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惊懒十四 偷偷藏进了身前少年的影子里……

A+A-

    隋意正在家中被禁足

    ——因为昨日的彻夜未归。

    在瞧见前来探望的陆家姑娘后, 隋燕氏显得非常欣慰,拉着她的手了好些话,诸如“公爷脾气倔, 好劝歹劝也没有用,这三日只得暂且委屈意哥儿了”“若是知道了你来看他,意哥儿必定会很高兴的”此类……

    陆宜祯来到隋世子的院门前时, 门口守着的厮并未阻拦。

    像是早就收到了她要过来的消息。

    甫一入院,便见葱郁的翠竹底下、仰躺于懒椅上的那道人影。

    世子眸子半阖, 仿佛在出神。

    用更通俗一点的话来, 他是在发呆。

    玉瓷般的面容上洒布着零星的、被竹叶筛落的光斑, 看起来既恬淡又美好。

    陆宜祯有一瞬的时间愣了愣。

    心底里什么东西微微地悸动, 如同一株嫩芽在早春破土而出。

    尚来不及细思, 她已弯出惯常该有的笑眼,开口唤道:

    “意哥哥!”

    藤椅上的少年眼睫一动, 转眸朝她看来。

    “赵京城已经解禁啦,你听了没有?”

    很好, 语气欢欣但不失镇定,与以往根本没有任何差别。姑娘在心里默默地给自己了个气。

    “嗯, 听了。”

    隋世子从懒椅上直身坐起, 边整理着袖摆、边眸色温然地望向她。

    “所以,祯儿妹妹这是, 刚得知消息就跑来找我了吗?”

    这种话,这种话……

    怎么听都像是在形容一个不知自持的黏人精!

    姑娘脸颊攀上热意, 正欲把脑袋扭到一边去,又想到,这么做岂不就是坐实了对方的话意?

    于是她强自昂首与少年对望:“意哥哥才是,昨晚一夜都不回府, 你究竟干什么去了呀?”

    “自然是给祯儿妹妹寻新开的吃食铺子去了。”

    “胡,昨日明明还在宵禁呢,入夜了没有店铺敢开张的。”

    “这话极对,不过,祯儿妹妹忘了?我还可以翻墙。”

    “那……主人家不会报官吗?”

    “不会。俗话‘有钱能使鬼推磨’,就是这个道理了。”

    陆宜祯将信将疑地瞧着隋世子:“真的?”

    世子却不答,只是桃花眼中的笑意越积越浓,最后“噗嗤”笑了出来。

    陆宜祯立刻明白自己是被他骗了,面颊酡色不退反增,咬牙愤然:“你又捉弄我!”

    少年一身芝兰风度,被指责了也丝毫无愧,态度敷衍又从容:

    “是啊,骗了祯儿妹妹,对不住呢。”

    可偏偏只是这样温柔潦草的一句话,却仿如一尾羽毛落入了平宁如镜的水池、一片梅瓣嵌入了洁白无瑕的积雪。

    扰得涟漪荡漾、冷梅生香。

    陆家姑娘脑中嗡然,反应过来,登时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慌慌张张地背过身去,一手揪紧了自己的衣襟。

    夏日的衣衫料子柔软纤薄,指尖甚至还能透过衣料,感受到皮肉之下赤红心脏的急促跳动。

    又来了,这种奇怪的感觉。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但将值豆蔻年纪的姑娘本能地知道,如此异样,是需心隐藏、不能被旁人所知悉的。

    庭中忽然起风。

    盛夏的暖风吹动翠绿的竹枝、吹过古典雅致的假山荷池、撩起了藤椅上的少年的碎发。

    “这么生气?”

    隋意望着姑娘乌亮的后脑勺,略觉好笑。

    但自幼聪慧的少年又怎么会不明白哄人的奥义所在?是以,他故意用一种懊悔苦恼的语气:

    “是我话不知轻重了,祯儿妹妹你就原谅我罢。我保证,待三日禁足一过,我便把城东、城北的食都给你买来,补全上回缺的。”

    “我不是……”

    姑娘讷讷地转回身,在触到少年身影时,视线立即缩回来、垂落到自个儿脚尖上。

    她该怎么告诉世子,她并不是在生气呀?只是,真正的原因,她又羞怯于出口。

    “哎,我本不欲如此。”

    那头的人顿了顿,一副诚恳的模样。

    “可谁叫祯儿妹妹看起来实在是太好玩儿了呢?”

