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青梅第七 我为什么没有亲哥哥呢?

A+A-

    ——“我为什么没有亲哥哥呢?”

    晚膳时分,陆宜祯垂头耷脑地问。

    陆夫人纳罕她这副态度,细细一探问才晓得,原来姑娘是在学堂里受了感触。

    “娘的底子不好,生你一个已是十分勉强,我与你爹爹都不欲再要多的了。祯儿若是想要哥哥,过些时日娘亲写信叫你扬州的表哥们来看你,好不好?”

    姑娘闷了闷,摇头。

    “那祯儿想要怎么办?”

    若非肚中有气,陆夫人大多时候话都是柔声细语地,独有一份江南女子的婉约韵致,就如同现在。

    陆宜祯最喜欢这样的母亲了。

    她越过靠手,抱住陆夫人,把脸也埋进了美妇人盈满馨香的胸口,神情虽仍旧有点恹恹地,但已然不像先前那般郁结。

    “要阿娘。”

    姑娘瓮瓮的声气从胸前传来。

    陆姜氏乍一听,还没能领会她话里的意思。

    又闻她继续道:

    “不要哥哥了。”

    ……

    陆琮归家刚换下朝服,就从陆夫人口里听来了自家姑娘的苦恼。

    他略作安抚,宽慰了陆姜氏的心以后,便摸着将将昏暮的天色,来到了陆宜祯的房间门前。

    女使们全在院中忙活,甚至连平素与主人最亲近的宝蔻,此时也候在屋外。

    陆琮观这情形,大致已经知晓了七八分现况。

    他不多问,径直抬指扣响房门。

    “宝儿,爹爹回来了,你怎的也不出来瞧一眼?”

    不多时,木门被从内开,露出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姑娘在家中没挽髻,松软细滑的乌发洒了满肩膀,使人一看便知手感颇好。

    陆琮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顶。

    “爹爹。”

    “宝儿今日结业考,考得如何了?”陆琮一面问询着,一面把轻飘飘、软绵绵的姑娘给抱了起来。

    “就考两门,诗文甲等、经史乙等。”

    “嗯,还不错。”

    陆宜祯被抱到了庭院里。

    今夜的月亮半藏于云霭之后,随着风云的流动,弧月亦生变化,溶溶的月色拂落在庭前的香椿上,宛若披覆了一层雾纱。

    陆琮随口考问了几句关于咏月的诗词,姑娘对答如流。

    “宝儿真同我时候一样聪明。”

    “爹爹根本不是在夸我,只是想夸自己罢?”

    陆琮哈哈大笑,紧接着,狡猾地换了一个话题:“近些日爹爹都早出晚归地,宝儿可知爹爹都在做些什么?”

    陆宜祯顺着他的话,想了想,答道:“在礼部忙公务。”

    “唔,对了。那宝儿又知不知道,爹爹忙的是什么公务呢?”

    “……是什么?”

    “是国子监的六艺大考。”

    陆宜祯:“……!”

    见姑娘惊愕非常、又瞬间明亮的眼神,陆琮心道,他约莫算是找对了结症。

    “国子监每年的大考都是由礼部全权操持的,你爹爹我恰巧又在礼部做了个不的官儿——”

    “正好,宝儿也休了冬假,成日锢在家中未免无聊,三日后,要不要同爹爹一起去看看京城的哥儿们马球?”

    “要去要去!”

    那方话音刚落,姑娘便立刻迫不及待地点了头。

    陆琮见她模样讨喜,抱着她掂弄了好几下,直到凉夜微风卷叶刮来,他这才面带笑容地把姑娘放归了屋。

    ……

    国子监御考那日,是个初冬罕有的晴朗天气。

    金融融的日色倾洒在启圣院街道络绎往来的行人马匹上,增添了几度暖调子。

    启圣院街紧邻着宫城的西华门,向南还有尚书省和国子监坐落于此,平日最是严肃静穆。

    只因今日京都适龄的世家哥儿们大都聚在国子监内竞较马球,满朝的文武权贵莫不是想来看个热闹,这才造就了启圣院街一大早就车铃不绝的盛况。

    陆宜祯被陆琮领进国子监的大门,受了几句叮嘱,其后便被放归了自由。

    作为礼部侍郎,陆琮今日的琐事不会少。

    更何况观看马球比赛的场地是男宾女眷分开入座的,而陆夫人这日早和显敬寺的师父约了讲法,并没有跟来,只派了两个贴心的女使和几个护卫照顾着她。

    这样周密的保护想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陆琮也不欲女儿在他身边被拘着,便也由她去了。

