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梅第三 都是十分简单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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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来想去,她决定向自己的亲娘请教。

    “宛音姐姐是上一位侯夫人生的,上位侯夫人过世以后,她就跟祖母住着了。现在的侯夫人怀有身孕,侯府里的事务都是尹娘在理的——”

    “尹娘就是宛竹姐姐的生母,她还生了侯府的长子,听在府里特别得势。也因为这个,宛音姐姐一直受宛竹姐姐的欺负呢。毓儿姐姐她是看不过眼,才处处与宛竹姐姐作对的。”

    “阿娘,我该怎么办呀?”

    陆夫人正一针一线地绣着手帕,闻言,她顿住手上的活计,垂首看了眼自己膝上乌溜溜的脑袋,温声道:“祯儿,你要记着,他人的家务事我们不好多掺和。”

    “至于旁的事情——对你好的人,你需感念在心;对你不好的人么,你也无需忍气吞声。”

    “左右你亲娘我的母家也不是吃素的,何况你父亲如今仕途正盛,我们都给你撑着腰呢。”

    ……

    陆宜祯把话全都听进去了。

    翌日上学,徐宛竹待她冷冷冰冰、一句话都不搭理,她也不计较。

    空闲时间就与邻桌的宛音姐姐翻花绳。

    段毓儿时不时也会加入,但她性子急躁,没两下就坐不住了,转头奚落两句徐宛竹,整个人才容光焕发起来。

    陆宜祯还发现了一个秘密。

    一个仅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

    那便是:

    倘若她留在学堂把邓夫子布置的功课做完了再回家,那么在榆林巷口,很大可能就会与下学的隋意相遇!

    一想到在车窗中,少年郎弯眼耐心地问候她的模样,陆宜祯便觉得,提前在学堂做完功课,也不是什么十分吃力的事情了。

    ……

    这一日上课,昏昏欲睡的陆宜祯忽地被一个纸团砸醒。

    她以为是邓夫子发现了她上课偷懒,慌张地抬头一看,却见邓夫子正举书读着,眼睛被盖在书页后头,根本瞧不见人。

    陆宜祯舒心了。这才捡起纸团,展开铺平。

    纸团上写有字迹——

    「你也要和段毓儿她们一起欺负我?」

    这话一瞧就知道是谁写的。

    陆宜祯抬头往前眺,斜对角的徐宛竹脊背挺得笔直,似一朵临霜傲雪的寒梅。

    她总爱在邓夫子面前出风头,整个学堂里,上课听的最认真的就数她了。

    明明最有学问,却总是一副自卑又自傲的模样。

    陆宜祯从书盒里抽出一张崭新的白纸,用檀木压好,认真地写道:

    「我没有欺负你,我每天早上还和你问好了的,是你自己不理我。」

    趁着夫子不留神,她把纸张揉皱,往斜前方一扔。

    纸团很快又被传回来:

    「你同段毓儿她们交好,就是和我过不去!」

    「我没有想和谁过不去。」

    「那你就别和段毓儿还有我三姐姐话。」

    「你讲不讲道理?」

    「我看出来了,你就是和段毓儿一样,存心讨厌我欺负我!」

    陆宜祯看着这张纸条,好半天都不出话。最后,她在纸上画了只乌龟,算作答复。

    看见乌龟图案的徐宛竹银牙紧咬,咻地扭身,气得直眉瞪眼。

    陆宜祯朝她扯出一个笑。

    霎时,最前方讲桌处传来的“咚咚”拍桌声,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邓老夫子鹤发之下目光如电,正威严肃毅地盯着扰乱课堂的两个罪魁祸首。

    “陆姑娘,徐四姑娘,敢问老夫方才布置下去的《孟子·离娄篇》,两位可都背熟了?”

    陆宜祯慢腾腾地从席位上站起来,分外赧然,支吾着道:“不,不曾背熟。”

    徐婉竹的脸色也有点难看。她素常最是勤奋刻苦,如今只走神了这么一回,就被抓了包。不用偏头她都晓得旁桌的段毓儿在如何的幸灾乐祸。

    邓夫子道:“所谓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若想学得真本事,就一日也不可怠惰。这个道理,两位姑娘应当都省得……”

    陆宜祯乖巧地垂头听训,约莫半刻钟后,她终于等来了最后的处罚——

    “你二人,下学后留在学堂里,将今日要背的篇目抄三遍,明日交予我。”

    ……

    申时二刻,书塾里只剩下两个人。

    陆宜祯埋头抄写着今日被罚的篇目。

    斜前方的徐宛竹背对着她,也不与人搭腔。将才段毓儿离开前,好生呛了她一嘴,想是她还在气头上。

    陆宜祯乐得清静,慢悠悠地琢磨着回榆林巷的时辰。

    她经常下学后留在学堂里做功课,这回倒是不急。待徐宛竹抄完书收拾笔墨的时候,她手头还剩半篇内容未竟。

    杏色的裙裳经过桌边。

    陆宜祯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提笔落字。

    倏忽间,那杏色的人影猛然一歪,陆宜祯一时不察,握笔的手肘便被突如其来的力道狠狠一撞!

    手上的紫毫,在一书的簪花楷上划拉出一道粗狂丑陋的墨疤。

    清楚又眼。

    这纸字,无论如何是不能交上去了。

    枉费她辛苦抄写那样久!

    陆宜祯怒火中烧,把笔搁下,仰头就与那高傲的始作俑者对视:“你做什么?”