    好玩儿?

    陆宜祯倒抽一口气,瞪大眼睛,正想开口问问他——

    “你是把我当成陆嗝那只白毛犬了,还是把我当成徐家五那只奶团子了?”

    但话音还没出口,后方的院门倏然“笃笃”被人扣响。

    她只好将心头的九分不甘和一分委屈全吞进肚子里,抿着唇,转身朝门口眺望而去。

    院外进来一个厮。

    “世子,官家召您入宫。”

    正坐于藤椅上的隋世子闻言,眉梢微挑,只应一句“知道了”,好像并不怎么惊讶。

    反倒是被截过话头的陆家姑娘很是吃了一惊,杏圆明润的眼眸左看看世子、右看看素衣厮,脑袋顶上就差没冒出来“为什么”几个大字。

    起身的隋世子见她模样,叹了口气,遂将目光投向厮:“来人可有告诉你,官家召我入宫,所为何事?”

    “回禀世子,成公公了,如今劫杀案虽已告破,但官家以为其中还有许多疑点,此次宣召,也正是为了商议这件事。”

    陆宜祯总算明白了来龙去脉。

    再回头,隋世子正立于竹荫下,微微露出嘴角的梨涡,向她告别:

    “虽然很想同祯儿妹妹继续话,但官家的谕旨我也不得不遵从,祯儿妹妹不会介意罢?”

    陆宜祯飞快摇了摇头。

    爹爹也经常因为公务不能陪她呢。

    “这就好,我先送祯儿妹妹回府。”

    “不用不用。这么近,我自己走回去就可以了。”

    隋意便不再强求:“如此也好,那就一道出去罢。”

    陆宜点点头,跟在少年身后离开了院子。

    未时七刻,日头颇毒。

    草木假山映在地上的影子显得格外清晰。

    陆宜祯的发顶被晒得发烫,连带着整个脑子都有点晕乎乎地。

    急于躲避暑热的姑娘灵机一动,跨跳一步,偷偷藏进了身前少年的影子里。

    这一年,靖国公家的世子虽还未及弱冠,但身姿俨然已是一副大人模样,颀长俊挺;反观陆尚书家的姑娘,身形仍未抽条长开,犹如一朵青涩而稚嫩的花苞。

    ——恰恰好能够完全缩进少年郎的庇荫之中。

    姑娘低头望着脚下浓荫,窃喜于这隐秘而微妙的联系,唇角忍不住弯弯上翘,步伐也变得轻盈松快。

    收到最欢喜的礼物时的心情,大抵也就是如此了。姑娘心想。

    ……

    出府要经过正厅。

    此时的靖国公府正厅里,候着许多人。

    陆宜祯进门后,留心数了数,府上的熟面孔,除去隋老太太以外,恐怕都在这里了。

    好不容易等隋意同宫中使者寒暄完,焦急狐疑的靖国公立刻把家中长子唤到一旁,压低声音问道:

    “你是不是又在外头犯了什么事?官家怎么会突然召你?”

    不远外,耳聪目明的陆家姑娘并没有漏掉这段声音。

    她眉头不禁蹙了蹙,悄无声息地,又往声源处挪了挪位置。

    “父亲是这样想的?”

    隋世子的语气听起来波澜不惊。

    “如若不然,论血缘,你与二郎皆是和官家沾了表字的兄弟;论年纪,徐家大郎亦是和你相仿;论才学,曹家二郎、五郎,个个比你有出息……官家为何单单只宣你一个进宫呢?”

    仿佛是真的生恐他口中这个不成器的长子为公爵府门楣招来什么灭顶之灾,靖国公的胸膛急速起伏,好像下一刻便会背过气去。

    温柔娴雅的隋燕氏搀着靖国公,抬起手为他顺气,轻声宽解:

    “消消气,公爷快消消气,事情不定没这么糟呢?公爷要相信意哥儿,他是个有分寸的……”

    “他若是有分寸,这些年还会干出这么多的荒唐事?就是你惯着他。”

    “公爷,意哥儿毕竟还没有成家,年纪还呢。”

    “年纪还?还有三年就加冠了,曹家大郎如他这般年纪时,早入军营立功去了!”