    跟随着宝蔻来到女眷们的座处,陆宜祯只闻一阵香风拂面。

    看台上搭好了遮阳顶,贵妇人们梳着京城当下最时髦的同心髻,三三两两地熟络在一起,谈笑风生。

    在她们落座的软垫子前的矮几上,则摆放有典雅的插花、当季的新鲜蔬果、还有精致可爱的糕点。

    陆宜祯首先瞧见了徐家的姊妹和大肚子的侯夫人。

    她上前去同她们问了个好。

    “陆家的姑娘。你家也有堂哥表哥在国子监念书吗?可与我家大郎相识?”侯夫人问道。

    陆宜祯摇摇头:“是我爹爹带我进来的。”

    “原来是陆大人哪,怪不得……”

    原先正与侯夫人交谈的几位妇人亦凑上来量她。

    “这便是陆琮大人的千金?”

    “瞧着便是个美人胚子,你看这眉眼,多像当年的陆家三郎!”

    “可不是?当年陆三郎高中状元后,从天街策马出朱雀门时,我也远远地在阁楼上瞧见了。那气度,那风貌,可惹得闺阁女儿们脸红呢!”

    “可惜他只在史馆做了一年秘书郎,后来便到江南去做官儿了。听他娶了一个扬州姑娘的时候,阿如——就是我那嫁去了福州的姊妹,还跑到我跟前来伤心地哭了好几日呢。”

    ……

    毕竟是自家爹爹年轻时的风流韵事——

    陆宜祯不大好意思地站在原地听了半天,瞥眼朝徐家的两个同窗处望去。

    徐宛音觉察到目光,和她露了个笑;徐宛竹倒是没什么脸色,只与她点了个头就转向另一边了。

    陆宜祯顺着她的视线一瞧,瞧见了看台底下青黄相接的草地。

    不过御考还没开始,草场上很是空旷,唯有布置场地或者是干杂活的厮们走在上头。

    悄悄地向侯夫人告了个礼,陆宜祯便远离了聊得兴高采烈的妇人们。

    漫无目的地穿行在阴凉的看台里,她颇有些出神。心想道,爹爹做状元的时候那么多姑娘喜欢,阿娘却把她们都比了下去,真是太厉害了。

    “这不是宜祯吗?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母亲呢?”

    一道声音将她唤回神。

    陆宜祯抬头,只见矮几后,一温婉雅贵的美妇人正笑望着她。

    是国公府的夫人,意哥哥的母亲!

    陆宜祯微惊,稍转眼一瞧,又见在隋夫人的身旁,还端坐着一位庄严闲静的白发老妇人——那是靖国公的生母,隋老太太。

    她曾在国公府见过这位老太太几回。

    老人家吃素喜静,极重规矩,又身负诰命,还是当朝官家的姑外祖母,是位佛祖一样的大人物。

    她在隋老太太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

    陆宜祯拘谨地向老太太和隋夫人行了个礼,这才回答:“我母亲去显敬寺听师父讲法了,今日是父亲带我过来的。”

    “陆大人身为礼部侍郎,想必是事务繁忙不太能看顾你。”隋夫人了然地笑笑,给她招招手,“过来一道坐罢,这御考就快开始了。我瞧着素日意哥儿同你亲近,待会儿若是见了你也在台子上给他气,不得马球时会更加卖力呢。”

    着给旁侧的老太太续了杯茶,讨好地奉过去:“母亲难得出门一趟,虽看意哥儿马球重要,但也要着紧自个的身子骨,万万不要累着了。”

