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渡若第四 这么心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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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过后, 八月十六。

    大赵立国以来的第二次制科大考拉开帷幕。

    是日,陆宜祯早早地梳妆好,与靖国公府众人一道, 去给隋意送考。

    天已转凉,姑娘上马车后,特意查了查隋世子的行装里有没有带上厚氅子与厚褥子, 见二者具在,这才舒展开眉眼。

    隋意懒洋洋地倚坐在厢壁边, 见她举动, 好笑道:“这回明明是我去考试, 可我怎么觉得, 祯儿妹妹比我还要紧张呢?”

    陆姑娘鼓着腮瞪他一眼, 并不理会他的调笑。

    “进去贡院以后,就没有厮照顾你了, 意哥哥,你千万不要着凉, 知道吗?我记得前几年,好似有个读书很厉害的举人, 就是因为在考试那两天着凉了、脑子浑浑噩噩, 所以最后落榜了的。”

    “还有,我昨日特意去问了我爹爹, 他,他当年在贡院参加会试的那几天, 蚊虫很多,你要随身戴好这个驱虫的药囊……”

    很奇怪。

    隋意看着她絮絮叨叨的样子,心想,分明只是个二八年纪的姑娘, 可为何他已经能从她软调子的声音里,听出他们二十年、四十年、六十年后的模样呢?

    陆姑娘见他失神,不满地摇了摇他的袖摆:“意哥哥,你究竟有没有认真听我话?”

    “……我记得了。”

    隋世子握住她的手。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

    他没有最紧要的事情是什么,只捏了捏她的指节,眉眼含笑,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蹭着她的手心。

    陆宜祯眼睫轻颤,瞬间便领会了他的意思,没一会儿,慢吞吞地起了身,勾住他的脖颈,凑到他微翘的唇角边、亲了亲。

    无奈道:“这样总行了罢?”

    ……

    贡院门前喧杂非凡。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背负行囊准备入院的考生、有赶早送考的考生亲眷、还有驻足观望热闹的行人。

    持刀守护秩序的禁军于贡院前坪列成一排,看起来气势轩昂。

    靖国公府的马车缓缓驶到后,沸水般的声音压低了些,无数道量的视线旋即投聚于一处。

    今日前来为隋意送考的,除了陆家姑娘,还有隋老太太、隋燕氏、以及隋家二郎隋茂。

    几人对世子各了几句叮咛、祝福的话,再过不久,贡院门前、那架巨大的铜锣忽地被红槌敲响——

    “铛!”

    已到了入场的时辰。

    院门前街旋即变得肃静,陆续有提着行李的学子、士人,告别了家中亲属、抬步迈上石阶,跨进了贡院庄重的朱漆大门。

    “祖母、母亲,我也该过去了。”

    隋老太太不舍地垂下手:“好,好,你且去罢,记得我方才同你的话。”

    “孙儿定不敢忘。”

    隋意笑罢,接过厮手中的行装,又侧首朝静站于一旁的陆姑娘笑了笑,得她弯唇回应,这才转身往贡院朱门走去。

    待他清隽挺拔的背影自门后消失,陆宜祯缓缓地收回目光,紧攥帕子的手指也微微一松。

    秋季的日束投落于脚下,凝成深重的影子。

    ……

    三天两夜不能见隋意,陆宜祯的心里头总觉得空茫茫地。

    所幸徐宛音得了空、会来府里寻她一起做绣品,日子才不至于那么难捱。

    临近入宫,段毓儿被家中看管得愈发严实,并找不到时机偷溜出来,得知了她们二人背着她偷偷相聚,还作了一首酸不溜秋的口水诗、遣人送过来。

    ……

    制科考试的题目,每日都会公示于贡院门外。

    而这些试题,要不了半天,便会传遍整个京都、甚至于传到京外诸州去。

    这几日,京中酒楼茶馆内最热烈的讨论,便是关于这制举试题的。

    即使陆姑娘闲坐于家中,亦是不免能够听闻一二。

    制举考试第一日,考的是策论,论的是时弊。

    这与往年科举的题目相差并不大,因而公示当天,并没有引起民间市井的波澜。

    第二日,则不再是纸笔作答。

    而考,破案。

    公示榜曰:“众考生集于庭中,大理寺卿为正考官、持疑案簿,簿中所载、皆为赵京十年来未能勘破之悬案。考官将案情一一示于众考生,考生若有疑惑、细究之处,可敲铃询问。录官所记言行,即为考生答卷。”

    这般考法……简直是前无古人。

    故而公示一出,立即掀起了滔天热议。

    有人:“此考法前所未有,将读书人等同于推官,是强人所难!”

    又有人:“这做官与破案,是一个道理,要胆大心细、更要深入民情,若是能把案子破好,那么做官儿,也必定做得不差!”

    还有人:“制科考试本就是选非常之才,题目不困难、不刁钻,那才见鬼!”

