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光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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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平安在十七岁尾声的一个傍晚,发觉自己喜欢一个人。

    在此之前,他只认为从南面的次卧搬到西边的屋代表了朋友义气。

    姜长乐家里一共四口人,在宋平安迁到姜长乐对门时,她姐姐季长善已经上到学四年级。

    季长善比姜长乐大四岁,如果不提,没有人知道她们两个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

    这一点无论从相貌、性格、学业还是关系上看,都吻合得出奇。

    宋平安很少见到季长善,印象中,她生得娇,遗传了季阿姨和姜叔叔脸上最有棱角的线条。

    姜长乐的时候,经常神采飞扬地跟他炫耀自己有个姐姐,而且姐姐总考第一名,可是长大以后的姜长乐连她姐姐的名字都很少提。

    听季长善四岁上了一年级,从学一路住校到高中,上大学考到了绛城去,一年放寒假回来跟季晓芸大吵一架,从此再也不跟家里联系。

    姜长乐应当很怕她姐姐。

    童年里,宋到姜家去,姜皮得满家乱窜,但是从来不会开季长善房间的门。

    宋平安永远记得,季阿姨让姜去叫姐姐吃饭,姜轻手轻脚地站到季长善门口,一张脸上以紧张为主调,期待与虔诚作辅,随后握起拳头,像只猫似的叩叩门。

    姜长乐一直住在东面的屋,在和姜成为好朋友以后,宋什么也得跟朋友保持一致,坚持从南面的次卧搬到西边的房间。

    只是一旦姜问起他怎么不住大房间了,宋就红着耳尖看向别处他乐意。

    此后日子渐长,海城的气候随全球发生变化,夏季的酷热越发令人难以忍受。

    宋平安不是没动过搬回南边大房间的念头,只不过在这种动机达到巅峰正预备实施的时候,宋平安忽然发现自己喜欢上一个人。

    十七岁那年的八月中旬,连下了几场雨,雨后暑气仍顽固。宋平安的房间早两年装上了空调,温度怡人了些,但是下午雨过天晴后,日光从西边的窗子大摇大摆入屋,刺得人眼睛睁不开。

    宋平安从桌子边立起来,哗一声拉上半边窗帘。他桌子上摆着画纸,深浅不一的铅笔整齐地列在右手边。

    他算画点什么,灵感迟迟不来访,姜长乐倒是脚步轻盈地出现在宋平安面前。

    她拎一桶芒果味的冰淇淋,在宋平安眼前晃了晃,要邀请他一起消暑。

    宋平安看穿姜长乐的把戏,她房间里没装空调,客厅里的立式大空调季晓芸舍不得开,是三十度而已,忍忍就过去了,姜长乐忍无可忍,去楼下买了桶冰淇淋,爬上楼梯满身汗,到了家门口一拐弯,决定蹭宋平安房间的冷气。

    宋平安看破破,姜长乐脸皮厚,直接搬了椅子坐到他身边,顺便把勺子塞进他手里。

    不知道从何时起,宋平安一和姜长乐单独待在一起就心口发闷,眼睛也不知道该看哪里。她的椅子贴着他的放,穿短裤露出的一截纤白腿偶尔会碰到他的膝盖。若是两个人只是坐着话,吃冰淇淋,宋平安恐怕待不了多久就要出去透口气。

    他开始本能地寻找自救措施,例如拿起画笔又放下,收拾了一下桌面,又开电脑漫无目的地搜电影。

    姜长乐在一边抿着勺子尖上的冰淇淋残留,黑眼珠随着宋平安的动作滴滴溜溜转动,不太明白这人在瞎忙活什么。

    片刻沉静后,宋平安问姜长乐想看什么电影。姜长乐先是随便,吃了两口冰淇淋,又提出想看大海相关的片子。

    宋平安冷梆梆地讲她毛病多,手指却在键盘上哒哒敲下一个“海”字。

    与海相关的影片,要么他们中有人看过,要么两个人都不感兴趣。宋平安与姜长乐选了半天,最终同意看一部战争片。

    电影片头是个法国姑娘教孩子弹钢琴,接下来剧情缓慢发展,基调平静深沉。

    窗外的烈日逐渐向西面沉没,和缓地平息。

    突然间,音响里急切地奏起巴赫平均律,电影中的法国姑娘蹙眉紧盯着琴谱,十指在钢琴上片刻不停地纷飞,德国军官眼中的不可置信转为惊喜,转为欣赏。

    余晖悄无声息地漫延入屋,在姜长乐那半面桌子上涂抹厚重的橘调。

    冰淇淋盒子已然空空如也,壁上挂着与夕阳同色的奶油。

    姜长乐全情投入电影,不觉握着空冰淇淋盒的双手在频频收紧。

    电脑屏幕上映出德国军官同法国姑娘道别的面孔,他要到俄国前线去,那里零下四十度,法国姑娘听着他讲话,一双垂垂的圆眼滑落两滴泪。

    余光隐约瞥见身边的人咬起下唇,宋平安偏脸悄悄望去,余晖穿越高耸的黑色工业风台灯,在她脸上以蜗牛的速度游移,光与暗影泾渭分明,她的眼睛在光亮处,虹膜呈剔透的深棕色,几圈泪水在眼眶里波动着,偶尔闪一闪。

