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惊懒十五 谁要做你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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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案既破, 陆宜祯也恢复了正常的上学。

    同样复学的徐宛竹则不如以往,精神头仍有些萎靡,在邓夫子宣布下课后转头就走了。

    陆宜祯收拾着书盒的时候, 段毓儿忽然兴冲冲地凑过来。

    “陆宝,你待会儿应当没什么要紧事罢?”

    “嗯。毓儿姐姐想找我做什么?”

    段毓儿叉腰微笑:“都被困在家中这么多天,你难不成还想一下学就回去?我听州北瓦子近日新出了一场戏, 可好看了,每日座上人都爆满呢。你不想去瞧瞧?”

    “当然想。”

    反正回家了也只能拘在高墙里。

    陆宜祯一口答应下来, 又伸脑袋望向邻桌的徐宛音:“宛音姐姐去吗?”

    “自然要去的。”徐宛音无奈笑道, “毓儿妹妹她可是一大早就拖着我了这事, 只不过因为今日陆妹妹你是掐着点来上课的, 她一直没找到和你话的机会, 这才一下课就来拦人。”

    ……

    州北瓦子这段时日最火的一出戏叫《画蛾眉》。

    得亏段毓儿有先见之明,早早地订了一个二楼的包厢, 否则她们这会儿恐怕是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从仆使们开出的窄道中疾步行至楼梯口,人群数量终于稀少了些。

    登了两级木阶, 陆宜祯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只见大堂中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嘈杂喧闹得不成样子。

    “这人也太多了罢。”

    进入包厢落座以后, 陆宜祯趴上倚栏,探头朝下看, 看见了还没开唱的戏台子。

    “这出戏究竟讲的什么故事呀?为何这么多人喜欢?”

    段毓儿老神在在,朝她眨了眨眼。

    “总之是一个很好的故事。你待会儿自己瞧便知道了。”

    段家大姑娘铁了心不肯松口, 陆宜祯无法,只能转回脑袋,眼巴巴地眺望向底下空空荡荡的戏台。

    终于,一刻钟后, 台子边的铜锣被瓦子厮敲响,人潮鼓噪之声渐渐平息,《画蛾眉》也在一片安静中正式开场了。

    “故事要从前朝的平北一役起。”

    “话平北一役中,镇远将军以八万兵力战胜敌国,实乃一桩传奇佳话,但少有人知道的是,在此役结束后,这位声名赫赫的镇远将军却并没有立即班师回朝,反而是只身去了一个山村,从村子里接了一位八岁大的姑娘回京……”

    随着书人话音渐弱,陆宜祯便瞧见,戏台上有一位身着甲胄、虎背熊腰的将军领着一个姑娘登场了。

    原来这姑娘并非将军的外室生女,而是将军一位已故同袍的遗孤。

    姑娘随生父姓秦,将军把她带回府,是为了认作义女,照顾她长大成人。

    将军府人丁稀薄,几代单传。

    到了将军这一辈,也依旧只有一个儿子,上至京城公贵、下至府里的仆人女使,都戏称这位公子为“将军”。

    秦姑娘入府这天,恰逢将军十二岁生辰。

    因着镇远将军私下叮嘱过,将军一直牢牢记得:自己不能欺负妹妹、得一心一意照顾妹妹、还要把欺负妹妹的人揍得爹娘不认!

    秦姑娘与将军一同上下学,一同长大,对将军的依赖喜爱一日甚重一日。

    将军记得她喜欢吃桂花饼,于是在嬷嬷三令五申的禁止下,买了饼翻墙给她送来;将军也会在她面临难题时,想尽办法替她解决;他甚至会在她郁闷无聊时,陪伴在侧,绞尽脑汁逗她开心。

    ——因为妹妹亲生父母早亡,太可怜了,自然要多宠着。

    秦姑娘知道将军心中想法,她也早已把将军当成了自己的亲哥哥。

    她一直这样以为。

    直到年岁渐长后,她觉察到了自己的不对劲之处。

    这世上,会有妹妹对着自个儿的哥哥心如鹿撞,因为哥哥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便情不自禁地羞涩回避吗?