    “陆妹妹,真是对不住,方才不知怎的就腿一软。”徐宛竹居高临下地瞧着那纸败笔,“浪费了陆妹妹这样的一手好字,真是太对不起了。”

    “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是又如何?”徐宛竹冷哼一声,“若不是你,我也不用在邓夫子面前出那么大的丑。真想不明白父亲怎么会准你来我家私塾上学,不过区区一个四品官的女儿。”

    她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亭子。

    侯府内姿容端秀的女使、提着主人家的书盒、识礼数地朝才被主人家奚落的外府客人屈膝告退,跟在华服少女的身后也出了亭。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跋扈不讲理的人!

    陆宜祯生气地想。将才就该用笔画花她的脸的。

    一直诺诺候在廊下的陆家书童这时走上前来,心地端详着自个儿主人:“姑娘,这字,还写吗?”

    “不写了不写了!”陆宜祯拍桌站起,气得眼眶发红,“回家。”

    ……

    俗语常言“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过了马行街,素日几次也碰不上一回的公爵府马车,这一日却恰巧就行在前方不远处。

    归家的陆氏一行被堵停在榆林巷口。

    与此同时,少年郎颇含轻佻的侃笑也伴着清风飘来。

    “这样儿都能碰上,真是赶巧了。”

    ——今日竟又撞上了隋意下学的时间。

    端坐于昏暗车室内的陆宜祯闻声一个激灵,她拍拍自个的脸颊,倾身把窗帘掀出一条缝,勉强起精神问好。

    “意哥哥。”

    少年隽秀的眉眼随即出现在眼前。

    隋意从对面的车窗探出来脑袋,乌发擦过脸颊垂挂在窗沿,白皙细腻的皮肤在暖光下更显莹润。

    但这幅好风景并没有持续多久。

    在看清对窗姑娘泛着浅红的眼睛后,少年一双标致的桃花眼微微眯了眯,脸上的笑意敛去几分。

    “祯儿妹妹受欺负了?”

    陆宜祯抿了抿唇,顾忌着什么,并未出言。

    隋意便问:“可要我陪着祯儿妹妹话?”

    姑娘的眼眸中闻言浮现几丝亮色,手也扒上窗框,像是有些希冀,怯生生地:

    “可以吗?”

    隋意被她的举动逗笑:“这有何不可?”

    他罢,放下车窗帘。

    陆宜祯觉得奇怪,探头往前一瞧,就见那长身玉立的少年郎已经从他家的马车里跃了下去。

    他是要……过来!

    陆宜祯心头一跳,慌张地缩回车厢里,还没坐稳,跟前的车壁便被人从外敲响。

    少年温润的嗓音传来:“祯儿妹妹,我上来了。”

    “……进,进罢。”

    话音方息,眼前一片大亮。

    织缎帘子被一只骨瓷一般的手拨开。

    锦衣华袍的少年弓着身,同车室内的姑娘对上眼后,他毫无芥蒂地笑了笑,寻了个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落座。

    长帘垂放,所有的杂音视线都被隔绝在外。

    “意,意哥哥今日下学真早。”

    陆宜祯低着眸,没话找话。

    隋意慵懒地倚着厢壁而坐,双袖拢在身前,淡笑道:“祯儿妹妹糊涂了罢,今日我下学的时辰分明比往常要迟了一刻钟。”

    他闲话似的:“妹妹可不知道,我们术数课新换了一位啰嗦的夫子,本该是简单易懂的东西,被他颠来倒去不着重点地漫谈了那样久,我真听得脑袋发昏。”

    “我家邓夫子讲课就很好。只是——他太严厉了,我有些害怕他。”

    “那,祯儿妹妹今日也是被这位严厉的邓夫子罚留堂了么?”

    陆宜祯抬眸瞥他,颇为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身旁这个比她大了些年纪的少年并没有长者威风、也没有不屑一顾,她甚至愿意相信,就算是面对三岁稚儿,他亦会平等地躬身倾听。

    他给人的感觉从来就是如沐春风。

    心中本就不厚的墙垣无端消散,陆宜祯垂首瞧着自己的鞋尖,缓缓地道出了致使她郁闷委屈的源头。

    “我不想平白受欺负。”她最后。

    “如此……”

    隋意只一顿,语调轻忽地继续:“我倒有两个法子。”

    陆宜祯正因不得解法而苦闷,闻言立即追问:“什么法子?”

    “都是十分简单的办法。”

    “其一,依祯儿妹妹所言,学堂里不就有一个徐家四的天生克星?如此,你只消暗中挑动那克星对付徐四,便不愁她不吃亏。这其二么……”

    隋意到这里弯起唇,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

    “此墨名唤‘乌贼墨’,若是用它写字,待墨迹全干之时,便是字迹消失之时——将这东西与徐家四的墨盒调换,用作教训也是可以的。”

    “祯儿妹妹以为如何?”

    ……以为如何?

    陆宜祯愣愣地望着眼前温柔昳丽的少年,背脊没由来地一阵发凉。

    明明是一副全心全意为她着想的模样。

    可就是使人不寒而栗。

    陆宜祯心想。

    她好似,不心地窥见了那张玉树之姿后的另一种面容。

    “第二个法子毕竟留有把柄,我总以为不如第一个好用呢。”隋意懒洋洋地抱怨道,“我上回就是,若不是能及时把这盒子收回来,兴许就要被祭酒抓住了。”

    他话及此,眼波转向车厢角落的姑娘,柔和无害地笑着:“祯儿妹妹可考虑清楚了?”

    “我……”

    不太想用。

    陆宜祯心道。

    她紧了紧手上衣袖,颦着眉头,看起来格外苦恼。

    少年也不急,轻轻地伸手,把那装有乌贼墨的盒子放置在姑娘膝头,温声宽慰:“左右不过一件事。祯儿妹妹便慢慢考虑罢,我先回了。”

    待人影离去,狭的一方车室中,又只剩下陆宜祯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