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假面影后
医院内,安美玲几乎寸步不离。
她没有像那日那般蓬头垢面,反而穿戴得体,面容娇魅,像个优雅到极致的贵妇,纤细的右手手指中始终夹着一根燃着的烟头。
在看到安禾跟彭城的时候,也只是略微的皱了皱眉,烟雾熏的她有些睁不开眼睛。
她没有话,掐灭了烟,转身进了房内,安禾跟在她身后。
纵然她也曾设想过顾烨此时的模样,可当真就这么面对面了,心中也不免真的感叹上半分。
他太老了,与多年前相比,像是老了十来岁,鬓角处头发已经全白,白的晶莹剔透,让人不得不把第一眼的注意率先给了那两缕碎发。
后脑勺的那条刀疤依旧还在,可能是因为人相比于之前更瘦了的原因,那条刀疤仿佛好像更深了。
刀疤之下的嘴唇微微扬起好似是在笑,而位于刀疤右上角的右眼却又沉沉的盯着安禾身旁的彭城。
不上善,也不等同于恶,总之,会让人非常不舒服。
彭城没法想象为何安禾会如此怕这个人,就像他亦无法想象这么一个病恹恹的老人是如何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闯进他们的家而做了那满桌子的菜一样。
突然,“啪”的火机的声音在寂静中突然响起,安美玲重新点燃了一根烟,狠狠抽了一口,别过眼看了安禾一眼,一声不吭的转身出了这间房。
“来了?”顾烨先出声,他的声音,苍老了太多,如同一口陈旧多年的老钟突然响起,吓得安禾一哆嗦。
安禾始终不看他,三个人在一种诡异的气氛里相继沉默。
她与他,实在没有开口的必要。
往前都是债,往后是陌路。
安禾不参与,顾烨只得一个人演,毕竟,人,是他千方百计叫来的。
他从未想过,自己与安禾真的能就那么平淡的再也不识……
在表演老死不相往来这件事上,认真的只有安禾一个人。
“你这位朋友……”顾烨眼神在彭城身上稍作停留,问,“确定是方便一直呆在这的关系?无所谓吗?”
彭城偏过头去看安禾,发现她仍旧没有开口的意思,她对顾烨这个人的,只有忽视跟沉默。
“没关系。”彭城开口,“毕竟您今早闯的,其实是我家。”
“哦?”顾烨没所谓,倒问了一句,“菜好吃么?”
彭城:“我家附近的流浪猫狗应该知道。”
顾烨好像没听见,多余的一丁点表情变化都没有,而是自顾自的摇了摇头,道:“手艺到底有点生疏,不是之前的味道了,我的对吗安禾?”
安禾当他如空气,她瞥见一旁的桌子角放着一盒烟,应该是安美玲扔那的,安禾想也没想抽了一根,转了一圈发现屋子里没有火。
于是她转身出了房,找门口的安美玲借了火。
半分钟之后,母女俩一同出现在门口,不管是神情还是抽烟的姿势,简直一模一样……
顾烨终于板下脸来,质问的语气问:“谁教你抽的烟?”
不知为什么,他对于安美玲跟安禾的那份相像总是怒气加深,也许,心眼里,他也不把自己当好人!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他却千方百计与安美玲离了婚,又千方百计的去爱另一个人。
出来,就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顾烨的身体尚且没有完全恢复,走起路来还像个实在的跛子。但他好像并不在意在这些人面前露出自己这一面,只见他一跛一跛的走到安禾的跟前,从她手心里抽走了那根烟。
安禾也不阻,低着头嗤笑,半晌过后,她问了一句:“顾烨,你还不死心么?”