    “那文武的路子毕竟不同,就是隔壁陆尚书,中状元时,也有二十好几了。”

    “他能中状元?要不是有家里的爵位养着,这书能不能读下去还是个问题。我看要不了几年,我隋家偌大的家业,都要被他败干净了去。”

    “公爷,意哥儿可没你的这个样子。再不济,再不济,将来也还有茂哥儿在旁帮衬着,这家怎么会败就败了呢?快别……”

    “祯儿请公爷、夫人安。”

    一隅的私语戛然而止,隋燕氏略微诧异地瞧向突然过来的姑娘,有须臾的失音,旋即,她便再度摞上笑容。

    “真是对不住,家中突然出了点事,头昏脑涨地,竟忘了宜祯还在我家做客——怎么,这是准备回府了吗?”

    “嗯。”

    陆宜祯颔首罢,目光望向面前两位长辈,字句清晰道:

    “公爷、夫人,意哥哥没有犯什么错,我听成公公了的,官家召意哥哥,只是为了商议京城劫杀案中可疑的地方。”

    “……”

    一隅沉默。

    靖国公回过神来,重重地咳了几声,隋燕氏慌忙收回视线,专注地给他拍背去了。

    可背影单薄的姑娘好似根本感受不到这凝滞的冷意一般,兀自昂首挺胸,像冰天雪地里一樽熊熊发热的火炉。

    隋意悄悄伸手,戳了戳她的肩膀。

    姑娘挡在他身前,纹丝不动。

    眼底的阴霾不由渐渐地被笑意取代,少年缩回手,轻声地唤她:“祯儿妹妹。”

    已经足够了,回家去罢。

    终于,姑娘回头了。

    “意哥哥,我去年的结业考可是拿了双甲呢,连邓夫子时常都会夸我记性好。”

    她把脑袋又一次拧了回去。

    “所以,听过一遍的话,我都能记得牢牢地。公爷、夫人,成公公不会骗人,官家也不会骗人的,对不对?”

    靖国公喘着粗气,将身子完全侧了过去。

    隋燕氏一面搀扶着身边人,一面掩住难堪之色,讪讪笑道:“对的,对的。毕竟官家与我们意哥儿一同长大,情分深厚,遇到什么为难处,互相出出主意、商量商量,是应该的,应该的……”

    “那父亲、母亲,我与祯儿妹妹就告辞了。”

    “嗳,去罢,快去罢。”

    ……

    从厅门出来,一下台阶,陆宜祯立即长长地舒了口气。

    天知道她方才有多么紧张。

    仔细想想,这还真是生平头一遭,怒气更胜于理智,可是,会不会太……

    “现在知道害怕了?”

    后脚出门的隋世子趣道。

    走在前方的姑娘默默地抬起双手,捂住了发红的耳朵。

    ——柔软、娇气,像从天上掉落的珍贵云絮。

    可云絮之内的温度,却能烧得人心尖发烫。

    隋意敛下眸色,再抬眸时,已经又是温和含笑的神情。

    也许是少年心性作祟,世子不紧不慢地跟在陆家姑娘的身后,悠然自若地负着手。

    开口的语调也是慵懒而散漫的。

    “我从未发现,祯儿妹妹的胆子竟是如此之大。”

    姑娘因言急急停下脚步。

    她转回身子,撤下捂耳的双手,触了一眼幽深莫测的隋世子的身影后,很快垂下了头。

    “我……”

    “意哥哥,我,我是不是……越界了?”

    陆宜祯此刻的心情,简直有如在公堂上等待量罪的犯人。

    她走了一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自己怎么能这般冲动?至少,至少也该先征得意哥哥的同意罢?