    秦姑娘不禁叩问自己。

    正月初八,将军府为她准备了盛大的及笄礼。

    礼成之后,将军就再也没有翻过她的院子了。

    不仅仅是因为要避嫌,还因为他被一堆琐事缠住了身。

    秦姑娘及笄的同时,将军也将及弱冠,正是该成家入仕的年纪,然而他无论是成家还是入仕,都不能如老将军所愿。

    先入仕:

    老将军戎马征战一生,自是知道战场凶险,因而希望将军弃武从文,在京城做个富富贵贵的清闲官。

    然而将军一心战马银枪、纵横大漠,同他老子的愿望背道而驰,父子俩为了这事闹得很凶。

    再成家:

    将军心怀远大抱负,不欲早早地耽误别家姑娘,因此每每对父母请入府中的姑娘都不冷不热地,看得将军是满肚子火气。

    秦姑娘曾躲在假山后,远远地望见过一回。

    水榭中,不知是哪家受邀前来的贵女拈起一颗樱桃,正要递到将军唇边,后者却像只受惊的猫儿一样,几步跳到了倚栏边,眼睛瞪得溜圆。

    秦姑娘甚至在想,倘若他全身生了绒毛,这时也都该竖起来了。

    水榭里的姑娘愣在原地,最后不堪其辱,把樱桃一扔,红着眼眶、提着裙摆跑了。

    当晚,将军就被老将军捆住,挨了三大闷棍。

    秦姑娘既觉心疼、又觉好笑,还感到胸腔中有点酸酸涩涩的滋味。这世上所有女子都有资格站在他身侧,唯独除了她。

    盛夏的一个傍晚,秦姑娘正扶着荷塘边的石栏出神,肩膀却被谁轻轻一拍。

    她回头一看,竟然是将军。

    “嘘。”

    将军示意她噤声,做贼似地左右环顾了一圈,在没发觉有其他人在场后,放下心来,扭头和她:“跟我来。”

    秦姑娘跟上前。

    望着将军宽阔挺拔的背影,她心底疑惑,又不由自主地漫开一股隐秘的欢喜。

    将军带她来到了假山的缝隙中。

    这是一处极其隐蔽的角落,饶是有人从旁经过,也丝毫不会注意到里头的情况。

    “昨日,我已经通过了武威军的选拔。”将军压低声音,“还有不到半个月,我就要出发去北境了。我对不起家中二老的期望,但妹妹,你一定会支持我的,对不对?”

    秦姑娘顿了会儿,,对,她会替他照顾好家中的亲眷。

    将军开心极了。

    他扑上来,就像是寻常的兄长对待妹妹一样,轻手轻脚地抱了抱她。

    “我就知道你是这世上最清楚我的人!”

    大军出城那日,秦姑娘并没有来送行。

    将军虽觉心中失落,但也很快调整好了心情,想道,妹妹在家为他收拾烂摊子还来不及呢,哪里有时间抽.出身。

    将军随军跋山涉水了两日。

    第三日傍晚,大军修整时分,营中忽然爆出一件大事情——

    有人竟是女扮男装混进来的!

    将军听闻后觉得稀奇极了,当代花木兰,可不得亲眼见识见识去?

    他呼朋引伴,勾肩搭背地来到扎营审讯的场地,见到了传中的人物时,却立马傻了眼。

    那位“花木兰”,不是自个儿素日里最温柔解意的妹妹又是谁?

    兴许是为了保全家中颜面,她到现在还是没有出自己的身份来历,长发散落在肩、双手反绑在身后、眼眶红润不已,一副凄凄怜怜的模样。

    尤其是姑娘自进京后便没吃过什么苦头,连着赶了两日路,整个人消瘦了不止一大圈,灰扑扑又纤弱弱地。

    看得将军脑子嗡然一响,当即就炸了。

    “你们放开她!”

    “不准动!谁敢动她试试?”

    “你还碰,还碰!爷我折了你的手!”

    ……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将军也被一道绑了起来。

    两个人以扰乱军纪的罪名,由武威军教头亲自拎着,包丢进了一间帐子里。

    这是一间堆放军械的帐篷,入夜后并没有点蜡烛。

    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是黑蒙蒙地,能听见外头营地将士们或训练、或燃篝火的动静。

    两个人背靠背绑着。

    教头的原话是“明日便叫将军府派人来接公子、姑娘回家”。

    将军刚刚气血上涌与人动了手,这会儿稍稍冷静下来,缓过了气,才发觉其中的不对之处。

    他抬起指头戳了戳身后的姑娘,忍不住教训道:“你,你怎么会胡闹到这个地步?军营是你能进来的地方么!”

    秦姑娘半晌没吱声。

    将军又开始反思,是不是方才他把话得太重了?

    将军:“我……”

    秦姑娘:“我就是害怕再也见不着你了。”

    话语间带着鼻音,不用看也省得,姑娘必定是红了眼眶。

    将军哪里还顾得上耍什么兄长威严,舌头像被烫到似的,一连蹦了好几句“是我的错”“你别哭”。

    又安静了片刻。

    秦姑娘开口:“我不顾一切混到你的军队里,又不心暴露了身份,害你错失了这次机会,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恶、很可笑?”

    将军讷讷地:“我,我怎么会这么想你?”

