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渡若十二 小年
典察司。
昏暗的狱房室内, 油灯芯火颤颤跳动,两只飞蛾扑扇着灰翅,在燃烧的烛焰周围高低飞窜。
狱内的谈话仿佛已经接近了尾声, 平缓的呼吸声夹杂着一声叹笑散溢出狭的内室,惊得两只飞蛾钻入了浓深的阴影中。
“看来我真是老了。”
昔日的大赵宰执,穿了身囚衣、盘腿坐于矮桌之后, 发丝虽显凌乱,眼中神情却是清明。
矮桌另一边, 段伯安朝他半跪下来。
“此事未能提前知会父亲母亲, 害得父亲母亲受惊、受累, 儿子不孝。”
“行了, 起来罢。我何时要怪罪你?”段业道, “只是你母亲……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要好好照顾她。”
“儿子省得。”
“你妹妹在宫里头, 我是不担心的,倒是你, 这事情凶险、恐怕是要见血。”
“父亲,儿子曾在奉山听过一个道理, 先生, 君子当‘不辞负重涉远、不避经险履危’。”
长久的静默。
忽闻一声哼笑。
“此事之后,我是该向官家告老请辞了。”
……
段伯安从狱房出来, 刚进衙堂,便听见门边传来调侃的声音:“哎哟, 你怎么好端端出来了,你老子没解裤腰带抽你?”
冷眼瞧去,只见萧还慎翘着二郎腿、往后歪歪地靠在椅背上,一副疲懒模样。
他抬脚踹过去。
萧还慎闪得快, 人没事、身后的椅子倒是“哐当”被踹倒了。
段伯安一击未成,也没算追击,收回脚,望向衙堂最里头、正悠闲煮茶的人。
“副使,接下来要做什么?”
“局已经布好了,接下来,自然是要收网。”
隋意执起瓷盏,啖了口热茶。
躲到墙角的萧还慎适时插话:“从哪里开始收?”
“萧佥事这么聪明,难道猜不出来?”
“……老实话。”
萧还慎满脸牙酸的神色。
“我真的很讨厌你这种话兜圈子的人。做人简单一点不好吗?”
隋意不咸不淡道:“自己蠢笨,作何怨怪他人?”
萧还慎喉咙卡了卡,好奇发问:“你在家里,也是这么同陆姑娘话的吗?她怎么看上你的?”
“砰”地一声轻响。
茶盏搁在了桌案上。
“姓萧的。”
“好好,行,我知道了。我过几日就动身去通州。”
……
赵京城断断续续地下了两个月的雪,段业案也被大赵百姓热议了两个月。
临近新年,诸王赴京觐见,还有各方来朝的使臣,数不清的口音混杂在京都的空气中,更添了几分热闹。
腊月廿三,榆林巷陆隋两家一同吃了顿年饭。
是夜,长桌上热气腾腾,珍馐玉食铺了满案,瓜果酒水间布其中,香气四溢。
主座的隋老太太很是开怀,一一扫过座上众人,乐呵呵道:“这家里头,倒是许久都没有这般热闹过了。”
陆夫人笑道:“我家又何尝不是?您老人家要是不嫌弃,明年我们还要来叨扰的。”
“不嫌弃、不嫌弃,怎么会嫌弃呢?你屋里的姑娘养得这么好,我老婆子可太喜欢了,见着她我就心情好。”
默默吃菜的陆宜祯被这话呛到了,咳了几声。
一旁的隋意忙倒了杯水、给她递去,低声笑道:“祯儿妹妹脸皮这么薄,以后可怎么办?”
这边的动静不大不,奈何隋老太太耳朵尖,当即笑眯眯地望了过来。
陆姑娘的耳根更红,一面咳着、一面端水侧过了脸。
好在老太太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对隋意道:“我记得,你那个奉山来的同窗、唤作‘萧还慎’的,与你一道在典察司上值,他在京城举目无亲,你过年的时候、也把他请到府里头来罢。”
“祖母,不必了。月前奉山那位老先生得了场病,萧兄已经马回通州去了。”
“他倒是个知恩图报的。”
隋老太太感叹了一句,很快又把话头引向别处,席间谈笑不绝。
陆宜祯止住咳,转回脸,发现面前的盘子里、多了不少她爱吃的菜。
“祯儿妹妹。”
“嗯?”她望向身旁的隋世子。
“过年那天,宫里有一场宴席,到了那晚,我约莫是回不来了。”
陆姑娘点头应了一声。
往年爹爹也发生过这种情况,并不算奇怪。可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有些不安。
大约是因为段家贪污案后,迟迟没有下文,幕后真相也并未浮出水面。这就好像一柄利剑悬在高空、却不知何时会落下来。
姑娘想了想,尽管想不出结果,还是向他叮嘱道:“那,那你别饿着了、也别醉了,要好好地回来。”
隋意含笑应下。
宴席过半时,杜嬷嬷忽然掀帘步了进来,附到隋燕氏耳边悄声了句什么。
那应当不是什么好消息。
陆宜祯瞥眼望过去,只见隋燕氏的脸色变得极差,不过碍于众人在场,她并没有发作出来,挥手屏退了杜嬷嬷后,她又恢复成了若无其事、笑意盈盈的模样。
姑娘看得叹为观止,贴到隋意耳畔,偷偷地道:“你继母好厉害,不去唱戏真是太可惜了。”
隋意眼里泛出笑,又向她耳语回来:“我也时常这样觉得。”
姑娘的耳尖被他的热气拂得发痒,慢吞吞坐正了身子,心地量了一圈,发现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心中第 一回当着人的面坏话的虚愧感、这才稍稍淡了些。
……
席散,两家人分别告辞。
隋燕氏端着笑将人送走后,脸色一变,步履匆匆地回了院子。
叫退了房中女使,她急忙唤来杜嬷嬷:“你快仔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夫人,求你救救我侄儿。”
杜嬷嬷惶然跪地道。
“你快起来,我又没不救他,你得先同我把事情清楚,这才有办法可想啊。”隋燕氏蹙眉将她扶起来,“京外田庄出什么事了?那到底是什么人?”
