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梅第四 谁也不欠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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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夜,陆宜祯抱着那只木盒,辗转难眠。

    翌日被女使宝蔻唤醒时,她只觉眼涩得厉害。

    今日邓夫子仿佛是有什么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因而他只上了一半课就离开了,临走前还不忘给书塾里的四个学生布置下去功课:

    写一篇读《孟子》的感悟。

    最威严的夫子不在,亭子里起初还静悄悄地,未出一刻钟,前排的段毓儿最先坐不住了,拖着坐垫挪到后方来话。

    “我听冯获先生今儿来京城了,邓夫子不定是去看他。”

    “冯老先生不是在奉山隐居吗?怎么会突然来京城?”

    徐宛音讶然,想了想又道:“不过传闻官家登位后,曾多次派人前往奉山,就是为了请冯老先生出世……老先生莫不是被劝动了?”

    “好似他并不是来做官儿的。其中缘由我也不大清楚。”

    段毓儿到这里,侧首瞧了眼神色不似如常的新同窗,颇觉奇怪:“陆妹妹怎的不话?”

    陆宜祯正神游天外。

    自然,她也没注意到段毓儿的询问。

    好几息后,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陆宜祯咬咬唇,扶着木案站起来,浑然不察旁边注视着她的两道诧异眼神,走到徐宛竹的身后停住。

    昨日才与她起过冲突的徐家四在写功课。

    望见桌案上投来的阴影,徐四笔一顿,却不回头也不吭声,眨眼间又垂下眼去写字了。

    陆宜祯于是绕到桌前,抱膝蹲下,同她平视。

    “徐四姐姐,昨天你故意撞我的事情,是不是该诚心地道个歉了?”

    徐宛竹拧眉把笔拍到桌上,发出清脆的“啪”声。

    “同你道歉?为何?”

    她愤恨地盯着桌前人,“我的哪句话错了?你爹不是四品官?又或是你没害我——”

    骄横蛮怒的声音戛然而止。

    徐宛竹一双秀目瞪得滚圆,眼睁睁见着跟前那个素来脾性软糯、形容娇气的陆家姑娘抬手执起她将才拍落的笔杆——

    唰。

    墨尖一挥而过,在她已写好半篇的功课上留下一道扎眼又狰狞的墨迹。

    偏生始作俑者的表情还很是认真坚定,放下笔,望着她,清澈乌黑的眼瞳里毫无悔惧地道:“这样我们就谁也不欠谁了。”

    “……你!”

    岂敢!

    徐宛竹不敢置信,气得浑身轻颤,吐出好几口浊气后,她似才回过神来,双眼冒火,伸出手便往前狠狠一推。

    “你这羔子,看我今日不撕了你!”

    陆宜祯始料未及,肩膀被一阵大力往后一搡,整个人被搡倒在地。

    正要坐起身时,徐宛竹也冲了过来,咬牙就抓扯住她的发髻。

    钻心的疼痛袭来,陆宜祯一手护头,另一手也有样学样地攥住徐宛竹的头发往后拽。

    两人气红了眼,又许是痛红的。

    谁也不肯相让。

    候在旁侧的女使们统统围上来劝架,怎奈两个主人不肯松手。唯恐硬把人扒开会伤到,几个女使书童只得不远不近地劝着、哄着。

    忽然,不知是谁猛然用力,两道娇的身影撞开一个女使,急速地纠缠着往亭子边缘跌去——

    这是一座用以读书识字的雅亭,四周横栏矮得过分,且恰逢晴色宜人,纱帐全被挂起,梨木倚栏光秃秃地,再往后就是碧波粼粼的水池。

    “噗通!”

    “噗通!”

    两道人影前后纠扯着翻入了池中。

    水花铺天盖地地浇湿花梨木地板,亭内众人的惊叫声、脚步声慌乱成一团。

    ……

    英武侯府的一间厅室内。

    陆宜祯换了一身干衣裳,垂首和同样狼狈的徐宛竹并排而立。

    前方的主座边,则站着两家的主事人。

    “女胡闹,给侯爷、夫人添了麻烦,陆某深感惭愧。”

    陆琮微一拱手,便被英武侯抬手制止了:“陆兄哪里的话?不过是闺阁女儿间的闹,话开了便没事了,还惊得陆兄亲自跑一趟。”

    “祯儿自在家被娇养惯了,又偏偏是家中年纪最的,当初在扬州的族学里更是被惯得无法无天。”

    陆夫人站在陆琮的身后,朝侯夫人愧道:“她呀,这是头一回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儿家做同窗,不知规矩、行事莽撞了些,还望侯夫人莫要见怪。”

    “哪里哪里。”侯夫人挺着孕肚,连连摆手,“此事本就是四有错在先,我们以后定会多加管教,这样来,倒是我徐家教女无方,害陆夫人你见笑了呢。”

    ……

    你来我往的寒暄罢,陆宜祯被领走,厅室里当即冷寂下来。

    独留在原地的徐宛竹偷偷地抬眼,只见主座之上的父亲面容冷峻,她被吓得立即收回了目光。

    烛光中,高座上的影子投在地下,竟像一樽杀气滔天的将军像。

    “跪下。”

    主座冷硬地发话。

    徐宛竹虽为家中庶女,可一直颇得荣宠,哪里经这样对待过?

    但眼前的父亲叫她陌生又惧怕,她不得不紧咬嘴唇,双膝落地。

    “你可知你自己错在哪了?”