他希望安禾能做一个亭亭玉立的钢琴家,而安禾却固执的成了画上面具半真半假的演员,这些年她再也没碰过钢琴。
他剥夺她所有爱人的资格跟权力,让她觉得这世间的爱皆可憎且可恶,却不料,她对着另一个男人尽这世间所有与爱相关的词句。
他从教导她女孩子要得体温柔,她却学着安美玲,抽烟喝酒样样在行……
顾烨越嫌弃安美玲,她就越学着安美玲做事。
顾烨大拇指黏着烟头,时间如同凝固了一般,那个男人像是感觉不到疼痛。
“就为了这个人?”他指着彭城,问:“就因为他是不是?”
安禾抬头直视着顾烨,咬牙道:“别用你的手指着他!”
“安禾!”
“我让你别指着他!”
安禾:“顾烨,别弄脏了我的光,你赔不起。”
那半截烟被顾烨使劲甩在了地上……
“光?你哪里来的光?”顾烨一步步靠近,“我从教你适应黑暗,是想让你明白,有些拿不出来见不得光的事可以留给黑暗深处去做,我不是叫你去寻光的!那么多年,我教了你那么多年,你还学不会么?你的光?安禾,不应该有,这世间根本就不应该存在这种东西!”
他两手紧紧抓着安禾的肩膀:“我可以容你这些年未曾踏进病房半步,我也可以认了你将顾亦挚的死推在我一个人身上,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带着这个男人来这里,还大言不惭的跟我谈什么光!安禾,别跑太远,跑太远了我可就……”
“你想怎样?”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同时,顾烨的手腕被一双手抓着,生生从安禾的肩上扯了下来。
彭城踩着扔在地上的半截烟头,道:“安禾早已不是你的控制物,她是你永生永世都追不到的影子,趁早断了这个念头的好!”
“你是在教训我?”顾烨简直觉得可笑,“子,劝你别逞这个强!”
罢,顾烨一把甩开彭城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拳头已经高高抡起,苦于,眼下他早已不是多年之前的顾烨,而彭城,也比他想象中反应迅速。
握紧的拳头没有朝着目的地落下,彭城偏了偏头,只轻轻擦着他的耳朵而过……
顾烨到底身体虚的厉害,他人还没站稳,只觉身后有人拽了他一把,紧接着,“啪”的一巴掌,结实落在他的脸上。
安禾,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她冲着他吼:“你刚刚,是动他耳朵了?”
不仅安美玲,就连一旁的彭城明显也愣了一下。
顾烨像是被懵了,半晌都没能出话来。
“安禾你……”
“你是不是动他耳朵了!”安禾当仁不让,“顾烨,你若敢动他一下我定加倍从你这要回来!”
罢,安禾一把拉过彭城头也不回的走出了这扇门。
好半晌过后,只听顾烨很轻的念了一句:“原来她是来警告我的,没那个男人,安禾怕是致死都不愿再看我一眼了。”
……
彭城是在第二日下午去的美国,临到上机他才于匆忙中发了一条消息给安禾,是突然收到美国那边医院的信息,要求他必须今日出发,尽早安排治疗。
其实安禾服彭城让他先走服了很久,他一直都没有同意,不知道又是什么原因让他又愿意了。
安禾隐约觉得这事有点奇怪,但又不知道奇怪在哪里。
直到第二日临近中午,她试图联系彭城手机始终关机,她又试图联系医院那边,结果医院给的回复是彭城本人已取消了接下来所有的治疗方案,况且,他们也没有发过任何邮件要求病人必须尽早到达医院的事。
就这样,彭城消失了。
他能去的地方安禾知道的并不多,直到这时候她才明白,她似乎从未走进彭城的生活圈,这怪不得彭城,主要是自己的原因。
她记得那个修理厂的位置,却对那晚喝酒的几个人却毫无印象,甚至,到现在连一个名都没记得,唯一的刘君阳,跟着彭城一起也消失了。
与此同时,她收到了顾烨的消息。
顾烨已经出了院,他没有别的去处,而眼下还愿意收留他的,也只剩安美玲一个人了。
有的时候安禾很是怀疑,顾烨究竟给安美玲灌了什么迷魂汤,能够让她在经历一次被无情的抛弃过后还能这么锲而不舍,她对这个男人的迷恋简直可以称得上疯狂!
