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渡若十六 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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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鱼塘镇东, 山坳中的一个村落里。

    火光闪跳的油灯下,陆宜祯坐在草榻上,发髻凌乱、眼眶红肿, 衣裳也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她鼻头一抽一抽地、像下一刻便要哭出来似的。

    一旁捣药的农家娘子见她模样,极为不忍心,安慰道:“好了, 坏人已经走远了,不会再折回来的, 你就放心罢。”

    “多谢你。”榻上的姑娘揉了揉揉眼睛, “等我回家了, 一定会报答你的。”

    “起来也是老天保佑, 你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姑娘家, 竟真的能从那五大三粗的男人手底下逃出来,还撞进了村子里。”

    “我哥哥, 他教过我一点自保的办法。”

    若非记得这些,她也不会见那贼人睡着后, 强忍着恐慌、镇定下来,一遍又一遍地拧磨起粗砺的绳索、一遍又一遍地尝试, 最后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才终于解开束缚。

    举起棍子对准贼人的后颈时,水雾已经模糊了视线, 可她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咬住嘴唇, 将眼中的水汽都挤掉,这才看准了穴位、用生平最大的力气敲下去。

    她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一点儿也不冷静。

    逃下山的一路还连摔了好几个跟头。

    “药捣好了。”农家娘子将石钵放到她手边,量了她一眼,“伤处, 没有你自己敷不到的罢?”

    陆宜祯摇摇头:“多谢你,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那你敷完了药,早些歇息。明日等我男人回来了,我就让他送你回家。”

    农家娘子叮嘱完,走了出去。

    待木门“吱呀”阖上,陆宜祯才把石钵捧起来,挑了点黏糊的药草敷上手腕的伤痕。

    那里已经被磨得破皮流血,清凉的药汁贴上去,火辣辣的痛感才暂时麻木了。

    她敷着敷着,眼眶又忍不住起雾。

    不由自主地想,如果隋意在这儿该多好,他一定会用最温柔的语气哄着她、劝着她。那次在夷山别庄,她不过是磕到了桌角,他都替她揉按了大半天。

    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收拾好伤口,陆姑娘把石钵放下、熄灭油灯,脱了鞋袜,钻进被褥里,将身子蜷了起来。

    被窝是凉的。

    单薄的窗纸外,劲风呼啸,刮擦过茂密的林丛,发出“哗哗”的声响。隐隐约约地,还能听见从遥远方向传来的狼嚎。

    她将身子团得更紧。

    湿润的眼睫在黑暗的光线里一眨、一眨,泪珠无声地沾湿了枕头。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

    只是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她做了好几场噩梦,每次惊醒,睁眼仍是一片昏黑。

    到天光大亮的时辰,迷迷糊糊被人唤醒,她还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感。

    “贺娘子……”

    “先别睡了,村口来人了。”贺娘子仍穿着昨夜捣药时的那身衣裳,言简意赅道,“那是一群官兵扮的人,手上还拿了你的画像,你可认识他们?”

    难不成是官府找来了?

    陆宜祯杏眼亮了亮,忙不迭掀被坐起,披了外裳、踏上绣鞋,刚站起身,又犹豫地停住了脚步。

    “怎么?”

    她回过头,斟酌道:“贺娘子,待会儿他们找到这里来了,你能不能先告诉他们,没有见过我?”

    “这是为什么?官府的人、难道也是坏人吗?”

    “不是。”陆姑娘顿了顿,“只不过,昨天绑我的人,应该很有权势,我怕他们冒充官兵、想回头抓我。”

    她心里其实有点忐忑,贺娘子听到“坏人有权势”以后,会不会就害怕了、不肯收留她了?但是昨夜,她好像也看出来她家住京城,所以……

    “对对,这倒是我糊涂了!”贺娘子道,“那你等会儿先躲在屋里别出来,我出去应付他们。”

    姑娘悄悄松口气,朝她扬起一个笑:“好,多谢你。”

    未过多久,院子门板果真被“砰砰”扣响。

    贺娘子出屋开门。

    外头嗡嗡地一番交谈声。

    陆宜祯扒着门缝,心翼翼地朝外望过去。

    站在院门前的,是一群身穿禁卫甲胄的人,若单看着装,当真挑不出一丝毛病。

    蓦地,她的目光被混杂在众盔甲中的白裘一角吸引而去——

    缓缓往上瞧。

    那是一张半隐在人群后头的、俊秀的脸。

    姑娘几乎屏住了呼吸,心脏也骤然急促地“咚咚”跳动。

    “嘎吱”。

    她推开房门。

    院中的交谈声倏忽一滞,一道道惊讶的视线皆先后望了过来。

    “你怎么出来——”

    “意哥哥!”

    姑娘难掩哭腔,越走越快,最后“蹬蹬”跑着、往门口奔去。

    人群中的隋意,这时也好似回过了神,忙拨开前方阻碍,甫一到门边,便被她撞了个满怀。

    她的身子是软的、是热的,呜咽的声音也是真实的。

    深冬的寒峭在怀里融化。

    就好像一场看不见尽头的噩梦被落入帐中的煦日击碎。

    隋意极尽轻柔地拥住她。

    “祯儿妹妹别怕,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伤到你了。”

    姑娘埋头哭了一会儿,缓过气,觉察到身旁还围着一圈人,她一半羞赧、一半不舍地从隋意的怀抱里退出来。

    对上贺娘子惊讶的目光,她一边擦眼泪、一边道歉:“对不住,我方才太激动了,他们,他们不是坏人,是来救我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贺娘子干笑道。

    “外头天气凉,官爷不如进来喝口热茶?”

