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吵架不过夜
宋平安最擅长的生气表达法就是一言不发,姜长乐从他紧闭的薄唇上发现事情棘手的端倪。
她搁下空碗,再次对宋平安的厨艺表达赞美。宋平安扫她一眼,兀自收拾起桌上的空碗碟,不在餐桌前做多余的逗留。
姜长乐跟在他手边,用比平常高上几度的音调主动要求刷碗。宋平安连余光也不施舍,径自走到水池边,三五分钟清理完毕,对一边姜长乐的友善答话持续性不加理睬。
水龙头被他拧上,姜长乐适时递上两张厨用纸。
视线在她和顺的眉眼上停留一秒,宋平安从姜长乐手中扯过纸巾擦了擦手。
姜长乐把住他的手臂微微晃,见宋平安投来目光立马抿弯嘴角,眨了两下狗眼。
她一张略仰的脸儿在白灯的照拂下,如蛋白细腻光滑,眼中清澈透底,像日光下的海面,波光粼粼。
宋平安一滚喉结,心中一个红色的人在上跳下窜地叫嚣:“快给我理她!理她!!”脑中另一个蓝色的人面如冰霜,拿一张五六米长的清单,机械地念着姜长乐的罪状。
他们两个异地抗衡,相持不下,五六秒后,宋平安以收回胳膊的举动宣布蓝人获胜。
姜长乐望着他走开的背影,平淡下去的目光深刻揭示了她的大无语心情。
都多大的人了,为什么天天搞些拒绝沟通的把戏,哄了还不行!
火气上脑,姜长乐全然忘了刚才是自己在隐瞒信息,杜绝坦诚,因而定主意生一场比宋平安更大的气,让这人来哄她。
两个学狗各回各房,姜长乐洗了个澡窝在床上看,宋平安一开房门发现彭朗真的睡着了。
他披上薄夹克,到后甲板上检查了一下虾箱含氧量,起身时才发现司令站在晦暗里点着一支烟。
“怎么没去陪邻居?”
宋平安瞥了一眼司令手上明灭的橘红火点,又将视线远眺至海面,“她休息了。”
司令把烟塞到嘴角,黝黑的手不时颤抖,烟气入肺,吞云吐雾。
脚下的海水不知朝哪个方向翻滚着退去,海风呼啸,宋平安将薄夹克的拉链从底部拉到下巴颏。
司令问宋平安抽烟否,他答抽不了。
大叔咳嗽一声,嗓子里像有化不开的浓痰,“跟你爹一个熊样儿。”
着,他把嘴里叼着的烟头啐进脚边铁桶,又从兜里摸出一盒日本烟,从中取出一颗烟在盒子上敲了敲。
宋平安不喜欢司令谈论他的父亲,不过上一辈人的情感纠葛也轮不到他发表意见。
谁还没爱过一个人呢?
据他母亲和司令口述,张家和司令家原本住在一个院儿,两家人丁萧条,张听兰和司令都是家中唯一的孩子,没有兄弟姐妹做伴,时常凑在院子里一起玩。
二人算正儿八经的青梅竹马,一路同学至高中,关系亲密得不比宋平安和姜长乐差。张听兰女士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完全是个叛逆少女,整个人如脱缰的野马,正好符合司令对女性的欣赏标准。
司令拥有自由的灵魂,上课不听讲,下课不写作业,每天最热衷的事情就是约张听兰放学红白机。
张听兰头脑灵活,游戏得飞起,她的工人父母怕女儿荒废学业,三令五申地禁止她和司令来往。司令得知这消息,心里很难过,张听兰不以为意,叼着一根棒棒糖,手捋当时最流行的大波浪卷发,清冷的目光在司令身上兜了一圈。
十六七岁的时候,司令就像个瘦黑猴。
不过张听兰不介意,直截了当地:“我喜欢跟你玩,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了我。”
司令由此大受感动,更爱洒脱的张听兰。
他托舅舅从国外带了盒比利时巧克力,在高二那年的西洋情人节向张听兰表白心意。张听兰不喜欢吃酒心巧克力,但是她喜欢司令,于是每天都拆一颗巧克力泡在嘴里化。
他们二人谈了一年半载的恋爱,张听兰考上了绛城的大学,司令没有读书的天赋,家里人托关系给他谋了个跑船的职业。二人在秋季的火车站分别,张听兰主动拥抱了司令,留下一句会想他。
此后司令坐着货轮周游世界,每停靠一个港口都会给张听兰寄信。有些信寄着寄着就下落不明,张听兰在那些年月里统共收到过六封信。信上多半是流水账,例如今天下雨昨天下雨,例如每个礼拜四早上都有西式的烤吐司抹花生酱。
