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渡若十七 不,是美梦

A+A-

    又下雨了。

    耳畔全是绵密滂沱的雨声。

    陡然, 眼前闪过一道刺目的白光,惊雷炸响。

    “轰隆”。

    他睁眼从床边坐了起来。

    已至深秋,京郊的夜里很有几分寒凉, 湿冷之气从脚底蔓延上窜,渗入骨髓。

    这是一间朴素的房屋,陈设简单、不见一件尖锐的器物, 昏暗光线中,贴墙摆放的软榻上已经没有了人影, 唯有半掀开的锦被、和褥子上微微下陷的形状, 昭显着这里不久前还有人躺过。

    这情景……

    他心脏一缩、呼吸变得紧促, 惶然站起身, 只怔松了片刻, 便扶着门、踉跄地跑出去。

    廊上的地板已被斜飘进来的雨丝浸湿,又冷又滑, 檐下的红灯笼,也在寒风冷雨里无助地摆晃着。

    苍山、密树、楼阁、房屋。

    一切都是未曾改变的模样。

    长廊走尽, 他踏进了雨幕里。

    单薄的衣袍很快被沾湿,冷冽的雨水浇皮肤、似要没入血肉。

    笼罩于溟蒙黯淡之中的楼台, 瘦骨嶙峋、茕茕孑立, 犹如一名油尽灯枯的老者。

    他僵着步子,一步、一步朝它走近。

    楼台之上, 檐间的两盏红灯笼摇摇欲坠,横栏前, 那个身着寝衣的人影,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可他看不清她的脸。

    昏昏雨色里,楼台上的人,双手缓缓地搭上了木栏。

    “……意哥哥?”

    是谁呢?

    “意哥哥?”

    他抬头, 雨好像变了些。

    楼台上的人影、这时也仿佛被除去了一层纱雾,变得更加清晰。

    “意哥哥。”

    是谁呢?

    “快醒醒,看看我呀。”

    最后一层雾障遽然消失,一双含着水润与担忧的杏仁眼、蓦地出现。

    雨停了,天也突然亮了。

    “……祯儿妹妹。”

    陆宜祯见他醒来,总算松口气:“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我看你脸色很不好。”

    刚苏醒的桃花眼里还漫着一层迷蒙之色,像是透过她看见了什么。

    隋意笑了笑。

    “不,是美梦。”

    “你骗人的罢?”

    陆姑娘并不相信,如果是美梦,怎么会让人眉头深蹙、脸色也变得像纸一般苍白呢?

    “还有,你额头上都冒冷汗了。”

    她伸手欲替他拭掉额上细汗,却在一接触到他的肌肤时,被烫得轻呼出声。

    “怎么这么烫呢?”

    姑娘忧急地喃喃自语,捧着他的脸,俯身同他抵了抵额头。

    “好像是发烧了。”

    隋意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见她直起身,动手将他裹成了一个蚕蛹。

    “一定是昨晚吹太多冷风了。”她吧唧一口亲在他额头上,疼惜道,“还好贺娘子她夫君已经回来了,我这就叫他进来看看你。”

    完,姑娘转身下榻、穿好鞋出去了,没过多久,带回来一个和善敦厚的布衣男子。

    男子为隋意看过诊、把过脉,道:“确实是染了风寒,不过并不严重,喝一帖药、烧就能退了。”

    陆宜祯给榻上人掖好被角后,又连忙出去跟他煎药。

    外头的天色已近黄昏,山村中升起缕缕炊烟,夹杂着一两声狗吠。

    贺娘子也在灶房里做菜,一开门、腾腾的油烟味扑面而来。

    听了隋意生病的事情后,她热情地挽留道:“那你们就再住一个晚上,等那郎君的烧退了、再回去罢。不然你们一个病的、一个弱的,我们夫妻俩还真是不放心让你们就这么上路了。”

    陆宜祯想想,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于是高兴地道谢应下。

    药还煎在炉子上的时候,晚膳倒是先出锅了。

    陆姑娘问贺娘子要了一身厚实不漏风的男子外袍,这才跑回房里给隋意套上,将他带到灶房来。

    几个人围着火炉吃年饭,闲话间,贺娘子的夫君也起了从外头回来时、听到的见闻。

    “昨夜京城里出了一桩谋逆案,不过还好没动太大干戈,已经镇压下来了,否则,又要有多少家破人亡的惨事。”

    贺娘子啧啧称奇:“究竟是谁这么大胆子?”

    “好似是誉王和王爷。今儿早上听时,誉王爷已经下了狱,王爷人也已经没了。”

    “这天家的人哟,兄不兄、弟不弟的。”

    “谁道不是呢?别是天家,就是一些世家贵族,府门里头的事情也不少……是靖国公家罢?他家今日一大早,也出事了。”

    若前头的传闻已够叫陆宜祯惊讶的了,那么这个消息,简直惊得她都懵了懵,紧忙追问:“出什么事了?”

    贺娘子的夫君道:“那靖国公夫人被休了,连府门都还没出,又被大理寺羁押,是犯了事,要细细调查。”

    怎么,会呢?

    她不过是离京一天而已。

    怎么天都变了?