安禾到的时候,安美玲并不在家,屋内只有顾烨一个人,他像是早就料到安禾会来一样,做了十足的准备。
他就端坐于书桌前,双眼盯着那扇门,直到安禾出现在他面前。
他左手搭在桌边,手下压着一个厚厚的信封……
安禾不看他,开门见山的问:“人呢?”
如果不是因为彭城,她至死断然不会再踏进这里半步!
“还是这么伤人。”顾烨似乎早就料到如此,他问:“安禾,如若不是为了他,你就不愿来赴我这个约吗?”
“别以问句的形式。”安禾,“你知道答案的。”
顾烨突然笑,他笑:“安禾,是你跑偏了。”
我剥夺你去爱一个人的资格,那种玩意,安禾本不应该有的。
他以为他顾烨得不到的,谁都不行,可谁想,在这之后还有一个人,他叫彭城。
从他在医院第一次见到彭城开始,他就知道,这个人是要与安禾绑在一起的,既然安禾已经毁的差不多了,那么这个人,还有什么必要留着他?
他将手底下压着的信封往前推了推,:“看看吧,我送你的礼物。”
安禾迟疑,手掌握成了拳头状。
“不敢?”顾烨笑,“我来帮你。”
他的手指很长,嘴边噙着笑,将信封里的照片一张一张摊开在安禾的面前。
陈年旧事如一堆积压而起的垃圾山,走近了令人作呕。
照片中老旧的危房,花花绿绿的墙壁,倒下的桌椅板凳……统统映衬一个人最为肮脏的过去。
顾亦挚的血没有被擦掉,存留了五年之久,如今早已变成几道浅淡不清的暗红色。
在那暗红色之上,被重新抹上了新鲜的血液……
彭城的影子轻轻盖在了顾亦挚上面。
她看到了他的眼睛,永远如初见。
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怔怔的盯着镜头。
也许他是猜到了,这些照片安禾一定会看到,在那个时候,是不是还可以,其实不疼,一点都不疼,他不知道,他的安禾,究竟信不信这句话。
满地的木头棍子横七竖八乱扔着,端处均沾了血迹……
那些人,手里拿着棍子,不往别处,偏偏只对准了他的耳朵。
他再也听不到那句“早安”了。
安禾太用力,指甲嵌进了肉里。
她从顾烨手中一张一张抽走那些照片,翻来覆去细细的看。
“疼吧?”顾烨问,“你现在难受吧?安禾,交付爱不值得庆贺,一点都不好玩,你不听话,这就是代价!”
“你错了顾烨。”安禾抬手,大拇指轻轻擦过彭城的脸,她,“爱一个人很有趣,我因你而丧失对生的乐趣,却想为了他,再努力活一次。我活是为了他,死也是为了他,自始至终,与你顾烨,毫无瓜葛!”
安禾缓缓抬起眼,第一次这般无畏的直视着顾烨,问:“你想要什么,我全都给你。”
“我想要什么?”顾烨咬着牙,“事到如今安禾你竟问我我想要什么?那日,我就站在门口听着你们的欢愉,我听你你爱他,我听你对他早安!你可以忽视我这个人,你也可以把我顾烨从你的人生轨迹里彻底清除掉,但是!那天在医院,你第一次看我,竟是因为我砸到了他的耳朵!安禾,你还你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你若不知道,又怎么能捅刀子捅的这么满分?你太可以了安禾!”
“是我罪该万死,是我不听话。”安禾低头,眼泪划过脸颊,她哑着声音问:“可是顾烨,该自食其果的是我,彭城什么错?亦挚……他又错在了哪里?”
“姓彭的是他活该!现在是个彻底的残废了,比我更残废,不管你们去哪里,都没有人能治好他了!安禾,他没脸见人了,没资格再像狗一样待在你身边!”
