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猗猗第八 我有些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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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这样的。”山长, “我年纪虽然大了,但也喜欢看热闹。”

    “热闹?”

    “唔,对。这些天, 第一重热闹,是看你能查出什么;第二重,是看隋意如何设局抓你;至于这第三重……当然是有关那风月之事的。”

    “……”

    奉山书院的厅室内, 萧还慎难得地被噎住了。

    偏生桌案对面的白发老人还笑眯眯地,看得他心头一阵无力。

    “那不提风月, 您总该告诉告诉我, 这究竟算怎么一回事了罢?实话, 我现在脑子里还蒙得很。”

    “这件事起来也简单。”山长道, “通州知州确实铸私币、养私兵了, 就约莫从两三年前开始的。来也巧,隋意两年前抵达通州后, 便同你一样觉察到了,这两年间, 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兵情的变化。”

    “可为什么不直接上报朝廷、官家?反而要替那知州做掩饰?”

    山长:“这正是官家的意思。”

    萧还慎愕然,又似想到什么:“官家, 官家是想要, 请君入瓮?不对不对,这不是大费周折吗?证据确凿, 为何不直接把他抓起来?”

    “圣心从来难测。”山长悠悠地看着他,“还慎, 你今日需学到的第一课,便是这个。”

    萧还慎连忙起身作了个揖。

    “二则,你虽聪明,却不是逢无敌手, 应当学会收敛锋芒,沉下心来、思筹全局,而不是一叶障目、横冲直撞。这一点,你当真该和隋意好好学学。”

    “……山长,我知道了。”

    “坐罢,别站着。”

    萧还慎闻声,缓缓地又入了座。

    鹤发苍颜的老人啖口茶,道:“得知你留意到假铜板的事情后,我心下甚慰,便与隋意了个赌。”

    “我赌你能查到他的头上去。”

    寻常人听得此话应该高兴,但萧还慎是自幼在赌场里混迹惯了的,一听“赌”这个字眼,十足的警惕心便升起来了。

    “既是赌,应当,有赌注的罢?”

    山长欣慰地点头道:“没错。若我赢了,待隋意回京之日,我要他将你捎上。”

    ……

    “总之大约就是这样。祯儿妹妹,吓到你了。”

    突闻这般大事,当然被吓到了。不过还好是虚惊一场,世子并没有谋逆、也没有叛君。

    “大家都没事,就是最好的。”陆宜祯顿了顿,“不过,通州的知州,要怎么处置呢?”

    隋意笑了笑:“那只有官家知道了。”

    此时他们正站在下山的石梯边,而那六名黑衣人,早在任务完成后就隐去了身形。

    难得没有第三个人。

    陆宜祯蓦地感到有点局促,努力地想将身上的情怯感驱散。

    “那个,那个黑衣人又是怎么回事呀?意哥哥,你是给他们下了什么奇怪的命令吗?”

    “也没什么。”隋意轻淡道,“不过是告诉他们,不得靠近祯儿妹妹一尺距离,否则,伸胳膊的卸胳膊、伸腿的卸腿罢了。”

    姑娘微微一滞,听到心底有嫩芽破土的声音。

    “……为什么?”

    “武人身上煞气重,恐他们惊扰到祯儿妹妹。”

    “但我并不怕的。”

    这句“不怕”,不知指的是黑衣,还是指的其他。

    陆宜祯道:“你不要总是把我当孩儿,意哥哥,我也成人了。有什么事情,你大可以当面同我。”

    就好比这回的闹剧,又好比,两年前做的离京的决定。

    隋意静默少时。

    “我只希望祯儿妹妹能一如从前,永远干净。”

    “意哥哥,你看我。或许,我与你想象的并不一样呢?”

    明亮的日斑筛了姑娘满身。

    “一滴墨,滴到了一杯水里,当然会将它染黑,但倘若是一池水、一片海呢?”

    仿似没料到姑娘能给出这么个比喻,隋意微怔了怔,随即,桃花眼端视着她:“祯儿妹妹可以做一池水、一片海?”

    “现在或许还不太行。”陆宜祯伸手攥他袖子,信誓旦旦地保证,“但我一定会努力的。”

    隋意忽而笑了。

    梨涡显着、语调温柔:“好,我信祯儿妹妹。”

    姑娘的眼眸直视着他,心跳倏然间漏了一拍。

    “意哥哥……”

    “嗯?”

