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清者自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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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姜长乐睡得一动不动,宋平安却意识清明地听她讲了半夜梦话。

    她起梦话,半张脸埋在枕头里,语句含糊不易懂,但是她嘴里反复出现的统共就那么几个音节。宋平安躺在她身边,望着满屋的星星逐渐黯淡下去,终于拼拼凑凑听懂了三句话。

    “怎么才能懂爱情?”

    “巴巴十号绝不认输!”

    “我不哭了,姐姐。”

    这三句话听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前后文逻辑,宋平安由此推断姜长乐一晚上梦魇缠身,至少做了三个梦。

    第三个梦最为显而易见,基调深沉悲伤,描绘了季长善和姜长乐之间的姐妹情仇。宋平安不了解季长善是怎样的人,但是无论如何,姜长乐在梦里也会是服软的那一方。他对姜长乐柔软的性格有复杂感触,一方面庆幸这女孩子经常在他们的感情中做出让步,另一方面却担心她被旁人欺负,包括她姐姐。

    当然了,宋平安尚且有理智,不会因为一个未被证实的梦境就厌恶季长善。他转而思考起巴巴十号究竟是何方神圣,苦思冥想良久,最终认定这音译的名号是姜长乐胡言乱语的产物,不必深究。

    至于那个有关爱情的梦境,宋平安不敢细想,怕姜长乐的梦中另有他人。不过上次他们在海边喝酒,姜长乐提过一嘴有人她不懂爱情。酒精和梦境是人类的两大读心术,酒后吐真言自不必,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有其道理。宋平安觉得有必要问问姜长乐对爱情的定义,以便投其所好,诱她入网。

    他在脑中摆阵设局,凌四点钟脑力不支,昏然入睡。姜长乐早上醒来时,宋平安侧卧在地,双臂环绕着抵在胸口,面庞朝她正安静熟睡。

    她翻了个身,趴在床头量宋平安的眉眼、鼻梁。他长了一只驼峰鼻,从上方俯视侧面有超然脱俗的清冷气,仿佛这人在天上修为了百年,如今不情不愿地下凡历劫。

    姜长乐看得出神,想上天真不公平,怎么她就不能长一副高冷的样子呢?

    如果生得像宋平安一样非诚勿扰,旁人就不会认为请她帮忙是理所当然的事,更加不会在她表示为难的时候,用一种诧异且不快的眼神凝视她,犹如看什么忤逆的宠物。

    姜长乐叹息一声,沉下脑袋遗憾许久,再抬眼时转了转黑眼珠,忽而从床沿探下手捏住宋平安的鼻孔。

    他兴许感到不适,面庞微动两下,像要摆脱不明的束缚。怕他真被自己憋死,姜长乐松了五六秒手才又捏上去。

    过去的二十年,姜长乐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宋平安会被她玩弄于鼓掌,她略张开嘴儿,嗓子里发出极其克制的坏笑声,从枕边摸过手机给宋平安录像。

    录了刚有十秒,门外突然传来吸尘器启动的噪音。

    姜长乐愣了一下,脸上的印第安窝逐渐消褪,指尖还搁在宋平安鼻子上,没注意到他忍无可忍,正从朦胧的睡意中复苏过来。

    哐当一声,季晓芸拖着吸尘器一如往常地推门而入。

    在吸尘器的轰鸣中,三个人面面相觑,宛如一幅身处闹市的世界名画。

    季晓芸用怔愣的粗手指一拨吸尘器的开关,整个空间顿时鸦雀无声,静得连姜长乐闭嘴时牙齿咬合的声音都呈百倍放大。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宋平安,他摘掉鼻子上的软手,翻身坐起来,跟季晓芸解释了一句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姜长乐的房中。怕鬼当事人如梦初醒,嗖一下在床上坐端正,一边捋顺着稍微凌乱的锁骨发,一边附和着宋平安讲了三言两语。

    季晓芸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谁看了都知道这位母亲并不相信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会出于单纯的动机。她咳嗽一声,清了下嗓子,一言不发地拖着吸尘器退出房门。

    她走出五步,又返回两步,姜大勇在阳台上给花草喷水,见妻子来回踱步,神情异常,便问道发生何事。

    季晓芸摸着眉尾,抬眼问:“我以后是不是该先敲门再进房?”

    妻子的问题让姜大勇汗毛倒竖,他从不知道季晓芸这母老虎竟懂一些礼貌,因而同样陷入冲击过后的余震。

    他们闺女的房内,姜长乐跪在床上,回味着季晓芸的目光和关门时过分轻柔的动作,知母莫若女,她百分之百确定季晓芸是误会她和宋平安了,误会他们俩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想到这里,姜长乐的胸脯轻微起伏,她在做着一个又一个深呼吸。与此同时,宋平安盘腿坐在地铺上,神色如常,耳朵尖却透出晚霞一般的淡粉。

    只见床上的女孩儿向他斜来目光,宋平安故作镇定,摊了摊手。姜长乐拽过手边的被子蒙住脑袋,嗷了一声,用闷在被子里的耍赖声让宋平安快想办法。

    可是他能有什么办法?