    这时候,姑娘仿佛也终于想起来,靖国公府的世子就坐在自己身旁,于是急忙偏过头去,想开口问一问,却被隋意温和地制止:

    “祯儿妹妹先吃饭。”

    ……

    端着浓浓一碗汤药回了房,隋意这才一件一件地、与她起这一夜发生的事情。

    但有几处地方他是故意略过了的。

    比如杀王爷、又比如夜问隋燕氏。

    “将赵珂捉住后,他对我了显敬寺的事:是他指使燕氏抓的你。我从他口里问不出来你的下落,便回到府里问燕氏,还好她不像赵珂一样顽固,告诉了我劫犯的相貌和行踪。”

    “他们做了那么多坏事,落得这般下场,都是罪有应得。”

    陆姑娘唏嘘过后,又捧着隋意的脸颊亲了一口:“意哥哥,辛苦你了。”

    隋意抬指摩挲着刚被姑娘啄过的地方,笑道:“看来我要多生几次病才好。”

    “你又在胡话!”

    但也多亏他这么一岔,陆宜祯记起来药还摆在一边晾着。

    深冬的天,只了一会儿话,原本沸滚的汤药已经凉得差不多了。

    陆姑娘端起药碗,递给隋意:“眼下温度正好,快吃了罢。”

    谁知他低头凑到碗边闻了闻,接过,但并不喝:“好苦。”

    “你什么时候变得同孩子一样?”陆宜祯感到好笑,心里却柔柔地,哄他,“这里没有蜜饯,等回京城就补给你,好不好?”

    他挑起桃花眼:“还有另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祯儿妹妹喂我,就不苦了。”

    “你这是什么歪理?一勺一勺喂,不是苦得更厉害?”

    “我不苦就不苦。”

    陆姑娘没办法,只能拿来一只勺子,放到碗里搅了搅、舀起一勺褐色的药汁,却并没有喂给隋意,而是在后者稍显怔然的神色中,把勺子抵到了自己的唇边。

    温热的苦意瞬间弥蔓到了舌根,姑娘一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初初的怔愣过后,隋意连忙放下碗,抱着她哄:“没事没事,快吐出来。”

    但姑娘没听他的话,将药咽了下去。

    待口中的苦涩渐渐变弱,她才平复了表情,弯起眼睛、笑着:“时候,我与你吃同一袋子糖,长大以后,又喝同一碗药,我们是不是也算同甘共苦了?”

    隋意眼睫微微一颤,用眸光深深地摹刻着她娇俏的脸。

    “……以后绝不会再有共苦的事情了。”

    他的姑娘这么固执、又这么温软,就算是不让她受苦,他也要好好地。

    终于还是没再折腾。

    隋意一口气喝下药后,又被陆宜祯裹进了被窝里。

    ……

    人定时分,陆宜祯也漫上了困意。

    她走出房门、来到堂屋,想问贺娘子再要一床被褥、去空房间睡觉。

    贺娘子听后,了然地点点头,告诉她:“你不用担心,那郎君的风寒不严重,睡一晚上绝不会过了病气给你的,只是,要忍住不能……咳。”

    完,自以为解释得很清楚了,抱着收来的衣裳、便进了寝屋。

    木门板“嘎吱”关上。

    徒留会意的陆姑娘、臊红着一张脸,久久地站在原地。

    脑子里糟乱得不像话。

    心想,她和隋意也从来没过他们是夫妻呀,为什么贺娘子会如此地理所当然?难不成,难不成,是见她白日里陪着隋意补了几个时辰的觉,所以才误会的罢?

    可贺娘子已经进屋了,现下贸贸然去敲门,会不会撞见什么不该看的、听见什么不该听的呀?

    陆姑娘的耳尖更红,思来想去,没办法,只能慢吞吞地回到了隋意所在的屋中。

    屋里没点灯,漆黑一片。

    但今夜有月,淡白的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来,勉强勾勒出了屋内床榻的轮廓。

    隋意不知何时醒了,披着棉被坐在榻上,好像在等人。

    见陆宜祯进来,他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祯儿妹妹方才去哪里了?”

    “我,我想要间空房。但贺娘子好像误会了,我们的关系。”

    隋意重复一遍:“我们的、关系?”

    “就是,就是,她以为我们是……夫妻。”

    “我们不是这种关系吗?”

    陆宜祯倒抽一口凉气:“我们什么时候是这种关系了?”

    “可你我已经定亲。”

    “定亲,又,又不是成亲。”

    室内静默了好一会儿。

    蓦然,陆宜祯望见、榻上的隋意朝她微微伸出了一只手。

    “祯儿妹妹,过来些。我有几句话想同你。”

    陆宜祯便向他走过去,脱了鞋、上榻,把他露在寒气中的手臂给塞回了被子里。

    黑暗中,隋意轻笑了声,忽然张开被子,将她也圈了进去。

    “呀。”

    也许是因为生病,他身上的温度比平常要高一点,在寒冷的冬夜、把人捂得很舒服。陆姑娘惊呼了一声,就没再挣扎,乖乖地窝在了他和棉絮的包裹里,鼻尖嗅着他颈间残余的药香,听他用如春水般柔和的语气,:

    “我喜欢祯儿妹妹,除了祯儿妹妹,再也不想要别人。”

    “但是我家中情况复杂,担心祯儿妹妹嫁进来会受委屈,所以迟迟没有与陆伯父、陆伯母约定婚期。”

    “如今能让祯儿妹妹受委屈的脏东西,都被我清理干净了……”

    “所以,回京后,祯儿妹妹就嫁给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