“那顾亦挚呢?”安禾吼,“这个孩子他姓顾,难道你良心泯灭到连血浓于水的亲情都可以当作无所谓吗?顾烨,你有没有去看他一眼,有没有跟他声对不起,你有没有!”
“当年是个意外,我没想伤害那个孩子,何况,你看看现在的我,该付的代价我都付了,五年,总该够了?”
从顾烨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歉疚之意,就好像那个孩子,与他并无瓜葛。
“不够。”安禾摇头,远远不够,顾亦挚怕是永远都想不到,自己的父亲试图用五年来抵他这条命。
不值,不值得他喊他一声爸爸。
“那是你儿子啊!”安禾痛到站不起来,怀中那一沓照片被她揉成了一团。
顾烨冷笑,问:“姓顾就一定得是我儿子吗?”
安禾僵在原地,就连脸上的泪痕,都好像冻住了一般。
“你、你什么意思?”
“我跟你母亲,从来就没有夫妻之实,我告诉过你,我娶她,从一开始为的,就是你。”
安禾浑身的血液仿佛被一下子抽走,冰凉到极致。
“你应该好好问问你母亲,这其中究竟有什么惊天秘密,让她能不惜出卖自己的女儿也要给那个孩子找一个名义上的爸爸!”
“嘭”的一声,安美玲手中的一袋水果稀里哗啦散了地。
安禾回过头看她,不问,却是早已知晓答案。
安美玲这个人太不愿意演了,对于安禾,她向来懒得演,就那么明而晃之的告诉她,没错,顾烨的都是真的,别试图期待什么别的。
故而,安禾连问都没问。
自己是不是一件交易品不重要,这些年是不是恨错了人也不重要。
什么都不重要,这个世界糟糕透了。
她很想问问彭城,很想拉他来看看,该怎么原谅这个世界。
世界对面的那个人,也没了回音……
她将褶皱的相片一张一张摊开摆放整齐,如同稀世宝贝,藏在了胸口处。
她将过去一点一点拆开来,挑挑拣拣只留下彭城参与的部分,印在了脑海里。
“明天,顾烨。”安禾,“明天,你来这里。”
她指了指怀中相片上满是血迹的旧房子。
“我跟你,算一笔总账!”
然后,头也不回。
经过安美玲的时候,亦没有回头,没做半步的停留。
对于安美玲,憎恨与愧欠互相参半,她没把她当好人,也没放在恶人堆里,每每提起她,总这是个疯女人!
安美玲骂她疯,她骂安美玲疯,这是母女俩最平常的相处方式。
到头来,真正疯的只有她安禾罢了。
“安禾!”安美玲追在她身后,一把拽住了安禾的胳膊。
安禾回过头看着她,记忆里,她第一次见识安美玲这副模样。
歉疚的,欲言又止的,甚至,还有一丝丝的哀伤……
“安禾,你听我。当年我怀孕了,孩子的亲生父亲是有家庭的,我不想让他知道,所以急于找一个接盘的人,我没有稳定的工作,又带着你,那时候,没有人愿意,就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顾烨出现了,我见他条件都还可以,所以我……安禾?”
安禾笑出了声:“我还以为会是什么精彩绝伦的故事呢!没想到这么烂大街?你也好意思讲!”
安美玲一怔。
“你我不要脸抢了你的丈夫,你往我脸上放巴掌,我连躲都没躲一下!你我害死了你的儿子扬言要我偿命,我就站在那里等你来!你我从就是个祸害,我认!所以我离你远远的!安美玲!我吞安眠药,我往自己胳膊上放刀子,我不是在试图引起你的注意,我是真的不想活,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生不如死究竟是什么滋味!”
“拜你所赐,我逃离不了顾烨了!往后,我不欠你了,不欠你一条人命……我不想再见到你了安美玲,这辈子不想,下辈子也不想。”
“麻烦你!永远从我眼前消失!”
下辈子,就让我好好活一次吧。
除了彭城,我谁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