听。”
老人被摇醒了,掀起眼皮,慢悠悠的:“我也记不清了。”
男孩一听,沮丧极了:“怎么能记不清呢。”
不过孩子的脾气总是来得快,去的也快。
没过多大一会儿,他就兴高采烈的自己补完了整个故事:“我知道了!肯定就像动画片里演的那样,公主和王子结了婚,住在一座很大很大的城堡里,有很多鹿和鸟来参加他们的婚礼。然后他们过完了幸福的一生,对么?”
老人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外倒是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卧室的门被推开,一个扮精干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生了双大而圆的眼睛,菱角一样的唇,丰润饱满。
“我不是跟你了好多次,午休的时间不要来吵太姥姥了吗?”
男孩被妈妈拉了起来,嘟着嘴解释道:“可是我想听太姥姥讲故事嘛。”
这话不还好,一就把女人的精神头给点起来了。
她转向老人,苦口婆心的劝:“您累了就得休息,可不能老这么依着熊孩子,让他什么就是什么。”
这厢劝完老的,又拎着的往外走:“还有你,跟我出来,我给你讲故事书!”
男孩跟在妈妈后面,一路往客厅去,一路撒娇耍赖。
啪。
卧室的门在他们身后被掩上了。
屋子里静下来,老人低头往下看去,瞥见了相册上那张边角泛黄的黑白照片。兴许是方才谈起了过去,她多少有点感悟。
活得越久,往往就对周遭的事物越麻木,不会再好奇。
可就算明知道身边再没有奇迹发生,单是光阴变换这一件事,已经足够让人着迷了。
比如自己年轻的时候,长得并不十分像母亲姜素莹的。
但隔了两辈,自己生出来的女儿又生了女儿,却和记忆中的母亲几乎一模一样,活成了姜素莹的翻版。
开朗、热情,使不完的精神头。
就好像时间在往前流淌,人的影子却留了一些下来,不断轮回着。
仿佛故事也是如此,一代代延续,如同重孙子口中追问的——
后来呢?
过去像是隔着一层迷茫的雾,老人记不清了,却又恍惚还记得。
“廖印芝。”
这是她的名字。
而父亲淡声称呼她的全名时,一定是她犯了错。
比如碎了母亲最真爱的花瓶,比如把书本涂得乱七八糟,再比如背着大人去爬山岗上最危险的杨树。
闯了祸若是没被父亲捉住还好,一旦被捉个现行,那就完了。
廖海平有一套自己的规矩,奖惩分明,就连对付孩子也是一样的。
往往到这个时候,廖印芝就寄希望于母亲在场。因为姜素莹如果在,一定会往前一步,护住廖印芝,对丈夫出一些诸如“要做孩子的思想教育工作,不能体罚”这样的成长守则。
而廖海平手里握着戒尺,啪,啪,一下一下敲在桌面上。
他神色沉郁,行动上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听完这出演,就好像姜素莹是他的克星似的。
一番沟通下来,是多半挨不成了。
只是转过头来,廖印芝还得听母亲教育很久。不过她才不介意呢——本来就是她犯错,是理应受罚的。再少了手心,听几句骂算什么!
山坳里天光长。
受过爱的教育,母亲往往会带她去找其他的朋友们玩耍。
孩子们是最喜欢姜素莹的,因为她性子活泼。哪怕是在根据地最苦的日子里,饭都吃不饱,她也会唱很多歌。白俄的,英文的,各种各样奇异的腔调,快乐极了。
不像廖海平,看着就阴沉、叫人畏惧,像蛇。
所以廖印芝时候经常有个疑惑:父亲这样一个恶人,母亲又为什么会和他一起生活呢?
为了解开这个世界级难题,她甚至去问了张敏玲姑姑。
张敏玲姑姑每次提起这件事时,回答只有一个:“这就是爱情的力量,你长大就知道了。”
廖印芝年纪太,根本不懂爱情是什么。
她甚至不知道廖海平当初为了能和姜素莹长久的团聚,几经挣扎之后彻底放弃了上海的生意,遣散了家仆,孤身跟随姜素莹的理想来到鄂东。
这些奉献与退让,廖印芝是不明白的。
在孩子的心里,她只是希望母亲能多陪陪她,和她相处。
但姜素莹太忙了,总是有无穷无尽的事情要去做——起初是翻译文书,后来和日本人起仗,她又拾起密码学的爱好,破译情报,做上更危险的工作。
是啊,仗了。
那会儿廖印芝多大呢?
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就已经学会和大人一起跑警报了。空袭来的时候,就往防空洞里钻。炮弹不长眼睛,要是跑不赢,就是死。
张敏玲姑姑就是那个时候被炸死的。
一瞬间腿没了,身子都只剩下半个。她的眼睛却还能动,直勾勾往下看,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廖印芝被爆炸的气流冲到边上去,尘土昏天暗地,眼前只有旁人断掉的四肢和血肉,根本找不到父母。
她吓傻了,哭都哭不出,绝望之际恍惚听见有人喊:“别怕,等我!”