    ……

    贺娘子去灶房烧水了,隋意带来的一群官兵、也功成身退回京复命。

    简陋的茅屋内,只坐着两个人。

    隋意早在进门时,就发现了姑娘身上大大的伤口。

    最严重的的伤当属手腕,素来细腻白皙的皮肤、此时却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红痕,不难想见,昨夜她是如何的挣扎无助。

    只觉心尖涩得发疼,隋意蹙着眉,想也不想、便捏住她的手。

    “意哥哥!”

    “别动,让我看看。”

    陆宜祯无措地抬着双手,任他翻来覆去、翻来覆去地瞧,只感到脸颊一点一点地变烫。

    “是不是,是不是很丑呀?”

    “不丑。祯儿妹妹很勇敢。”

    他从袖中摸出一瓶浅褐色药粉,心而轻柔地匀在她的伤痕上。竟比她昨夜自己上药时还要仔细谨慎。

    “疼不疼?”

    “不疼的!”陆宜祯望着他,“倒是意哥哥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方才重逢惊喜交集,因而没顾得上留意,现下一瞧,他白色裘衣上沾了大片大片的血迹,发丝也缠着血痂,脸颊倒是干净俊俏的,只不过眼底泛有淡淡的乌青。

    一看就知道累坏了。

    她鼻头一酸,又想哭。

    “你是不是整夜没睡呀?”

    “我没关系的。”他为她上完药,抬起头,浅浅地笑,“只要祯儿妹妹平安无事,我就算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你不许这种话。”陆宜祯粉着脸,教训他,“不管是你、还是我,都要好好的,知道吗?”

    适时,贺娘子端了一托盘的热茶和热腾腾的米汤进来。

    几个人填了肚子,陆宜祯又向她道了通谢。

    “贺娘子,我能得救真是多亏你了。只是,只是我哥哥他为了找我、整日整夜都没休息,立即启程回京也太辛苦了,可否借你家的地方歇息一会儿?”

    “这是自然。”贺娘子爽快道,“相逢也算有缘,我男人他下午就该回来了,这大过年的,你们不如在我家用了饭再走。”

    “这太好了,真是谢谢你。”

    “正好,灶房里还烧着水。”贺娘子偏头对隋意道,“这位官爷,你不妨先去擦把脸,睡起来更舒服些。”

    隋意与她道过谢,却没有起身出去,而是问她要了一卷绷带。

    贺娘子的男人是个赤脚郎中,此番出远门、也是为了看病救人,因此家中并不缺药物用具一类的东西。

    她将绷带翻找出来、递给隋意,只见他俯身、把陆姑娘的手腕包扎严实了后,这才出门去。

    望着门边消失的清俊背影,贺娘子“啧啧”几声。

    陆宜祯红着耳尖、垂下头,只当自己没听见。

    ……

    隋意洗漱完,进房去歇息。

    贺娘子在院中砍柴洗衣、置备菜品。

    陆宜祯闲来无事,帮着她剥花生。她伤的是手腕,手指头却依然灵活,只要不做太大幅度的动作,就不会觉得痛。

    但剥了没一会儿,隋意便从屋里头走了出来。

    陆宜祯望见他,蹙起眉,不是很高兴:“你怎么还不睡?”

    “我睡不着。”

    陆宜祯顿了顿,忽然想起自己夜里头辗转害怕的情形,好似有些懂了。

    她擦干净手,起身推他进房,又将他塞进被窝里,趴在床边、支着脑袋,对他:“我陪着你,快睡罢。”

    隋意定定地看着她,忽地抬指、朝她揭开被子一角:“祯儿妹妹也上来。”

    姑娘瞪大眼,炸毛一般、“咚咚”往后退了几步。

    “你,你怎么这样?”

    他不徐不缓地坐起身。

    温声道:“我只要一闭上眼,就全是祯儿妹妹失踪后的景象,就算知道了祯儿妹妹安然无恙,也还是会忍不住去回想。祯儿妹妹昨夜,又是怎么睡着的呢?”

    “我……”

    姑娘不出话。

    “所以,祯儿妹妹也一样没有休息好。”

    “……”

    “祯儿妹妹,我很想你。”

    柔和轻软的声音,好似春日荡过湖面的柳梢。

    心湖的涟漪一圈一圈扩大,残存的理智彻底被搅成了浆糊。

    陆宜祯朝他走了过去。

    等被他细心地避开伤处揽入怀里、身上也搭了层被子的时候,陆姑娘的神思、才勉勉强强地回了笼。

    心想,这个人,怎么能将蛊惑人的法子、使得这么炉火纯青?

    她努力地昂起脑袋。

    入目是漂亮流畅的下颌线条,仿佛是觉察到她的不安分,隋意垂头望下来。

    那双标致的桃花眼,柔软温和地盛着她的倒影。

    姑娘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心里又想,蛊惑人又怎么样呢?只要是他,上当一百次也没关系。

    “意哥哥,我也很想你。”

    隋意眨了眨眼,抬手摩挲着她的脸颊。

    忽然吻过来。

    时值寒冬,室内却是冰消雪化、融融如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稍稍退开、抵着她的额头,眼底弥漫着浓到化不开的眷恋与缱绻。

    低笑道:“这下可以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