    怦,怦,怦。

    心跳声清晰可闻,宋平安的耳尖烧起来。

    屋中一半黑暗,一半光影绰绰。电影步入尾声,一盆白色天竺葵在窗框前沉默地矗立。房间里整片地暗下去。

    昏黑中,姜长乐转了下眼珠,没掉泪。

    宋平安沉默地注视着身边女孩子的面庞。

    人生十七年,宋平安头一回想到,要是再过五十年还能跟她一起看电影就好了。

    姜长乐走后,宋平安心神不宁地呆坐在桌前,夜半回神,桌面速写纸上绘着一个光影中的女孩儿。

    宋平安在梦境里又一次坠入爱河,这些年,他总是反复做着同样的梦。

    他慢慢睁开眼,额头上一块潮湿的毛巾捂得皮肤发闷。

    眼睛往一旁斜了斜,瞧见姜长乐趴在他蓝色的床单上补眠。

    宋平安摘掉头上的毛巾,翻身侧卧。

    眼前人偏着脸儿枕在自个儿白皙的手臂上,脸颊挤出一团多余的肉。

    大约是真烧糊涂了,宋平安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掐了掐她另一侧的脸颊。

    触感细滑,手感柔软。

    脑海中忽而闪过研究生导师那老头儿的灰眼睛。

    几天前,他对着宋平安那份主题为光与影的毕业设计做出了最终评价。

    老头儿严肃地称赞:细腻,含蓄,像隽永地爱一个人。

    过去宋平安只认为这老家伙为人古板挑剔,但是在那一刻,他倏然想到自己这匹千里马终于寻到了伯乐。

    宋平安再把思绪转回眼前时,手还掐着姜长乐脸颊,她已然睁开迷蒙的眼睛。

    四目相对,空气凝结,不知道是谁先避开了视线,姜长乐眨了眨眼,坐起身子不大自然地捏了捏自个儿的面颊,问宋平安掐她干什么。

    宋平安重新躺平,安静地张望天花板,不一会儿他是想丰富人生体验,毕竟他的脸上从没长过那么多肉。

    话音未落,深感侮辱的姜长乐就用毛巾罩住了他整张脸。

    只听他笑出声,连带着咳嗽几下。

    姜长乐这才想起面前这人还是个病号,于是决定大人不计人过,又掀开毛巾一探他额头,温度与她手温近似,好像不烧了。

    她摁亮宋平安的手机,屏保是他的毕业设计,不过她想看的是时间。

    “十二点了,你可真能睡。”姜长乐忽略了自己的睡眠几乎与他等长。

    宋平安从别的角度反击,问她今天更新了没有。

    姜长乐被戳到痛处,前两天她的男女主人公陷入了热恋,但是由于姜长乐实在缺乏对爱情的把控能力,昨天上午苦思冥想后,下文仍无果。

    不提还没想起来,一提这事儿姜长乐就要回去闭关工作了。

    宋平安希望自己的嘴巴可以听凭大脑调遣,而非像刚才与现在这样天生反骨,自自话,“能不能别走?”

    姜长乐以为他怕待会儿又发起烧,就一指床头柜上的退烧药和水杯,贴心告知病人装备齐全,让他不要过分焦虑。

    宋平安的嘴巴再度违抗中央指令,对姜长乐进行道德绑架,“如果昨天没把外套脱给你,我可能就不会感冒了。”

    这招儿可以称得上立竿见影,顿时,姜长乐的良心挽留住了她离开的脚步。

    回眼望去,宋平安的脸色比往日苍白许多。如果把他单独留在这间房子里,保不准过会儿烧糊涂了,没力气自己喝水吃药。

    姜长乐动了恻隐之心,好言好语安抚了一下宋平安,回家端来两份午饭,顺便把自己的写作设备搬了过来。

    二人吃过饭,宋平安穿他的灰色系扣睡衣,戴上耳机捧过平板,靠在床头第三十一遍看起十七岁那个傍晚与姜长乐同看的电影。

    视线偶尔扫过斜前方,姜长乐身上穿一件翻领睡衣,白色底,无数只棕色熊有规律地分布着,她端坐在他的书桌前,对着一台架得与她眼睛同高的笔记本电脑,时不时敲下键盘,更多的时候一动不动。

    有那么一时半刻,宋平安以为他们两个都老了十岁。

    到那时,三十四岁的姜长乐已经嫁给三十四岁的宋平安好多年,他们有没有孩子还待定,这要征求她本人的意见。不过最好还是有一个,有一个像她的女孩儿,比如弯眉,垂眼睛,额角碎发毛茸茸,性格也像她。他们都做着理想的工作,在绛城,在海城,在哪里都好,只要他们在一起。

    宋平安任未来的美好蓝图在脑中构建,头脑晕晕乎乎的,好像又发起烧。

    他摘下耳机,仔细瞧了一会儿姜长乐的背影,忽而唤她一声。

    姜长乐回头,听宋平安了句胡话:“你真的该考虑一下跟我相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