“庄子里的人都不清楚。”杜嬷嬷提心道,“田庄的管事给我来递消息,我侄儿入夜后去果林里巡视,迎面就撞上了乌压压二十几号蒙面人,而且那伙人个个身手都好得不得了,一个照面便把我侄儿抓了。”
“大家伙儿不敢轻举妄动,算同他们好商好量,但那群蒙面人好像与宁嘉县主有点关系,上来便问原来的老庄头去哪儿了。管事和他们解释,田庄现在是夫人你名下的,原来宁嘉县主指派的老庄头,也早就换成了夫人你的人了。蒙面人便,今夜要见见夫人,若是夫人不去,他们便要把我侄儿杀了;若是敢令别人、或是官府晓得这件事……他们,就要让夫人你祸事临头。”
隋燕氏柳眉倒竖:“真是好大的胆子!”
“夫人。他们既知晓你的身份,还敢出这种话,恐怕来历很不简单。”杜嬷嬷犹豫道,“何况我侄儿他……”
隋燕氏攥紧指甲,深吸一口气。
咬牙道:“你挑一队精明强干点儿的,今夜戌时七刻,到后门等我。”
“是,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
夜幕四垂,城中灯火渐熄。
榆林巷后端、黑黝黝的巷道中,一架马车静悄悄地从靖国公府门前驶离。
出城后,极目所见便是无边的黑暗。
偶尔有星点灯火从路旁、山间的农户的窗隙中透出来。
马车甫一入田庄,就有等候在路旁的布衣管事讨好而急切地迎上前:“夫人,您可算到了!”
隋燕氏由杜嬷嬷搀着下了马车,并不客套,蹙眉问:“里头的情况如何了?”
“回夫人,嬷嬷的侄儿还被他们押着呢,我们是动也不敢动的。”
“你清楚些,他们统共有多少人?”
“露了面的,总共大约二、三十人。但后来我们又探了探,发现林子里应该还有他们驻扎的人,不过我们没敢仔细去瞧,估摸着,大约有上百号了。”
隋燕氏面色骇异,心头狂跳了一下。
这人数是她万万料不到的,本来听蒙面人只有二十几号,她才咬牙带了一队护卫赴约,可现如今,事情却变得棘手起来。
上百人的队伍,放在哪里都是一股不的势力,何况那伙人的身手还极好……
“夫人,夫人?”
隋燕氏回过神,立在原地,进退踯躅。
山间冰寒刺骨的夜风直往人脑上吹,她拢了拢兜帽,后退了一步。
却在这时,有年轻男子嘲弄的话音、顺着寒风飘过来。
“隋夫人,来都来了,外头天寒地冻的,何不进来坐一坐,与我聊会儿天?”
这声音颇有几分耳熟。
隋燕氏惊骇地抬头望去,只见森黑夜色里,远远地、有人提了枚灯笼,不疾不徐地朝这处走来。
那是个身形劲瘦的男人,穿了一袭黑衣、披着一件鸦色大氅,面颊被黑巾裹罩,并看不清容貌。束起的乌墨发丝在凌乱的风中张狂飞舞。
隋燕氏心知自己今夜恐怕走不了了。
一颗心沉了又沉,
“你是什么人?”
那男子走到她跟前、站定,笑了一声。
“也是,这样神神秘秘的,不好显示我的诚心。”
他一手扯下面巾,随之展露的唇角、在灯笼散发出的昏昧光线中勾了勾。
“好久不见呀,隋夫人。”
他拉家常般闲话:“上一回见面,还是在宫里吃年宴的时候罢?”挠了挠下颌,“我想想啊,应当是……四、五年前?”
隋燕氏定定盯着他的脸,一刹后,骇然反应过来,双腿一软、神色慌恐地扶住了一旁的杜嬷嬷。
牙齿着颤,从缝隙里发出声。
“、王、爷。”
誉王之子,宁嘉县主之兄,王爷赵珂。
性情跋扈恣睢,无法无天,在京中时便是少有人敢惹的混世魔头,还闹出过一桩命案。新皇登基后,他便随誉王去了北方德州,长成什么样却不晓得了,只是听残暴狠辣,专喜鼓弄一些酷刑。
在隋燕氏眼里,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聊聊?”
赵珂歪头,朝她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