司令那时每年有两个月假期,他放假的时候,张听兰在学校课堂上看武侠,张听兰回家过年了,他又漂在海上。
日子久了,阔大的花花世界分散了少年人的爱意,张听兰也在一次民间文学的大课上结识了宋平安的父亲。
两个人的分手没有正式言明,但是司令在收到张听兰的婚礼请柬时并不意外。他已经考上了船长,睡过美国的金发女郎,也跟非洲安哥拉的少女调情。唯一让他不满的是,张听兰的丈夫是个一身迂腐的读书人。
宋归把他的书生气过给了张听兰,张听兰不再是司令爱过的那个大波浪少女,反而成了梳一头顺毛儿、穿白裙子高跟鞋的优雅女人。
司令后来也跟别人结过婚,只是午夜梦回,混沌的意识中时常会出露泛黄的记忆。他爱洒脱的张听兰,也希望宋归从未把张听兰改变。
可是,一转眼都三十多年了。
他眺望着远海,昏黑的海面上大雾四起。
十来岁的时候,他也这么看过海。
司令眯起眼睛,吸完一支烟,又把烟头啐进铁桶。
宋平安把手抄在裤兜里,陪司令观了一会儿夜海。这位大叔连抽四支烟,在他的火机第五次燃起时,宋平安终于忍无可忍,提出了回房歇息。
他才迈出一步,司令在他身后吐着悠长的烟气,粗冽一叹:“你妈十六七岁的时候,真他娘的漂亮。”
宋平安未做回应,任由海风将司令的话音吹散。
他下了楼梯,预备拐回房间,司令叹息一般的口吻忽而在他耳边回响。
不是所有的青梅竹马都会终成眷属。
宋平安的脚步迟疑,想去敲一敲姜长乐的门,想问她会不会陪在他身边一辈子,然而到了姜长乐的门前,他抬起的手又垂了下去。
姜长乐根本不会爱谁,也不会喜欢他。
抱着如此消极的想法,宋平安挪回自己的房门口,手刚压上门把手,兜里的手机嗡嗡震了一下。
再跑上几海里就会失去信号,宋平安摸出手机一瞧,是姜长乐给他发了条微信。
【你有没有创可贴】
她发送的图片还在加载,宋平安却等不及信号抵达,快步进屋从随身的背包里翻出药包,把一瓶酒精和整盒创可贴攥在手心里去敲姜长乐的门。
门开,姜长乐穿她的熊睡衣立在他眼下,手里捏着一团有血迹的抽纸。
宋平安拉过她的手反复看哪里受伤了,然她手上白白净净,没有伤痕。
“是我脚后跟撞到床脚了。”
闻声低头瞅了眼她的后脚跟,果然血河长流,衬得她皮肤更雪白。
宋平安让姜长乐去床边坐着,自己蹲到她的脚边要消毒。姜长乐不好意思教他那么大个儿蜷在床脚,就伸手去要酒精,连她自个儿可以。
“你跟我客气什么?”他拿棉花沾了酒精,轻柔地擦拭伤口。
姜长乐想他得也对,于是沉默下去望了一会儿他头顶黑亮的发丝。
宋平安抬起眼,问她疼不疼。姜长乐摇着脑袋瓜儿,她本来就挺抗疼,这点儿伤口算得了什么?
两人不言不语地处理完伤口,姜长乐向宋平安道谢,他看起来似乎还在生气,要么脸上不该神情紧绷。
无可奈何地拍拍身边床铺,示意他坐下。
姜长乐早就不生宋平安的气了,而且功过相抵,他提供了创可贴还帮她消毒,理应被感恩。
她知恩图报,决定破他们之间的冷战,问他消气了没有。
宋平安冷哼一声,义正辞严他没生气。姜长乐顺毛捋他,就当宋平安宽宏大量不心眼儿,从来不跟她计较。
只是有一点还是要明,姜长乐不喜欢宋平安遇事冷暴力。
他刚从巴黎回来那会儿就有三天不理人,姜长乐到现在也不明白这人在生什么气。不过她也宽宏大量,只就今天的事论事,请他以后有不满可以直,否则宋平安沉得住气,她可受不了这抓耳挠腮的苦闷。
宋平安认为姜长乐言之有理,眉眼淡漠地点一点头,表示答应。
姜长乐拍拍他的手臂,像夸孩子一样宋平安孺子可教。
他的眼波柔和许多,一敲她饱满的脑门儿,“占谁便宜呢。”
见宋平安唇角挂笑,姜长乐立马捂住额头,一本正经地戏言,若是她以后变笨了,宋娇得负全责。
宋平安的眼睛眯缝起来,鬼使神差道:“你本来也不聪明。不过,我倒是不介意对你负责。”
他话音落下,两个人都低下眼去。
姜长乐瞥了眼脚后跟上的创可贴,心尖像有只猫轻挠,但又很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