    “我,我有些喜欢你。”

    出这句话后,姑娘仿佛有点不太好意思,面颊渐渐腾起红晕。但她没有回避,而是直勾勾地盯着面前少年人的眼。

    好像要叫他看清楚自己心里所有的认真似的。

    隋意眼睫颤了颤,眼底浮起浅浅的讶色。

    但这丝惊讶很快便被幽邃所抚平。深色的瞳仁似古潭般茫茫不见底。

    陆宜祯掌心已紧张地冒出汗了,但她没有松开攥着世子袖口的手。

    就如同一次最简单的告白一样,她深吸口气,:“这并不是儿戏,我心里已经想得很清楚了。那……”

    “意哥哥,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不是对妹妹的那种?”

    这坦诚真率的目光几乎叫人无所遁形。

    隋意久久地不语,桃花眼里揉进了一层雾气,神色被掩着,难以分明。

    “我不知道。”

    他。

    ……

    隋意是生平第一次辨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对任何人,喜恶都有可以衡量的余地,可对于陆家姑娘,轻飘飘的字词却并不能足以形容。

    他一定是喜欢她的。

    所以年少时放任她走近自己,到后来,护着她、宠着她已成了习惯。

    但也许是喜欢与喜欢之间的界限并不分明,他竟难以很好地明晰出这喜欢究竟到了哪一步。

    姑娘的心意,隋意早前就知道了的。

    那日在奉山顶的桃林中,他为了确认自己的心意,故意靠近她。

    可这靠近,并没有令他得到一个明白的答案:

    他不会心跳加速、亦不会神思恍惚,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潺潺如流水般的舒适与安悦——这与他所见过的所有陷入情网的人的表现,都相去甚远。

    心绪纷乱之下,又故意断了她。

    想要冷静,所以躲避她、疏远她,那些她以为的旁人在场的巧合,大约有七八分都是他不着痕迹的安排。

    ——倘若姑娘知道了这几日的事,是这般的九曲回肠,定是要骂他“可恶”的。

    ……

    隋意抬指叩响了屋门。

    萧还慎已离开了,屋中木椅上,只坐着奉山的山长。他开了一坛酒,就放在中央的待客桌上,醇香的酒气溢满了整个屋子。

    “冯老先生。”

    隋意朝他行了个揖礼。

    “你怎么来得这么快?”

    冯山长一面倒酒,一面诧异地瞥他。

    “你家那妹妹呢?”

    “她已经回东厢房去了。”

    山长了然地颔首,抬手请他入座,又为他倒了一盏酒。

    隋意捏起酒杯,放到鼻尖下闻了闻,饮一口,将它搁下了。

    山长:“你仿佛有话要?”

    “老先生,您两头戏耍人的作为,并不太厚道。”隋意道,“此事,祯儿妹妹不该被卷进来的。”

    山长低低笑了两声,捻着胡须。

    “你以为你这样做,是对陆家那姑娘好?你怎么不问问她的想法呢?”

    隋意便蓦地记起姑娘那个“一池水、一片海”的比喻。

    沉默了。

    “我也曾有过相似的经历。不过我要告诉你——”

    “一直拒人在外头,不肯坦露最真实的东西,你是迟早会把人越推越远的。”

    隋意低垂着眼眸,骨节略微泛白。

    他端起酒盏,又啜了口。

    声音仍旧温和冷静:“在山长看来,我与祯儿妹妹……是怎样的?”

    “这还需问我?”山长挑着白眉,道,“你那妹妹,不一直同你的眼珠子一般么?”

    “老实话,我一大把年纪,也算见惯了风月。有许多男人,就算是娶了妻,对自己的妻,都一不定能做到如你对你妹妹那般上心。”

    这话很有道理。

    隋意不禁想,于他而言,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与陆家姑娘相提并论,哪怕是以后,他不得不成婚,卧榻之侧的人,也不可能拥有同她一样的分量。

    他的情感本就稀少得可怜。

    这么些年里,也就只出了陆家姑娘这一个例外。

    她是他耗尽心力浇灌养大的花朵,更是唯一一朵。

    他见不得她折损、枯萎,与其如此,还不如将她掬在手里,日日精心看护着。

    那样,总该不会有遗憾了罢?

    “……学生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