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Chapter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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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丝黛拉被洛伊尔扑倒在了柔软的地毯上。

    他粗暴得就像是刚学会捕猎的野兽,几近急切地缠绕着她,焦躁地吐着蛇信子,两只蛇瞳射出诡异的、激烈的、兴奋的的亮光。

    任何一个人被这样粗壮的巨蟒重重地纠缠住,都会感到恐慌。艾丝黛拉却欢快地轻声尖叫一声,欣然地伸开双臂,搂住了洛伊尔的蛇头。

    “我的蛇”她像抚摸猫一样轻抚他头部竖起的蛇鳞,柔声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认不出你呢?”

    她噘起漂亮的嘴唇,怜爱地在他丑陋的蛇喙上亲了一下,叹息着道:“我无论如何都会认出你的。遇到你之前,我从来没有正经地喜爱过什么遇到你之后,我才懂了喜爱的意思。”

    他似乎在听,又似乎没有,蛇身莽撞地在她的身上缠来缠去,快如闪电地吐着蛇信子。

    他暴露的动物本性越多,艾丝黛拉越是对他怜爱不已。

    她一边轻柔地抚摩他,一边若有所思地道:“我是个古怪的女孩。我妈妈一直这样我,她我养的宠物令人恶心,让人想吐其实,我只不过是养了一堆可以变成蝴蝶的毛毛虫。”

    这是她第一次和人倾诉过去的事情。

    很奇怪。

    即使洛伊尔似乎失去了理智,根本听不见她在什么,她还是觉得奇怪,下意识地想几句谎话,藏起真实的自己。

    她做不到把自己的情绪赤/裸裸地呈现在另一个人的面前。

    哪怕那个“人”,是一条失去理智的蟒蛇。

    于是,她自然而然地往自己的倾诉里添加了几句谎话——无伤大雅的谎言,顶多让她的童年形象听上去更加坚强;然后,继续道:“唯一和我亲近的人是玛戈,但我伤害过她。”

    她的城府太深,心思又太重,再加上任何事都无法在她的心中激起强烈的回响,使她没办法和人建立起亲密无间的关系。

    她胆大、淡漠、热衷于刺激,在很的时候,就可以面无表情地把玩一条带刺的毛毛虫,研究一把随时会走火的燧发枪,把充满生命力的蝴蝶钉死在玻璃盘子里。

    她和玛戈认识,是因为她识破了玛戈细作的身份,把她从一堆普通的侍女里揪了出来,对她实施了残忍的刑罚,然后又给了她一颗甜蜜的糖果;恩威并施之下,才把玛戈变成了自己的下。

    她知道,玛戈对她十分忠心。

    可她总是忍不住想,为什么?

    假如有谁可能威胁到她的生命,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杀死对方,就像当初她从王宫里逃出来,遇见的侯爵长子——她看出了他的胆怯、软弱,以及被怯懦包藏的一颗色/心。

    他既想占有她,又敌不过恐惧想把她交出去。所以,即使那位侯爵长子对她的威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还是毫不留情地杀死了他。

    玛戈却忠心耿耿地追随了她那么久。

    艾丝黛拉可以坦然地利用玛戈,却始终对她的忠心感到不解,也没办法对她敞开心扉。

    她之所以能对洛伊尔敞开心扉,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洛伊尔不是人。

    他的眼里没有复杂的人性,不会让她感到困惑和危险。

    但凡养过动物的人都知道,动物的眼睛是这个世界上最纯粹、最单纯、最干净的东西。

    动物只有本能,没有算计。

    见过被驯养的野兽吗?

    艾丝黛拉见过。

    野外凶狠无比的狮子和豹子,只要在时候被人亲喂过乳汁,就会对人产生深不见底的信任;就算后来被人虐待得骨瘦如柴、粗糙的鬣毛里爬满了虱子,也不会暴起伤人。

    这就是动物的感情和信任。

    尽管她永远不会对一个人产生这样的信任,却向往又迷恋这样的信任。

    她在洛伊尔的身上看见了这种特质。

    所以,她怎么会认不出人和兽的眼睛呢?

    差别太大了。

    洛伊尔眼中深沉、炽烈、单纯的感情,是阿摩司那双冷漠沉稳、习惯强权在握的眼睛一辈子也流露不出来的。

    艾丝黛拉捧起洛伊尔的蛇头,又轻轻地吻了吻他。

    半晌过去,这条躁动的蟒蛇总算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在她的耳边低低地开口道:“我喜欢你。”

    艾丝黛拉毫不惊讶,微微一笑:“我也喜欢你。”她偏着脑袋,用指头挠了挠他下巴漆黑的蛇鳞,温柔地,“我从到大几乎没有对什么投入过感情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但愿意为了我的蛇试一试、学一学。”