    “我没有错!”徐宛竹湿着眼,固执地昂首,“爹爹,陆家有什么好忌惮的?不过一个四品官,您竟也要为了那样一个官宦家出来的女儿来教训竹儿吗?”

    “你闭嘴!”英武侯怒骂,“我竟不知这些年你究竟都学了什么东西?且不提此事你本就有错,单是你张口闭口一个‘官’‘宦’,哪里是一个侯府姑娘能出来的话?”

    “爹爹……”

    “你这蠢物!你可知陆琮是什么人?”

    “不就是……”徐宛竹蓦然一顿,生硬地改口,“礼部的侍郎。”

    “你错了。他不只是礼部侍郎,更是我大赵立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

    英武侯拍着木扶手,道:

    “你当真以为官家这次迁他入京,只是想让他做一个的礼部侍郎?暂且不他平原陆家祖上出过多少大官大儒,就是他前些年在江南做转运使时立下的功绩,便已足够得官家重视了。”

    “如今官家新立,朝廷新旧两派博弈不休,其中明暗,我也不指望你一个年纪尚的闺阁女子能理解,总之你给我记住一句话——必要同陆家交好。即算不能修好,也不要惹出事端!”

    侯夫人给英武侯顺了顺气,接口道:“是呀,那陆姜氏的母族,扬州姜家,也是世代簪缨的大姓。四,这些话,想必以往是没人同你过的,这回吃一堑长一智,你需得牢牢地将你父亲的话记在心里了。”

    “女儿,知道了。”

    主座的英武侯疲累地揉揉眉心:“这次念你是初犯,便自己去祠堂跪两天反省罢。”

    “爹爹!”

    徐宛竹满目惊愕。以往她犯了再大的错处,也不过是挨几句骂、几下手板,可这次……父亲竟让她去跪祠堂!还是两天?

    “侯爷,不可啊!”

    厅室外,一道柿色身影闻言终于按耐不住,疾步跨进门将挨罚的徐四护在身后。

    “竹儿她年少不知事,铸下大错,侯爷罚她是理所应当。可她自幼文弱,连皮都没破过,在祠堂里跪上两天,那还怎么得了?”

    侯夫人捏着手帕掩在唇前,视线轻飘飘地与堂下那美目含泪的尹娘对上,咳了声:“听尹妹妹这话的意思,是侯爷处置不当了?”

    “奴婢绝无此意。”尹娘身段似弱柳扶风、摇摇欲坠,“只是,只是……竹儿身子毕竟娇弱,还望,主君开恩。”

    “父亲。”

    门外倏忽又传来声音。

    却是徐家大郎背着手施施然地走进来了。

    英武侯本就不胜烦扰,见得来人,更添几分冷怒:“怎么,你刚下学,便也赶来为你妹妹求情了?”

    “四有错,受罚也能长些记性。儿子是来劝娘的。”

    徐大着,蹲身在尹娘身旁不知讲了什么话,但见那本还欲要垂泪的美妇神色渐渐由不安、转为释然,护在徐家四前方的身子也晃了晃,最后挪开了。

    英武侯皱成疙瘩的眉头终于松弛了点:

    “带你娘和妹妹下去罢。宛音也在门外,叫她进来。”

    待三人互相搀扶着离去,候在外头的徐宛音便拘谨局促地迈进房中。

    “父亲,母亲。”

    “宛音,你又可知错?”

    英武侯问。

    受责难的少女突然感到身体泛凉。

    她眨了眨眼睛。

    不是父亲的问候、甚至也不是对于事发情况的听,而是一句单薄的、飘乎的、不容置喙的……“你可知错?”

    按照惯常经验,她本该伏跪下身去,努力地给自己寻找罪状,譬如“见妹妹即将犯错却不知劝阻”、又譬如“没有尽好姐姐的责任,在觉察到妹妹与外客不和时就该从中调解”……

    可是。

    凭什么?

    她想到缩在门外一角时,偷听来的堂内寒暄——那对陆家的父母话里话外对自家女儿尽是偏袒和爱护。

    诚然,她的父亲也是疼爱女儿的。

    只不过偏疼的不是她罢了。

    徐宛音眸中蓄泪,深吸口气,颤声道:“女儿不知自己何处有错。”

    英武侯对这句回答很是惊诧,仿佛他那个平日乖顺的女儿忽然消失了一般。

    “在学堂里,徐家的姑娘就数你年纪最大,眼见自家妹妹要丢脸,你一个做姐姐的却不加以制止,还冷眼旁观,你还敢自己没有错?”

    徐宛音双手紧攥,望着座上的父亲:“四落水,是她先推搡陆家妹妹咎由自取,连四的贴身女使都阻止不及,父亲要我一个女儿家能做什么?何况父亲,我是四的姐姐,不是她的嬷嬷、婢女!”

    “放肆!”

    英武侯被这一席话激怒,气息不稳地扶着木椅站起身,挥着手就想走下堂去。

    却闻此时,厅堂门外传来一声怒不可遏的喝骂——

    “你才放肆!”

    年近古稀的老太太被女使搀扶着,气急又颤巍地冲入房中,指着英武侯的鼻子啐道:“你个逆子!这些年你偏宠妾室冷落我音丫头,叫她受了多少委屈?而今你竟还有脸为了那妾室之女对她动手?”

    老太太忿而拨开周身沉冗,挥着英武侯,边边骂:“看我今日不死你个孽畜!”

    “母亲,母亲息怒!”

    英武侯欲抬手格挡,又不敢反抗,只盼着仆役们能早将老太太拉扯开。

    烛光影绰的房厅内,徒剩一室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