    就算有办法,他也不希望季晓芸消误解。

    早几天季晓芸还听姜长乐的话帮她安排相亲,现在好了,姜长乐跳进银河也洗不清。宋平安算顺水推舟,待会儿在餐桌上用暧昧不明的态度,宣布他要跟姜长乐到绛城合租。

    先斩后奏,姜长乐不会生气的。

    他这么盘算着,忽略了三时睡眠带来的昏沉,嘴角轻扬着叫姜长乐起来洗漱,随口宽慰了一句:“清者自清。”

    姜长乐以为他是想到了解决办法才如此气定神闲,便减轻一点心理负担,甚至有点崇拜地悄然感叹,宋平安果然是宋平安,临危不惧还机智过人。

    他们俩先后洗漱完毕,坐到姜家的早餐桌上。

    今天季晓芸准备了芸豆肉馅的发面包子,配上一人一碗红薯麦粒粥,各色拌凉菜和自家腌制的咸菜摆满桌面,主要堆在宋平安的面前。

    宋平安坐在姜长乐右手边,对面是季晓芸女士。姜长乐环顾菜色,最想吃摆在宋平安那头的凉拌松仁菠菜,于是用胳膊肘戳他手臂,让宋平安帮忙递。

    两人之间的动作亲昵且自然,季晓芸从前没往歪处想,如今落在她眼里却成了这俩孩子地下恋多年的证据。

    如果姜长乐的床够大,他们昨天晚上一定会睡到一张床上。铁了心抱有如此虎狼之念,季晓芸顷刻间拿出准丈母娘的架势量起宋平安。

    安安是个好孩子,人品、能力和相貌在同辈中属于领头羊,他家里的父母都做大学老师,有体面的收入和职业,将来对教养下一代很有好处,而且据他们家还有好几处房产。

    季晓芸早几年就这么评估过宋平安作为女婿的价值,只不过那时权当是自娱自乐的幻想,并不当真。

    婚姻需要门当户对,姜长乐是她的女儿,从出身上就比宋家的溜达社区矮半截儿。季晓芸年轻的时候有相当的知识崇拜心理,当初姜大勇若不是正儿八经的大专生,她绝不会看上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可是丈夫一辈子的毫无建树也给季晓芸结实上了一课,有些文化人就是水中月,镜中花,成天搞些附庸风雅的玩意儿,连口热饭都挣不上。

    她于是厌恶起虚无的文化,却仍然敬佩可以用来养家糊口的那类文化。对门的一家三口都属于实用主义文化人,季晓芸自惭形秽,又想到家具厂的生意不比往年,也就赚几个生活费,房子倒是有三套,可无论如何,宋平安可以找到一个条件更好的妻子。

    季晓芸对自己的女儿刮目相看,更加觉得姜长乐性格宜人、相貌可人,连过去不认可的网文作家职业都被赋予了“文化”的头衔。

    只是她不赞成两个孩子在婚前做些出格的事,例如睡在同一张床上之类的。

    宋平安是男孩子,怎么样都不吃亏,可万一姜长乐让她升级做姥姥了怎么办?

    季晓芸不得不旁敲侧击两个孩子,问他们前两天的游艇上有几个房间。

    姜长乐秒懂她母亲什么意思,刚预备让季晓芸别胡思乱想,宋平安就吞下了嘴里的那口包子,回答道:“季阿姨,您放心,我们有分寸。”

    手里的筷子刹那凝滞,姜长乐瞪一双眼睛望向宋平安。

    他会不会话?

    不会话为什么不低头吃包子,非一些模棱两可的话?

    宋平安不理会姜长乐眼中的质问,夹了一筷子松仁菠菜到她碟子里,边夹边跟对面的两位长辈:“季阿姨,姜叔叔,长乐应该都了吧?我们算在绛城租个房子,互相照料也方便。”

    餐桌上寂静无声,姜长乐舔了一抹下唇,震荡的目光从宋平安那侧转移到季晓芸错愕的脸上。

    她母亲和姜大勇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放下筷子。姜长乐连忙摆手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但是季晓芸已经进入了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状态,语无伦次地问姜长乐什么时候决定去绛城的,去做什么,又和宋平安发展到哪一步了。

    姜大勇本可以替姜长乐回答前两个问题,但是为了避免季晓芸为她们母女关系不及父女关系亲密而暴跳如雷,就选择缄口不语。

    姜长乐与她母亲周旋一阵,宋平安在侧旁听,并未料到姜长乐连算去绛城都没跟季晓芸报备。他怀疑起姜长乐离开海城的决心,同时对自己的擅作主张生出悔意。

    他身边的女孩子到口干舌燥,她母亲也一个字不信,姜长乐只好转头一拍宋平安,咬牙切齿地请他讲一讲实情。

    宋平安不好再拿清者自清糊弄,帮着姜长乐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却定主意不对他们的关系做澄清。

    事后他对姜长乐一本正经地讲:“我看出来了,季阿姨不相信男女之间有纯友谊。与其我们到了绛城让她天天疑心,不如先假装谈恋爱让她放心。清者自清,我相信男女之间有纯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