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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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林慈溪的哭声中,陈家下人四处搜刮院子,陆陆续续搬东西出去。

    陈暮雪懒得再管搬东西的人,右手搭到棺椁上,对一旁白衣抬棺人淡淡道:“送他上山吧”。

    “您就绕着陈老爷走十圈,送送他,不然他舍不得走”,抬棺人低声。

    “嗯”,陈暮雪听得眼眶发热,送走陈辰颐,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也许只有等自己下了阴曹地府,那时陈辰颐会愿意见他么,这个十多年不曾尽孝的儿子。

    唢呐声响起,院子里一边送葬,一边搬东西,伴随低沉的哭声,在即将破晓的天色中,显得格外凄厉压抑。

    活人送死人最后一程,此生不复再会。

    陈暮雪在陈辰颐棺椁周围转,边走边擦眼。李月来看得难受,也跟了过去,又给陈辰颐烧了些纸钱。

    绕棺十圈,抬棺人将棺椁停至院子中央。旁的人递给陈暮雪一件灰色上衣,是陈辰颐生前穿的。

    陈暮雪接过来,拿着衣服转身往大堂里歪坐在地下的父子走去。

    “给我抱”,他弯腰伸手去抱陈暮轩。

    孩子胖乎乎的,天真可爱,看得出被林慈溪和陈辰颐养的很好。

    林慈溪紧紧搂着陈暮轩不肯松手,抬头看陈暮雪,目光充满敌意。

    “让他送爹最后一程,你不愿意?”

    听罢,林慈溪的眼神落到陈辰颐外衣上,逐渐松开怀里的陈暮轩,轻声哄他:“暮轩乖,去找找你爹爹,叫他回来看你”。

    “嗯”,陈暮轩很听林慈溪的话,他点点头,两只手松开林慈溪温暖的怀抱,转向投入陈暮雪臂弯。

    他并不害怕陈暮雪,歪在陈暮雪怀里还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哥哥,你带我去找爹爹?”

    陈暮雪抱好陈暮轩,把陈辰颐衣服领递到陈暮轩手里:“嗯,握好”。

    下人等陈暮雪准备好,搬来一把木梯,放到院子北方的梯子上。

    陈暮雪抱着陈暮轩爬上梯子,约摸走了五六步,他低头看向陈暮轩。

    孩儿的手紧紧攥着陈辰颐的衣服,也是登高处害怕,在他怀中不停发抖。

    “别怕,爹爹在那儿护着你”,陈暮雪头仰向天空。

    “那你让爹爹来抱我好不好?”陈暮轩把陈辰颐的衣服丢到陈暮雪怀里,双手环紧他的脖子,顺着他的视线抬头看天。

    “快了,等你上去就能见到他”。

    “好!”

    得了保证,陈暮轩肉嘟嘟的脸颊笑的挤成一团,渐渐不再发抖。

    陈暮雪继续往上爬,到了北边最高处,他缓缓停下来。

    头顶是无边无际的天。

    他把陈辰颐的衣服放到陈暮轩右手上,举起胳膊,朝天道:“爹爹想你了,唤他三声”。

    陈暮轩特别想陈辰颐,这么久没看见他,又觉得委屈,从没和陈辰颐分开这么长时间。

    他张开嘴,用最大的声音对天喊:“阿父!阿父!阿父!”

