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猗猗十七 好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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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扬州城, 有很长一段路都荒无人烟。

    正要入夏,道路两旁已经响起了稀疏的蝉鸣声,树叶繁盛苍翠, 鲜润人眼。

    陆宜祯趴在车窗边眺望路旁景致的时候,隋意就坐在后头告诉她:哪只花儿是能入药的、哪颗草的茎子是能食用的、哪种颜色的土壤又是最肥沃的……

    姑娘甚至在他的诱惑下,头一回拔起路旁的野草、嚼了嚼它的的根茎。

    酸酸甜甜, 若是忽略那一点轻微的涩意,还有几分好吃。

    又过了一片村庄。

    即将入夜。

    陆宜祯卧在软枕上, 欲睡不睡, 下腹忽地一阵绞痛。她被这熟悉的痛觉吓清醒了, 捂着肚子窸窸窣窣地坐起来。

    车厢另一侧, 闭目养神的隋意亦因这动静睁开了眼。

    姑娘缩在角落, 唇色泛白,脸颊的表情却是局促不安地, 看起来非常难为情。

    隋意在心底略作计算,便了然了, 起身拿了两个软枕给她垫到腰后去,又拣了床薄被盖到她身上, 温声宽解:“别怕, 我这就叫女使去取一套干净的衣物上来。”

    车队徐徐停在路边。

    隋意下车、唤来了宝蔻,交代几句后, 又吩咐厮们有条不紊地拾柴,预备生火烧水。

    陆宜祯独留于车厢中, 捱着痛,等了没一会儿,便见宝蔻夹着一个包袱走上了车。

    “姑娘,我服侍你换衣裳罢。”

    慢吞吞地除下脏衣、更换上新的衣裳和月事带后, 姑娘总算吐了口气,蜷回被子里,轻声道:“不知为什么,我感觉,这次好像没有上次那么难堪了。”

    宝蔻一面收拾、一面趣:“如今世子同姑娘你的关系可是今非昔比呀,老话不是得好?一回生、二回熟。”

    陆宜祯闻言臊得慌,催促她赶紧下去。

    宝蔻走后,隋意再度上了马车。

    他带了一个汤婆子回来。

    陆姑娘还没想好该怎么同他第一句话,他已经自顾坐到她身旁、将热乎乎的汤婆子放到了她的肚子上,还为她掖了掖被角。

    轻柔地做完这些,他才有空抬眼瞧她,关切地问:“这样会不会好受些?”

    陆宜祯一颗心脏暖热而饱胀,双颊被羞意蒸得微微发红,迟疑地点了点头:“意哥哥,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犹记得上回在奉山,她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让他分清楚“月事”和“肚子疼”这二者之间的区别。

    隋意弯眼答:“上次回去后,查了些书。”

    ……

    这一整晚,陆宜祯睡得都有些不踏实。

    平躺腹痛难忍、蜷卧手臂又麻;腰后靠枕,马车稍有颠簸、便容易滑向两旁磕着脑袋。简直是坐卧难安。

    后半夜,就在她迷迷糊糊地、又要倒向车厢壁的一刻,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垫住了她的脑袋。

    姑娘被惊醒了,困倦地睁开眼。

    可正值深夜、又处于月光不达的密闭空间里,眼前景象一片漆黑,几乎可以是不能视物,所以她并看不清身前人的脸。

    但那透过衣料传来的温度和清香,却是令她再熟识不过的。

    “……意哥哥?”

    姑娘刚清醒,声音糯糯地,如猫爪一般挠人。

    隋意顿了顿,才低低应了声,将她的脑袋揽过来、按到自己的肩上,又提起薄被将她裹好。

    “祯儿妹妹这么难受了,也不知道叫我?”

    也许是黑暗和疼痛模糊了姑娘脑子里礼数的边界,她温顺地贴在他的颈窝中、手从被褥里钻出来、环住他,并没有挣扎。

    语气轻轻软软的,好似在撒娇:“我怕吵到你呀。”

    隋意眼睫颤了颤,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抚过她的耳垂,最终什么也没,只柔声地哄:“好了,快睡罢。”

    ……

    下半夜终于不再熬人。

    陆宜祯悠悠转醒时,耳边还有厮女使们拾掇、谈笑的声音。

    车队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来修整了。

    她揉了揉眼,低头便瞧见一截白皙皓质的锁骨——许是昨夜她睡得不太老实,将身下的衣襟蹭开了。

    姑娘脸颊火烧似的烫,眸光微微瑟缩,做贼一般、悄悄伸出手指,欲将那散开的衣襟给拉回原位。

    “醒了么?”

    头顶洒下来一道清润的嗓音。

    陆宜祯的脑子连同动作一滞,紧接着,来不及思索,便慌急地从他怀里退了出去。许是幅度太大、牵扯到了什么,她冷“嘶”一声,又捂着肚子蜷起来。

    隋意蹙眉,俯下身观察她的脸色,见并无大碍,才弯唇淌出笑:“祯儿妹妹当真是翻脸无情呀。做了一晚上的肉垫,我可是肩臂都麻了呢。”

    姑娘闻言,感到不好意思了,稍稍抬起脑袋,犹豫道:“那,那我给你揉揉?”

