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现在是什么年代,已经被人举报过两次的夏菊花比谁都清楚。就算齐卫东换粉条得来的红薯,够平安庄的人吃上十年,夏菊花还是不算同意。
反正她知道天灾只持续一年的时间,平安庄现在的粮食不家家都够吃,但春夏用地里的野菜贴补一下,撑到来年秋天,集体能多少返销一点救济粮的时间,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因此夏菊花刚才还慢慢摇着的头,听到齐卫东的话后,反而摇的快了些:“齐,不是婶子不帮你这个忙。现在都什么时候了,眼瞅着就过年。大家伙忙了一个来月,都累疲了,干不动了。”
“那个人能出七斤半红薯换一斤粉条。”齐卫东以为按夏菊花会算计的头脑,不会算不出平安庄的人从中能得多少利。
刘家兄弟两个同时放下碗,有些吃惊的看着齐卫东,想看出他的是真话还是假话。齐卫东七情上面,一脸焦急的想要劝夏菊花同意,神情没有一丝做伪。
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呀。
刘志全兄弟对视一眼,犹豫着自己要不要劝一下亲娘,听到他们亲娘话了:“七斤半红薯换一斤粉条,你认识的人抢粮站了?”
除了粮站,夏菊花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人手里能囤、敢囤这么多红薯——生产队上次换粉条,每七斤红薯留下半斤,就足足有近四千斤,夏菊花和五爷、陈秋生商量后,都没敢往生产队的粮仓里放,暗暗搬到了五爷和刘大喜两家的菜窖里。
种红薯的生产队,多出四千斤红薯来都得东掖西藏的,齐卫东认识的人,手里的红薯比他运到平安庄更多,又敢出七斤半换一斤粉条的话,那么老些红薯是从哪儿来的,又能放到哪儿,才能不被人发现?!
见夏菊花态度越来越坚定,齐卫东脸上越来越委屈:“婶子,不上次换粉条你们生产队没吃亏,就单凭我听一志双被人坑了,赶紧找人替他出头,侄子够意思吧?我都这么够意思了,婶子你咋能不帮我这个忙呢。”
刘志双又被人坑了?夏菊花真是头一次听,看向刘志双的眼神已经不只是气愤了。刘志双也是一个头两个大,放下碗站起来向亲娘保证:“娘,我这些天一直老老实实在家里漏粉儿,哪儿也没去。”
“也就今天去了一趟县城,还有我大哥一直跟着我,我真没干别的事。你别听齐卫东瞎,除了被孙红梅……”
到这儿,娘两个一齐想起红队莫明其妙从老孙家追回来的那一百一十块钱来。刘志双试探着问:“齐卫东,我们公社红队的人去孙家庄,是你让去的?”
本想做无名英雄的齐卫东,为了不再重复这几天的遭遇,不得不起感情牌,多少有点儿不好意思,冲刘志双话的语气也不是很好:
“还不都是你不让人省心,自己的钱自己不放好,让个女人白白卷走了。要不是怕婶子着急上火过不好年,我才懒得管你的破事。”
语气再不好,也掩盖不了确实是齐卫东出面,才有了红队追回刘志双被卷走钱的事实。刘志双走到齐卫东面前,很郑重的给他鞠了一躬,:“齐哥,谢谢你。当时我还以为红队是顺便把我的钱追回来的,没想到……”
“得了吧,你要是想谢我,就劝婶子答应再帮我换点儿粉条儿。”齐卫东时刻不忘自己的目的。
夏菊花这边思索开了:红队去孙家庄找老孙家的麻烦不是巧合,而是齐卫东指使的,明齐卫东以前不是吹牛,而是真的有后台,还能指使得动红队的人。
这么有后台的人,想收粉条的话应该不光指着平安庄一个生产队,可是他先送了人情又送了年礼,提出的条件还超出想象的丰厚,怎么看都不太正常。
“齐呀,以前你没来婶子这儿换粉条,是从哪儿换的呀?”
正没好气的数落刘志双的齐卫东,听了夏菊花的问话,想也没想的回答:“还不是各生产队能收的都收一点儿。他们各家漏粉的技术不大一样,粉条粗的粗细的细,也没婶子你们漏的有嚼劲。”
一个粉条子要什么嚼劲,就是在汤里煮的时间长短的事儿。夏菊花继续跟齐卫东闲聊:“粗细不一样,你收完了自己挑挑分分不就行了,还非得要婶子漏的粉条。”
“那不一样。”齐卫东顾不得刘志双了:“别人漏粉都是各家漏各家的,得走好几个生产队,来回运红薯和粉条都太招人眼了。不象婶子你这儿,运到一个地方就行了。”
嗯,明白了。夏菊花接着笑:“可婶子这儿实在干不了那么多,你就自己麻烦点儿,多跑几个地方吧。这粉条年前好卖,过了年该买的都买完了,也卖不了多少,你要的也不会太多不是。”
齐卫东又急了:“我的好婶子,粉条不好卖可好放呀,晾的干一点儿,放一年都没事儿。红薯可就不行了,开春就得长芽子,烂了不就糟蹋了。”
完,齐卫东恨不得捂上自己的嘴,抬头就见夏菊花笑眯眯的看着他。
大意了,实在是大意了。本来想着借扯闲话动夏菊花,不想自己又被这个看起来老实得近乎木讷的农村妇女,把话给套出来了。
既然话已经被套出来了,齐卫东也不算瞒着了,对夏菊花:“婶子,志双他们哥俩是不是该回屋歇着了?”