    ——“并无。”

    陆家姑娘讶然地抬起头。

    清俊温雅的少年注视着她。

    “祯儿妹妹之于我,与他们不一样。”

    ……

    大赵皇宫。

    成德海把请来的隋世子引到了文德殿后的阁楼。

    此处寻常是帝王休憩之所,典雅别致、明亮通透,也不会太过吵闹。

    阁内的大赵皇帝正在烹茶。

    白袅袅的水雾升腾缭绕,将少帝那张轮廓俊逸的面庞都模糊氤氲了几分。

    听得成德海禀报的声音,少帝眼皮轻轻一抬,把聒噪的老公公召到了身后来站着,随即望向阁楼门口逆光而立的白衣少年:

    “来了,进来罢。”

    隋意不疾不徐地行至茶几跟前半丈处,作揖道:

    “臣拜见官家。”

    “我记得以前你我一同读书时,你唤我唤的是‘表兄’。”

    “表兄。”隋意浅笑道,“人总要长大的。”

    少帝不可置否,斟了杯热茶,推至对面:“坐。”

    隋意屈腿坐到蒲团上,执起杯盏。

    “这是今年南方新献上来的贡茶,唤作‘胜雪’,滋味甚佳,应当合表弟的口味。”

    隋意啜一口,应道:“果真纯正细腻,有回甘之味。此茶可是产自建州?”

    “正是。”少帝道,“也不知我这煮茶的手艺,表弟给评个几等?”

    “表兄的茶,自然是甲等的。”

    少帝嗤笑一声,仿佛不太认同。

    “想我这手烹茶的技艺,还是沾了表弟的光,从表舅母处学来的。当年表舅母一手煮茶分茶的本事,可是名震京都,如今我这手艺,比起表舅母,恐怕还不足十一。”

    隋意端着手中茶盏,亦笑了笑:“先母若是能听到这番话,必定心下欢喜。”

    “……阿意。”

    年轻的帝王凝肃了眸色,望着对桌的少年:

    “六年前,表舅母突然过身,又恰逢先皇病危,朝野上下一片暗流涌动,我身为先皇幼子,自顾不暇,不得已与你断了来往。待位置稳固后,我着人一探,只听你生了怪病,被王家人接去了兖州,后又被山匪劫走。”

    “又听你被救回来后,将养了几个月,怪病倒是全好了,可性子也散漫了许多,好似十岁前与我斗文斗武的天纵禀赋全数不见了一般。”

    “前些年我也曾着人暗中查过表舅母身亡一事,但回来的几拨人皆道此案并没有疑怪之处,我便消了心思,只当你是突逢变故,转了性子。可如今一看,却全然不是这样。”

    “阿意……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隋意垂眸,浪了浪瓷盏。

    洁白如玉的手指搭在白瓷边缘,竟分不清哪个更夺目些。

    他没有话,少帝也不恼。

    “也罢,我改换个问法——”

    “经此之后,你欲成何事?”

    隋意终于抬起了桃花眸,他轻轻地放下瓷茶盏,与轻忽温和的语气毫不相称地,道:

    “自然是让有罪之人自噬其身,万劫不复。”

    少帝眼泛笑意。

    “睚眦必报,与我所料不差。”

    “与表兄的肚量比起来,我自认是不如的。”

    这话褒讽意味不明,少帝摸了摸耳朵,大度道:“我就当你是夸我好了。”

    他整了整袍摆,站起身,负手走到了敞开的窗子边。

    正值日头猛烈,窗外的树石也被晴色切割成了分明的光影两面。

    “阿意,我这次抓不到那幕后之人,你是不是?”

    “是。”隋意慢条斯理地给杯中添了点茶,“平州与京城的距离便是一个极好的缓冲。若我是他,早会留好后手,在官府到来之前灭了冯家满门。”

    少帝倏地转回身:“你知道他是谁了?”

    隋意啖口茶,回视窗前人:“若我猜的不错,官家今后,该心北方。”

    “北方……”

    少帝沉吟须臾,眉心骤然一跳,冷冷笑了声:“原来如此。”

    “官家勿急,对付这种摸不着尾巴的泥鳅,我可是有经验得很。”雅坐于蒲团上的少年笑道,“你只需要织出一个套子来,再沿途藏几粒饵食,越是狡猾的泥鳅便越容易上钩,无非多耗些时间。”

    “我记得鱼饵是明晃晃地挂在钩子上的,为何到了泥鳅这里,饵食却要藏起来?”