    隋老太太没接茶杯,而是拂了拂袖。

    后头伺候的老嬷嬷分外识眼色,上前另翻了一个新瓷盏,捧起茶壶倒入茶水。

    老太太方捏起温茶,啖了口,道:“你且放心好了,我这把老骨头还有的熬。定要看着我意哥儿平安长大、成婚生子,身边再无人敢作难的时候,才会甘心地闭了眼去。”

    隋夫人仿佛是经历惯了这种事情,也不显尴尬,轻轻地把手上无人接过的茶杯搁在木几上,婉嗔道:“母亲这的是什么话?显敬寺的大师昨儿冬来府里,不还母亲您福寿齐天么?快休要这不吉利的话了。”

    隋老太太只用锦帕拭着嘴角,再不看她了。

    好奇怪。

    陆宜祯觉得,她也许并不适合再呆在这里。

    但禁不住隋夫人和颜悦色的劝,她最终还是在矮几的另一侧入了座。

    隋夫人貌美面善,在京城的命妇中很有人缘。

    陆宜祯在她旁近坐了没一会儿,便已有四五个穿绸裹缎的高官贵妇来同她招呼。

    这些妇人们一见隋夫人还带着一个面生的姑娘,都争先恐后地要听。

    一听是陆琮陆大人的女儿,不免又是同先前侯夫人处一样的感慨了。

    好在御考没多久就开始了。

    妇人们住七言八语的闲话,皆举目往场下瞧去。

    陆宜祯也伸着脖子往草场张望。

    远远地,有十余匹骏马往场子里“嗒嗒”地慢踱了进去。

    骑在高马上的少年郎君们,无一不是穿了身深色的劲装,头戴红、蓝两色标志着不同阵营的抹额。

    尚在入场,便已有好几个耐不住性子的少年们一撂马鞭,意气风发地驰骋在这开阔的平坦绿地上,引得女眷方的看台中连连传出少女的低呼声。

    适才有主判高声宣读过章程,此次御考,共比三场马球。第一二场从四支队伍里挑出两支优胜,第三场则是夺鳌头的比赛。

    陆宜祯在这第一场的赛事中,瞧见了徐家的大郎。

    他是红方的。

    草地上,待两支队伍陈列好后,主判便扬起槌子,敲响了矗立在场外的巨大铜锣。

    随着震天的锣声响罢,少年们夹着马腹,飞驰起来。

    尘土和汗水飞扬交杂在初冬干燥的空气中,格外绽出一种勃勃生机的味道。

    红方险险地败了。

    只差蓝方一杆旗子。

    陆宜祯见那徐家大郎脸上挂汗、灰心丧气地,双腿一夹马肚,掉头就往场外跑了。

    她不由得想道,第 一回见徐大时,他输了意哥哥投壶;第 二回见他,他又输了马球。这真是命里无赢呀。

    过了会儿,第二场马球的两支队伍也慢腾腾地入了草地。

    陆宜祯仔细地找了找,却并未看见隋意的身影——

    这本不应该。

    前两场,国子监内参加御考的所有学生就都该露面了。意哥哥莫不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一旁的隋夫人显然也是有此疑惑。

    她唤来府里的厮:“你去向祭酒问一问,意哥儿去哪儿了?怎的不见上场?”

    厮领了命,快脚下去了。

    隋老太太亦蹙了蹙眉,不过形容还算镇定。

    倒是隋夫人在遣人去探音信后,还担忧地连喝了几杯茶,不住同后方的女使话,大都是些:

    “你哥儿他难道是伤着哪儿了?怎么也不叫人来和我传个话?”

    “你也别在这候着了,去,同平昔与意哥儿交好的几个同学处听听。”

    ……

    周近的贵妇人们围上来,又是开解安慰,又是温言相劝。

    隋夫人的表情才肉眼可见地缓和了一些。

    等了约有一刻钟,草场上赛事正酣时,被遣去祭酒处探的厮急冲冲地跑回来了。

    他喘着粗气,慌张道:

    “夫人,不好了!祭酒,早间世子爷自贺夫子处偷了坛酒,后来便一直不见人影,想是……在哪里吃醉了。国子监里正派人在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