    “我笑的。”隋意将腿上薄被掀开,“我叫女使上来给你梳洗罢,待会儿便可以用早膳了。”

    完站起来,刚要出去,衣摆却被一道力气揪住了。

    “祯儿妹妹?”

    姑娘避开他的目光,神情羞愧难当,几要无地自容:“你,你衣裳上沾了……”

    他立即会意,顺势一瞧,自己素色的袍摆边上,果真留下了一片暗红的血色。

    姑娘颤颤地收回手,把脑袋埋了起来。

    隋意走回去,又坐到她身旁,略微静默片时,开声安慰:“没关系的,祯儿妹妹,我并不介意。”

    但这回,姑娘是什么也哄不好了。

    无法,隋意只能拨开手边窗帘,唤外头的女使递了两套衣裳进来。

    “祯儿妹妹,我要换衣裳了。”

    姑娘闻声,很自觉地抓起脚边薄被,把自己整个人都盖了起来,声音困在被褥里,瓮瓮地:“你换罢。”

    隋意心底柔软、又觉好笑。怕她裹久了闷着,利落地换了套里衣和外袍,方系完腰带,便俯身取下姑娘脑袋顶的锦被、把她从棉絮里挖了出来。

    这下,姑娘不止是耳尖红了,连脸颊、脖颈都浮上了浅红,也不知道是先前羞的、还是后头闷的。

    “我先下去了,祯儿妹妹是要自己换衣裳、还是让女使上来帮忙?”

    “……我自己换。”

    ……

    幸而,这段尴尬的日子只用捱五天。

    车队抵达凉州与平州交界的当天傍晚,途经一座偏僻破旧的驿馆。

    这些时日,所经路途大都是些乡山荒野,一行众人不免需要风餐露宿,住客栈的夜晚寥寥可数。

    隋意思索片刻,叫停了车马,吩咐众人今晚歇在驿馆里。

    这消息将同行的车夫和厮女使们都高兴坏了。

    当即兴冲冲地拿了文牒路引,至驿馆中登记录册,要到了足足六间房。

    陆宜祯和隋意一人一间。

    驿馆地处交界荒山,房中布置极其简陋,仅一床、一柜、一桌、一椅而已。榻上的枕头被褥,还有一股轻微的霉味。

    隋意唤来女使,为陆宜祯的房间换了套自带的被褥后,这才领着人下楼用膳去。

    驿馆的菜自然也不是什么八珍玉食,后厨看在来人身份不俗的面子上,也仅仅只是放多了几粒油、将菜做得勉强能入口。

    陆宜祯动了两筷子、便吃不下了,又记着爹爹对她的“不能浪费粮食”的教导,因此并不好意思表现出来。

    于是一粒米、一粒米地夹入口,嚼了几十下才肯咽下肚。

    隋意见她温吞的模样,还有什么不能明白的?

    却并不戳破,只道:“这里的饭菜寡淡,不如,我待会儿去后厨给祯儿妹妹下碗面,以做补偿罢?”

    姑娘惊讶极了:“意哥哥,你竟会煮面?”

    随意笑道:“我的手艺,虽然与京城酒楼的厨子不能相比,但自认是比这驿馆里的厨子要好上几分的。”

    姑娘被他得心动不已,垂眼望向桌上的几碟菜,又觉得为难。

    “可,这里的菜还没吃完呢。”

    “也剩得不多了,我约莫能吃完。”

    “你别勉强,我,我也能吃的。”

    “我并未勉强自己。”隋意撑腮,懒懒地笑看她,“祯儿妹妹与我不同。这些菜,在我过去所有日子里尝到过的,滋味也算中上等。”

    陆宜祯微微惊愕地望着他。

    可,可他不是世子吗?身份比她还要高许多呀,又怎么会吃过那般清苦的菜式?

    又忽地想起,眼前的人在十一岁丧母之后,曾在兖州失踪过一段日子,不定,就是那时候……

    姑娘想到这里,心中泛起酸酸涩涩的疼意,敛下眼。却也知道,此时她并不该将这个猜测出来,徒惹得隋世子记起不好的事情。

    于是重新抬起筷子,伸入碟中。

    “那我陪你一起吃。”

    ……

    到最后她当然还是没能填饱肚子。

    隋意花了一块碎银,包下了驿馆后院的伙房,如当初在奉山后厨一般,利索地点火热灶,煮了碗蛋花汤面。

    他煮面的时候,陆宜祯就搬来一张木凳,坐在灶边一眨不眨地看。

    灶台上水汽缭绕,烛光温柔。

    炉膛里,被烧得发红的柴枝骨节,不时“噼啪”地炸响。

    热面出锅,陆宜祯又端碗、又洗筷,坐到桌边夹起面食、呼呼吹气的时候,就换成隋意坐在案旁一眨不眨地看。

    “好吃么?”

    “嗯!”姑娘咽下面条,重重地点头,笑得眉眼弯弯,“我真是太有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