是父亲来了,一把将她扯进防空洞。
他背了女儿,又去救别人,直到一点力气也没有,跌坐在地上,残疾的手都发抖。
一家人等待警报解除的时候,廖印芝以为父亲会骂自己,嫌她跑得慢。但父亲不仅没斥责她,还从衣服口袋里翻出一个苹果,塞给她。
野苹果没熟,明明酸涩得紧。廖印芝带着眼泪吃下去,却又觉得很甜,不再害怕了。
再后来,父亲跟着队伍走了。
他没能一起回来,起初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姜素莹几乎发了疯,一口水都喝不下去。好在隔了几天,路过的队伍捡到了廖海平。人还活着,伤得很重。
父亲养伤的时候,有个姓张的叔叔绕了千百层关系,捎信给母亲,能够带她到香港去避难,之后再坐船一同去美国。
廖海平听见了,没什么,在炕上翻了个身,只是咳嗽。
倒是廖印芝一夜没睡,死死拽着母亲的衣角,生怕第二天母亲就不见了。
“傻。”姜素莹拍了拍她,轻声,“我是不会走的。”
又过了两年,轮到母亲生病时,不肯走的就是父亲了。
时局困难,一家分食一碗粥。吃完还得去灌一缸子井水、充一充分量,不然胃里依旧饥肠辘辘。人人成了大头菜,皮肤浮肿,一按一个坑。
“这样不成。”廖海平看着姜素莹饿的发抖,拿定了主意。
他出去一整天,不知去了哪里。回来的时候,竟然变出一个鸡蛋来。
鸡蛋!
那可是一个月也吃不上一个的金贵事物。半个蛋白分出来,给了廖印芝。她一点点用嘴抿了,又用水冲下去,在肚子里心翼翼的熬成一锅鸡蛋汤。
剩下的蛋白和蛋黄,自然都留给了姜素莹。可姜素莹不肯吃,单是哑声:“没用了,别管我。”
廖海平没吭声,拿筷子把鸡蛋搅烂,拌进稀粥里。接着一抬手,捏住姜素莹的下巴,愣是直接往下硬灌了!
父亲那凶狠模样太过陌生,骇的廖印芝都发抖。
倒是母亲在迷糊的时候,回了一句:“二爷。”
廖海平没话,握住了她的手。
谁是二爷?
廖印芝不知道。
因为在第二天看到姜素莹开始进食后,廖海平又恢复了礼貌与平和,成了一尊玉人了。
一家人不管是死是活,都是要在一起的,谁也不能抛下谁。大抵生活就是这样,彼此扶持,摸索着往前行进。
都是头一回做人,谁都不懂,都是一点点看着办的。
战争,无穷无尽的战争。
苦难中间,也不是没有过好的时候。远处枪炮短暂的休火,姜素莹躲在石头后面,搂着廖印芝,给她讲起故事来。
故事里有个叫尼尔斯的人,骑在大鹅上就能环游世界,连飞机都不用坐。
“等完仗,我们也可以坐飞机、坐轮船,到海的那一头去瞅瞅。”
姜素莹描述的场景太过玄幻,廖印芝根本想象不出。她只是单纯的觉得,如果不用跑警报、不用过担惊受怕的日子,那该有多么的快活!
沙土翻起来,子弹落下去。
一年又一年过去,孩童变成了少女。有人活着,有人死了。
直到有一天,广播里讲——
我们胜利了!
到处都是奔走相拥,到处都是喜极而泣声。
那天廖海平难得开口,多了一些话。
他等过些日子,一家人可以重回天津去。那里有泥人张,有狗不理包子,有五大道,还有廖印芝从没有听过的乡音——她在鄂东出生,是根本不会讲天津话的。
廖印芝好奇,一个劲追问天津话是什么模样。大人们了几句,她便跟着学,音调全然不对,逗得长辈们都笑了。
廖印芝生平头一回体会到和平的滋味,心满意足的躺在炕上,很快就睡着。
中途她做了个梦,醒着的时候侧过脸,意外发现豆大的油光下,母亲在哭。而父亲搂着她,不知低声些什么。
在这一刻,廖印芝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也许这就是爱情了。
……
那么再后来呢?
回忆太多,庞杂而琐碎。有很好的,自然也有很坏的。若是一件件细细描述起来,怕是又要花上一辈子的光阴了。
故事总有讲完的时候。
老人想着想着,困了,倦了,睡着了。
敞开的相册摊在她腿上,被午后的风吹着,内页上下扇动。那张黑白照片飘出来,忽悠悠落在了实木地板上。
照片里的廖海平和姜素莹携手站在幕布前,面貌漂亮的像是电影画报一般。
大抵是因为生平第一次拍结婚照片,心里紧张,表情谈不上多自然。只是紧绷的脸上,笑容是真挚而灿烂的。
对于他们而言,在那个时间节点上,所有的前途都是不可预测、都是艰险。
如今的年轻人喜欢怎么形容未来?
——要走花路。
这和平的花路来得谈何容易,每一朵都开在前人的遗骸上,汪着殷红的血。
在轰鸣着的时代面前,满人,汉人,新的人,旧的人,都是一样的抗争。
起初是为他们自己,为了逃脱封建的束缚,为了甩开命运的枷锁。
再后来国家的兴亡牵动着个人,责任逼着他们前行。站在布满荆棘的道上摸索着,用血肉筑起永不倒塌的长城。每一步走的都伤痕累累,每一步都是不屈的风骨。
廖海平和姜素莹从来没有过很大的城堡,更不会有鹿和鸟来参加他们的婚礼。
甚至人生也不是迪士尼电影,不会在一开演的时候,就被编剧安排上happily ever after的结局。
但时隔几十年再往回看。
能够携手走下来,也是很好的、很自由的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