    “官家可曾听过一个道理?自作聪明的人,往往只对自己亲手找到的东西深信不疑。”

    少帝默了默,叹道:“阿意的心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黑。”

    “与表兄比起来,我自认是不如的。”

    “……我就当你是夸我好了。”

    隋意:“我以为官家今日召我,为的不仅仅只是这件事。”

    “不错,我确实还有一事想要交付与你。”少帝被戳破意图,也并不掩盖,转头吩咐,“成德海,将东西取来。”

    成德海应声退下去。

    少了一人,阁内更显空荡。

    少帝双手后撑窗沿,望着茶几边悠闲品茶的少年,道:“想必你还记得,三年前,我曾请奉山书院的冯老先生入过京,你可知是为的什么?”

    也不要回答:“太.祖时,朝廷曾设血滴子以处置暗地阴私,虽积怨深重,但其中亦有可取之处。我欲借鉴血滴子,将刑狱与督察之务合为典察司,但如你所知,有关血滴子的记载皆被焚毁,纵是我这大赵官家,也只能搜集到一点零星消息,总是不如亲历之人的。”

    “官家是……”

    “那奉山书院的冯老先生,冯获,便是当年血滴子中的天字绣衣使。呵,极有意思是不是?谁人能想到,这满腹经纶、满嘴仁义的当世大儒,曾经也是满手鲜血的人屠呢?”

    隋意:“官家没能留下他。”

    少帝颔首:“是,我留不下他。三年前他对我,我欲立典察司,这想法很好,只是,还少了最关键的一环——那便是寻到执掌典察司之人。这柄剑太过锋利,需要合适的人来为我握住,否则只会招致如太.祖年间那样的无穷祸患。如今我见着你,便省得了,他这话并不错。”

    “血滴子也曾是一柄利剑,可它如今散在天下各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有心人利用起来,成为对付我、对付大赵的工具。这回案子,你也瞧见了,那几条地道的手笔。”

    “昨夜我思来想去,觉着与其如此,不如我先发制人,绝了那些阴沟老鼠的心思才好。”

    适时,去而复返的成德海敲门而入。

    几本薄薄的册子被放置在隋意面前的茶几之上,页边发卷。

    “这些,便是我这几年找到的所有关于血滴子的记录。”

    “阿意,替我去奉山罢。”

    “我赠你一柄剑,从今往后,你可以用它来护住你所在意的事物,亦护住我这大赵河山。”

    ……

    承天门边。

    宁嘉轻摇着手中的绫罗扇,百无聊赖间,不由得抬起鞋尖磨起了脚下的石板地。

    似乎是因为长久的等待,她的额际已布了些细细的汗珠。

    忽地,身旁望风的女使摇了摇她的袖摆,低声提醒:“县主,来了来了,我瞧见靖国公世子了!”

    宁嘉当即精神一震,伸长脖子一眺,从长道尽头远远走来的清隽身影,不是她昨夜梦见的人又是谁?

    回想起间冷汗沾衣的情景,宁嘉既觉恍惚,又觉有几分隐秘的局促。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从石狮子后显出身形,朝远处走来的少年遥遥地俯了一身。

    世子脚步微顿,最后停在了她身前一丈的地方。

    “县主?”

    嗓音温润有礼,透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好似化雪时的清泉。

    但宁嘉知道真相并不是这样。

    她从世子俊俏的面容上收回复杂目光,挥手屏退了身后的女使,又望向送人出宫的成德海。

    “成公公,可否让我单独与世子几句话?”

    成德海笑意不改:“这种事,老奴可做不了主。”

    她偏头又看向能做主的人,而世子只是笑了笑,露出唇角梨涡。

    “就在此处罢,没什么好避讳成公公的。何况我一介外男,若是叫县主落了旁人口实便不好了。”

    话里行间竟全像是在为她考虑。

    宁嘉抿抿唇,杵在原地,半晌,从喉中轻轻吐出一句:“那日的事,多谢。”

    世子状似不解:“县主谢我做什么?”