    “那我问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当然是世上最亲的妹妹!”将军急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

    秦姑娘吸吸鼻子,心中似赌着一口气。她紧紧捏住捆绑双手的绳索。

    “我们又不是同一对爹娘生的……”

    “谁要做你妹妹。”

    ……

    陆宜祯脑子轰然一片空白。

    满耳朵只回响着那一句——

    “谁要做你妹妹。”

    莹润的指甲紧扣横栏,用力得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去。

    但她已魂不附体,察觉不到痛意了。

    ……

    戏毕,从二楼包厢下来,陆宜祯仍然是恍恍惚惚地。

    好在另两位同窗也被这出戏完全夺去了心神,便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只边落阶梯,边兴致盎然地讨论着故事的结局。

    徐宛音感慨道:“幸亏老将军和将军夫人都是开明之人,否则这对有情人,还有得熬呢。”

    段毓儿也道:“那将军真是个蠢东西,秦妹妹已经待他那般不寻常,竟还像个瞎子似的看不出来!”

    “这也未必怪他。”徐宛音温言细语地,“你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倘如一个与你从一同长大、情谊深厚的兄弟,某几日突然对你闪闪躲躲、欲言又止,你会如何作想?”

    段毓儿微微一默:“我会以为他偷偷背着我干了什么坏事。”

    “这便是了。那假如他直接与你表明心意呢?”

    “……我会把郎中塞到他屋里头去,给他看看脑子。”

    徐宛音忍俊不禁:“我倒真有些好奇,将来究竟是什么样的男子才能入毓儿妹妹的青眼了。”

    “那必定得是天下一等一的男子。”

    前头正着话,陆宜祯没留意到她们是什么时候消了音的,直到撞上了段毓儿的背,她才如梦初醒般回神。

    “为什么不走了?”

    “嘘!”

    段毓儿回头,挤眉弄眼地捂住了她的嘴,一面捂,还一面悄声招呼着徐宛音:“快!快找个地方藏起来!”

    陆宜祯被段毓儿连拖带拽地,藏到了楼梯角的青松盆栽后。

    三个姑娘肩膀擦着肩膀、脑袋挤着脑袋,鬼鬼祟祟地从松针隙眼儿里量着前方的状况。

    陆家的姑娘这时也终于看明白了。

    前方堂中的柱子边,那正伸手为姑娘抹眼泪儿的、身形瘦高的郎君,不是是英武侯府的徐家大郎又是谁?

    陆宜祯和段毓儿不约而同地扭头望向最左边的徐宛音。

    “你家哥哥还没定亲罢?”

    “嗯。”

    徐三姑娘的神情倒算镇定:“不过大哥哥年纪也快及冠了,想为家里添个嫂嫂并不算奇怪。你们不觉得,那姑娘有些面熟吗?”

    另两只于是又把目光投向了柱子边话的二人。

    由于离得远,并且堂内看客还未散尽、声音嘈嘈,因而那头的谈话内容并不能听得很清晰。

    陆宜祯仔细地观察了须臾,脑中顿忽闪过一丝清明:“我记起来了,那姑娘,好像是郑家的……”

    段毓儿经她这么一提醒,也恍然:“对对对,我们刚去郑氏马球场那回,不是和她过一次照面吗?没错的,就是她!”

    徐宛音面色变得有些古怪。

    陆宜祯注意到她的异色,不禁问道:“宛音姐姐,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确实是她。”徐宛音顿了顿,“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上次去郑家的风荷园赏花的时候,郑家夫人还嚷嚷着她家姑娘兴许……”

    是被谁家的郎君勾去了心思。

    却没成想这位罪魁祸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陆宜祯欲笑出声,又慌慌忙忙掩住唇,好在是没把三个人的位置暴露出去。

    遥想她初来赵京,在明景楼见到徐家大郎时,他还青青涩涩、呆实憨厚得很,这一转眼过了这么些年,他竟都到了该成婚的年纪。

    陆家姑娘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

    转念间,她又想到,这徐家大郎和隋世子是年纪相仿的同窗,徐家大郎既已有了心仪的姑娘,那么隋意呢?

    他是不是也会同徐家大郎一般?

    就算目前不见得有,早晚一天……

    早晚一天,他的心里也会住进去别人。

    他能来得及等她长大吗?

    要真是到了那时候,她又该怎么办呀?

    如若,如若,现下就与世子坦明了心里所思,他会不会觉得她……很奇怪?

    会不会就从此疏远了她?

    隋意一直只把她当做妹妹罢了。

    一想到少年郎待她温和疏离、不咸不淡的模样,姑娘便从心底涌出一阵一阵的难过。

    她从未有如此刻一样,期望着自己能快快长大。

    最好是一夜之间就能及笄。

    到那时,总能光明正大地对世子坦言欢喜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