    洛伊尔听见这句话,用薄膜包裹了一下蛇瞳,急躁的情绪终于彻底平定了下来。

    他想,她把他当成宠物。

    他自上而下地看着她,她也露出灿烂的微笑回望过来。

    她浓密光滑的长发如丝般披散开来,盖住了他粗壮的蛇身与她一侧苍白迷人的面颊。她是他的欲望,他的狂热,他的折磨,他的聪明、残忍、恶毒的天使。

    只要她喜欢他,无论是怎样的喜欢,无论是否真诚,无论其中是否夹杂着利用,他都甘之如饴。

    洛伊尔终于被她安抚下来,化为一条细长的蛇钻进了她丰厚的发丝里。

    艾丝黛拉眨了眨眼睫毛,无师自通地领悟了一些驯兽的技巧。

    另一边,阿摩司正在主祭坛批阅公文。

    一开始,一切都很正常。

    他批阅文书的速度很快。假如他的体内没有神性,他将是个天生的政治家,在军事和外交的嗅觉上极其敏锐,各地递交上来的文书,他轻描淡写地扫一眼,就能知道问题在哪里。

    可有了一丝神性后,他就必须像神一样处理公务。

    比如,艾丝黛拉察觉到有问题的“捐赠”,他就不能插,因为那将是神殿历史上的一次重大转折,贪婪的恶人都将在这次转折中,堕入无尽的深渊;触目惊心的罪状都将化为革命的号角,在芸芸众生的耳边呼号。

    他不能利用自己超世俗的智慧和腕,把那些罪恶的枝桠剪掉,只能任其生长蔓延。

    他甚至不能告诉旁人,那些卷宗哪里有问题,该怎么去处理,只能冷眼旁观,即使他的心里十分清楚,放任罪恶肆意生长,就是在杀死一些无辜的人。

    但神性就是如此。

    神从不是救世主,不会拯救世人。

    祂只会给予世间万物定期定时。

    当罪恶堆积到一定程度,自然会滋生出一条条蠕动的细虫子,把恶人站立的地方啃啮得干干净净,使他们堕落进火山一样滚烫的炼狱里。

    阿摩司只要不想起艾丝黛拉,不想起那头和他争风吃醋的畜生,就能像神龛里的神像一样,冷淡严肃地处理公务。

    他的确有一副仁慈宽容的心肠,愿意让助去救济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但前提是那些人不会影响到整个世界的运转。

    假如有一场战争注定要发生,他只会去挽救一些没必要死去的生命,而不会直接阻拦两个国家开战,甚至抹去战争的存在。

    不然,为什么总有人他像神一样冷漠无情呢?

    创世神本就是无情的。

    阿摩司在最后一份公文上签了字,刚要合上文书,一个画面就从他的脑海中飞速闪过。

    那头卑鄙的畜生变成了他的模样,骗取了艾丝黛拉的亲吻。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既感到嫉妒,又觉得喜悦。之前那个吻,如同一场异常凶猛的大火,把他的原则和挣扎全部烧光了。

    以前的他看见这种情形,出于对神的敬畏,还会扪心自问一下,是否该感到嫉妒;现在的他却彻底服从了本能,完全承认了对艾丝黛拉的爱慕。

    即使明知道这样下去,他的道德会被污损,名誉会被玷污,也无法阻拦他生出一种缠住她的冲动,仿佛一条阴暗黏湿的蛇,必须缠绕着自己美丽温暖的猎物,才能填满心中那种如饥似渴的空虚。

    他的喜悦并没有维持多久。

    很快,他就被激起了暴风雨般冰冷沉戾的杀意。

    ——艾丝黛拉认出了那条蛇。

    那头畜生扑倒了她。她纵容地伸开了双臂,把它揽进了怀里。那头畜生游动着,缠绕着,交缠在她的身上。它淤泥似的肮脏漆黑的蛇鳞一片片地擦过她的皮肤,她苍白的皮肤很快浮现出一道道红痕。不可饶恕。它却还在纠缠她,用目光不知廉耻地舔着她。令他极度痛苦的是,无论那头畜生怎样纠缠她,无论它的躯体看上去是多么丑陋可怖,她都十分温柔地拥抱着它。

    嫉妒到极点,阿摩司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也是那条蛇。

    他再一次与洛伊尔建立起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之前是洛伊尔强行融入了他的身体;这一回,却是他主动成为了那条肮脏罪恶的蛇。

    为了不惊动洛伊尔,他只是借用了它的感官,并没有强行夺走它的身体控制权。

    他几乎没有任何不适地就适应了蛇的身体,仿佛他合该就是一条冷冰冰的蛇。

    他每一片蛇鳞(真的是他的蛇鳞吗?)都能感到最细微的触感,他能感到自己正在滑过艾丝黛拉的腰身、胳膊、脊椎沟,每一根细而轻柔的汗毛。对于他的触碰(真的是他的触碰吗?),她并不是毫无感觉的,那一根根细软的汗毛,都在随着他的缠绕而逐渐竖起。

    但她并没有抵触地推开他,反而亲了亲他的蛇喙,回应了他原本不可能得到回应的感情。

    联系到此断开。

    神智归位。

    阿摩司睁开双眼,冷汗淋漓地清醒过来。

    他看着面前的文书,看着自己不久前签下的名字,想到体内那一丝圣洁无情的神性。

    突然间,他感到了一种强烈的下坠感。

    这下坠仿佛没有尽头。

    他不知道自己会坠落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