    一时间众口纷纭、难辨对错。

    第三日,考的是一道碎玉题。

    即“武官怀中藏玉,考生不论办法,需将玉击碎,方为破题。”

    这道公示一出,街头巷尾、茶楼饭馆,顿时变得空前沸腾。

    傍晚时分,陆宜祯坐车去贡院接人的路途中,不时还能听见拉长了声调的趣:

    “各位兄台,弟有一事不明,这制举考试,究竟考的是文举、还是武举呢?”

    “这制举呀,既非文举、也非武举,而是——文武双全举!”

    然后满堂哄笑。

    哄笑的声音越是大,陆宜祯的心中便越是担忧。

    这般违背常理的考试,不要令世子受伤了才好。

    虽然两三年前,陆家马车被劫时,是他拦退了一群劫匪——但那始终不是姑娘亲眼所见之事,到底还是提心在口。

    与她同行的隋燕氏,见她脸色略微发白,执手宽慰道:“这一次不中,不紧的。就连科考,一次登榜的人也屈指可数呢,何况是这回的制考?大郎他好歹比时候长进了,都晓得同我们自请去奉山读书,你多宽限他些时日,明年的春闱,还有机会……再不然,家里头还可以为他请荫封。”

    可她哪里是担心这个?

    陆宜祯只觉手背上的温度凉得可怕,不由匆匆地把手从隋燕氏的掌握里抽了回来。

    心里塞塞地,又乱糟糟地。

    想道,隋世子这位继母,难道一点儿也不担心他伤到哪儿了吗?

    又想起三年前的夏天,从钟楼有惊无险地回到家里后,被父母、女使反复告.诫“不能泄露是隋意救的她”——事.后,她还问他,“为什么不希望这件事传出去”。

    他,“自然是因为不想草惊蛇”。

    如今手背的凉意未散,好似有冰冷的鳞片滑蹭而过、留下满手未干的湿液。

    陆姑娘咬牙了个寒颤。

    ……

    贡院朱门紧闭。

    门前街道,已然被形形色色的等待的身影所挤塞满。人群时而探头张望、时而窃语骚动。

    申时中,厚重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向两旁开启。

    贡院内首先跑出来了两个手持长戟的守卫。

    没过多久,便有应考的学生挎着包袱现出身形。

    街前的行人断断续续地招手、高呼,声音一时嘹亮。

    直到一个鼻青脸肿、脑缠渗血绷带的壮硕男子,狼狈不堪地拄拐出现后,贡院门前的所有动静、皆是滞了一滞。

    人堆里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哦哟”一声,着急忙慌地迎上去,替他取下负重,不忍地抹泪道:“不就是进去考个试么,怎么糟蹋成这副样子?”

    “祖母,你别大惊怪的,回去、回去……”

    祖孙两个互相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走远了。

    待二人离开,贡院门前当即像注了水的油锅、“噼里啪啦”炸起来。

    “往年送我家三哥儿去科考,不过是回来后人消瘦些,这制考怎么还能伤人呢?”

    “你没瞧见门前那公示啊?第三日算是武举了!”

    “那,那不莽撞地冲上去,武官应该也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伤人罢?”

    “话是这样,但功名放在前头,又有几个人不想搏一搏呢?”

    “我就盼着我家三哥儿全须全尾地出来。”

    ……

    陆宜祯趴在车窗边,耳中沸沸的声音挥之不去,一颗心仿佛被紧密的棉线裹束着,紧促不安。

    这种不安,在又亲眼瞧见几道被考官架出来的狼狈身影后,达到了顶峰。

    也正在这时,她的面前忽然出现一抹亮色。

    是萧还慎。

    姑娘登时按耐不住等待的焦急,撩开车帘、跳下车踏,奔上去叫住他:“萧公子!”

    萧还慎转身,一见是她,脸上浮现出几丝惊诧。

    “我哥哥他……”

    话未完,便眼见他涌出古怪的神色。

    陆姑娘急得不行:“怎么?他难道是受伤了吗?伤得重不重?”

    萧还慎欲言又止,最后向她一拱手:“隋世子方才还跟在我后头,陆姑娘你见到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完,再一拱手,退身便走了。

    陆姑娘无法,只能攥紧袖口、脚尖磨地,伸长了脖子往贡院里头张望。

    不一会儿,隋世子颀秀的身影终于从朱门后显露了出来。

    “意哥哥!”

    她几乎克制不住要落泪,提起裙裳飞奔上前,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地将他仔仔细细地端相了一遍,发觉没缺胳膊少腿,才长长地舒一口气,把眼泪憋回了眼眶里。

    隋意微讶地望着她的举止,心头柔软泛滥,欲伸指替她拭拭眼角,却被她偏头避开。

    “你先别碰我。”姑娘压抑着哭腔,红着眼,问他,“你有没有受内伤呀?”

    “祯儿妹妹这么心疼我?”

    他走近一步,不顾她的退避,捧起她的脸颊、轻柔地为她揩去了水痕。

    “我好得很,别担心。”

    又朝她眨了眨眼,饶有深意地笑。

    “倒是那个武考官,现在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