    宁嘉便猛然记起来昨日夜里在文德殿中、她那位皇帝叔告诫过她的话。

    “没什么。”她飞快地完,让开了路,“世子请罢。”

    少年向她颔首。

    “那就告辞了。”

    ……

    榆林巷,靖国公府。

    “你们当真是好得很哪,丢人都丢到宫里头去了。”

    隋老太太把手上的梨木拐杖往地板一拄,发出“咚”的一声。

    靖国公眼皮一跳,忙忙躬下腰杆:“母亲息怒,此事怪儿子思虑不周。实在是当时情况突然,没考虑到还有外人在场,儿子今后一定不再莽撞行事。”

    隋燕氏立即抬首道:“母亲,此事我也有错,要是我能早点儿劝住公爷,也不至于在外人面前闹了这么大的笑话,母亲若要罚,便连我一起罚了罢。”

    隋老太太冷冷笑了:“罚?我可不敢罚你们。我一身老骨头,哪里比得上你们这些府中主事的呢?指不定你们还要在背后偷偷骂我,这老婆子真是好大的威风哪,半只脚入土的人了,还要来掺和前厅的事。”

    靖国公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

    “儿子不敢!”

    隋燕氏自知没有话的份,亦赶紧跟着跪下了,慌乱中还不忘搀了搀身旁腰腿不好的公爷,看得座上的隋老太太又是心头一阵冷怒。

    端起手边茶盏抿了口淡茶,勉强压下不快,老太太方缓缓开口。

    “你到底是真不敢还是假不敢,我也不想追究。我老婆子年纪大了,本不该插手你们前厅后院之事,但这回,事情既传到了外头去,有损我隋家的颜面,我便是豁出了这张老脸,也要与你们道道。”

    “儿子恭听母亲教诲。”

    “公爷,你也是做家主的人了,什么场合,该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事,我从你年幼时,便日日教导,可你这年纪越长,倒越像是活回去了。”

    “儿子惭愧。”

    “行了,你不用同我惭愧,心里有数便好。”老太太扶着拐杖站了起来,“我今日要你记得的,不只是这个——”

    “我且问你,意哥儿是什么身份?”

    似是被这问题问蒙了头,靖国公望了老太太一眼,斟酌道:

    “大郎他,自然是我公爵府的世子。”

    “错了!你错了!”

    隋老太太悲怒地连拄了几下拐杖。

    “意哥儿他是世子也好、是国子监的学生也好,是什么都好,可在这一切之前,他首先是你的孩子!”

    “可你呢?身为一个父亲,不顾旁人眼色,处处给他难堪,你不信任他、怀疑他、诘难于他,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他不,可我都替他记着。”

    靖国公忍不住辩驳:“母亲,是大郎他平日里总没个正行,这无怪我有时候会误会他。”

    隋老太太冷哼了声。

    “你扪心自问,此言当真?”

    “且不意哥儿从前是如何的聪慧识礼,你一样对他冷眼相待;就是平日里茂哥儿犯了浑,你也是宽和大度得很,怎么一换成意哥儿做了同样的事,就立刻成他的不是了呢?”

    “公爷,你且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意哥儿他从始至终,可有做过分外出格的恶事?隔壁陆家人与意哥儿亲近,难不成是没有道理的?”

    靖国公垂着头,久久不言。

    一旁的隋燕氏捏着袖子,瞟了眼周围嬷嬷们和老太太的脸色,缓缓开口:“母亲,我们都知道的,意哥儿是个好孩子……”

    “你住嘴!”

    隋老太太厉声喝止了她接下来的话。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是什么主意。我也算是宫里头长大的,什么腌臜伎俩没见过,你那套手段,少拿到我跟前来糊弄。”

    隋燕氏往后缩了缩身子。

    一直默默不吭声的靖国公,这时候伸手扶住她,皱眉道:“母亲,您误会兰儿了。都是儿子的错,可兰儿她待大郎,从来都是尽心尽力的,您因此责骂她,实在是有些不讲道理了。”

    隋燕氏焦急得欲扒开他的手:“你少几句,公爷。”

    “真是好一个鹣鲽情深,倒是我老婆子不识趣,成了棒鸳鸯的恶人了。”

    老太太简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捂着心脏顺了好几口气,被嬷嬷扶到椅子上坐了几息,才将将缓过来。

    “好啊,你既觉得我是心存偏见,我再多的话也没有用。”

    “只是你们给我记清楚了,意哥儿他是这公爵府的世子一日,便享有尊荣一日。你们既不愿费心思在他身上,便安安分分地做块石头,不要筑起高墙,阻拦别个待他好。”

    “那陆家的姑娘,我老婆子喜欢。”

    “你们可听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