    喊完了还不放心似地,加了句:“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好想你”。

    他以后要乖乖听话,不惹爹爹生气,肯定就回来了。

    院子底下的李月来听到稚嫩的孩童声,忍不住也侧脸揉眼睛。

    陈暮轩喊完后,陈暮雪收好陈辰颐的衣服,把孩子抱下梯子,送到林慈溪身边,然后把外衣盖在陈辰颐棺椁上。

    随着再次吹响的唢呐声,六人抬起陈辰颐棺椁,向乌山后的更深处行去。

    环顾院子,人迹凄凉,该走的都走了。

    李月来没有跟着去看陈辰颐下葬,陈辰颐给自己选的长眠之地在四门山上,四门山处于深山腹地,终年杳无人迹。

    他生前住在乌山顶,死后睡在更加偏僻的四门山,许是厌烦透了嘈杂吵闹的人世。

    大部队离开后,院子里该搬的也挪空了,显得十分空荡。

    林慈溪让李月来去偏屋用早饭。李月来裹着咸菜吃了两张鸡蛋饼,然后端着一杯羊乳在院子里看陈暮轩挖泥巴。

    天色大亮,太阳露出脸来。

    乌山顶上确实暖和,李月来不多时便热得褪下外衣。

    要是在山下,现在还得裹件厚衣。

    他低头抿了一口羊乳,奶山羊可能因为常年在山顶上散养,产的奶味道十分醇厚。

    李月来看陈暮轩把沾满泥巴的手往嘴里喂,仰头喝干净杯子里的羊奶,放下杯子,朝他伸出双手:“走,我们去看鸡”。

    林慈溪最近几日忙得很,都没空带他去看鸡仔,陈暮轩一听李月来要带自己去,立即撇下铲子伸手要李月来抱抱。

    李月来一把轻而易举抱起陈暮轩,带着他往鸡圈走,开几道栅栏后一群黄色的鸡仔以为要投食,纷纷活跃起来,叽叽喳喳围向李月来。

    “这里有玉米,可以喂它们”,林慈溪从厨房出来,端着半瓢玉米递给李月来。

    “好”,李月来接过来把瓢对着陈暮轩。陈暮轩像是这样喂惯了鸡,手摊平去抓玉米粒,稀稀落落手心只留下一半。

    “自己下来喂,哥哥抱着累”,陈府家丁搬东西的地方落了杂物,林慈溪一边,一边拾起扫帚扫。

    “没事,他不重”。

    陈暮雪这么的时候,陈辰颐应当还在陈府,是不是也这样抱着他四处玩耍。

    李月来光是想想陈暮雪当初如自己怀中这个团子一般,心都要化了,他一定特别乖顺听话。

    “你别惯着,他会被宠坏的”,林慈溪语气责备,眼底却是一片温和笑意。

    “孩子嘛,该好好被大人呵护”,李月来往上搂了搂陈暮轩,心中生出一股老父亲之感。

    他指了指鸡仔道:“晚上抓一个煮汤喝,好不好?”

    “不好!”陈暮轩一听要把可爱的鸡宰了吃,立马变脸,挣扎着要从李月来怀里下去。

    闻言,李月来和林慈溪哈哈大笑两声。

    “不吃不吃”,李月来连忙搂紧陈暮轩,这娃娃身上一股孩子独有的干净气息,他凑到陈暮轩脖颈处,吹了两口气让他发痒。

    陈暮轩哈哈笑起来,躲避李月来的偷袭。

    孩子镇定下来后,李月来又:“早上有一只大鹅凶我,你替我教训一下它,好不好?”

    “好”,陈暮轩拍拍胸脯,这院子里的家伙没有一个不怕他的。他手一指,带李月来去关大鹅的笼子里。

    一只大白鹅被关在黑笼子里,笼子周围垫了一层不是很干净的薄毯,似乎是方便陈暮轩坐在上面和大鹅玩耍。

    陈暮轩要从身上要下来,李月来无法,只得弯腰放他下地。

    陈暮轩一落地便顺溜往毯子上爬,坐好后一个人和大鹅唠叨起来。

    李月来也半坐下来,双臂围着陈暮轩,到底是畜牲,万一伤害到孩子就不好了。

    屁股落毯子后,李月来发现身下很暖和,于是掀开毯子一角,摸了摸。

    毯子十分干燥。

    “...乖,下次不要凶这个哥哥了”,陈暮轩的胳膊伸进笼子,摸大鹅的脖颈,大鹅在他的手心下十分乖顺,还嘎嘎两声,似在回应一般。

    陈暮轩见大鹅听懂了自己的话,奖赏似地摸摸它脑袋:“真乖,下回下山,我叫爹爹给你带个伴儿回来,好不好?”

    “嘎嘎嘎”。

    ……

    林慈溪去田里收菜,准备给抬山人做午饭。

    院子里只有萝卜和白菜,他又跑到大门外田里摘了个南瓜。

    他提菜进来时,走过大鹅笼子前的二人,见陈暮轩在李月来怀里开心大笑,不由心中一暖,走近几步道:“姑爷,山上没什么好菜,不比山下,只能种什么吃什么,中午还请将就些”。

    听这话,陈暮雪他们上山似乎得下午才归,他不想问林慈溪,只怕陈暮雪一回来他们就得立马下山。。

    李月来想了想,点头道:“多谢,山上也别有一番风味,我不挑食”。

    “那就好”,林慈溪笑了笑,转身把菜放到厨房,又走出来,压低声音:“还得劳烦姑爷,把暮轩抱到前面去,我要捉只鸡烧菜,他看见又得闹”。

    “好”,李月来把陈暮轩抱起来往前院走,没走两步,他突然转身喊住林慈溪:“等等”。

    林慈溪正进厨房门阶,听到声音匆忙转过身,望着李月来:“怎么了?”

    李月来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递给林慈溪:“这是我的私钱,不多,也是一点心意,请你不要推辞”。

    银票乃桑皮纸,上面钱庄写的清清楚楚,可兑换五十两银子。

    李月来私钱只能拿出这么多。

    林慈溪本能摇头,拒绝的话还没出口,李月来就把银票塞到他手里:“你下山,或是继续留在乌山,都用得着,就当我给暮轩的”。

    林慈溪听罢,才缓缓握住银票,红眼道:“谢谢”。

    李月来见他又要哭,连忙道:“你先去忙吧”。

    林慈溪破涕而笑,擦擦眼睛:“好,我做的山菇烧鸡暮轩很喜欢吃,中午姑爷也尝尝”。

    陈暮轩裤腿粘了泥巴,他弯腰拍了拍:“这个家伙怪得很,嘴上爱吃鸡肉,又见不得我宰它们”。

    李月来笑笑,捏了一把陈暮轩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