被要求回屋歇着的刘志全兄弟,看看自己碗里剩下的汤,觉得也不必都在正房里喝光——亲娘要是想让他们留下,齐卫东完的时候早开口了。到现在亲娘都没话,那就是他们确实可以回屋歇着了。
兄弟两个各自端着碗出门,体贴的给亲娘关上房门,一起进了厨房。刘志双问:“哥,咱们今天还漏粉儿吗?”
“漏,咋不漏。我看娘十有八九得答应齐卫东。你你,咋就这么不让娘省心呢,要不是他帮了你的忙,娘不愿意答应就不用答应,多好。”一向老实的刘志全,现在埋怨起刘志双来可溜了。
刘志双能什么,除了替亲哥把碗洗了,再抱来柴火先烧着火,独自把漏粉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他什么也做不了。
正房里的夏菊花,死死盯着齐卫东,却是什么话也不出。
齐卫东被夏菊花盯的越来越不自在:“婶子,我也没办法呀。人家看了货先付了定金,我能不给送货吗?”
送了货被人直接扣下,不接着用红薯换粉条就不放自己走什么的,他也没想到好不好。想起那个向自己定货的人,齐卫东就想抽自己两嘴巴,咋就因为人看起来穿的好点儿,给定金给的多点儿,就放松警惕了呢?
大意了,实在大意了,那人竟然找别人出面试自己,齐卫东是真没想到。
都怪这些日子挣钱挣的太顺利了。齐卫东又有些哀怨的看夏菊花了,谁让自己最挣钱的粉条和炒花生,都跟夏菊花脱不了关系呢。
夏菊花被他看的有些发毛:“齐,他们你了没有?”
齐卫东摇了摇头。
“那把你举报给红队了没有?”
齐卫东还是摇头:“他们想从我这儿多换粉条,把我举报给红队,还找谁换粉条去。”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能干出逼着人答应换粉条的事儿,真是讲理的人吗?
相对来,齐卫东反而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合作对象了。夏菊花下定了决心:“行,就按他们的,七斤半换一斤。不过咱们可好了,婶子就认你一个人,再有谁来跟婶子换,婶子都没粉条换给他。”
得嘞,齐卫东算是听懂了,自己的作用跟上一次一样,就是亲戚朋友间找人帮忙漏粉,别人跟夏菊花、刘志双不认识不是朋友,来了夏菊花也不认。
“还是那句话,婶子不能让你太吃亏。多出来的那半斤红薯平安庄不要,都是你的。”夏菊花不管出红薯的人给不给齐卫东好处,她是要给的。
这事儿白了,齐卫东就是一个中间牵线的,那头都威胁上了,不见得会让齐卫东得利。而齐卫东是买卖人,不挣钱人家凭什么替你们两头忙活。
夏菊花现在让利,是为了开放之后的齐卫东,不是为了眼前还要受人威胁的齐卫东。
不知道夏菊花放长线钓大鱼的齐卫东,心里升腾起一股酸涩的滋味:那个扣下他的人,齐卫东太了解了,自己遇事还得由他出面摆平,可为了让自己出实话来,愣是几天没让自己睡好觉。
哪怕那人不是为了自己,也足够让齐卫东心里有点儿怨气——他也只敢有点儿怨气。
夏菊花这里跟自己只是合作关系,应与不应都有她自己的道理。
难道自己能跟那人威胁自己一样,威胁夏菊花吗?就算威胁了,夏菊花稍微暗示一下,平安庄有人集体磨洋工,到开春红薯开始烂了,粉条还是漏不出来,自己照样两头都不落好。
可是听自己遇到的事儿后,一直拒绝的夏菊花,首先关心的是自己挨没挨,然后就一口同意了。不光同意了,她还考虑到了自己的利益,每斤粉条让自己得到半斤红薯的好处。
这点好处跟自己卖粉条自然不能比,可自己也不用起早贪黑,提心吊胆的在黑市里蹲着等买主不是?
关键两边对自己的态度相差太多,齐卫东想不多想都难:“婶子你放心,既然这麻烦是我给你惹出来的,那该我担着的事儿,我啥也要担到底。”
面对齐卫东难得的郑重,夏菊花抱的是姑罔听之的态度——当初齐卫东都能跟着刘志双找到平安庄,敢做出扣下齐卫东举动的人,就不能找到平安庄吗?
不过是盼着大家看在利益的份上,都留着窗户纸别捅破罢了。
事实竟然按着夏菊花的希望来了,第二天晚上平安庄的男劳力们等于全员出动,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生生在生产队院子里堆起了一座红薯山。
夏菊花不得不庆幸收苇杆的工作已经结束了,要不然送苇杆的人见到这一座红薯山,平安庄的人再装哑巴也没法掩盖。
齐卫东也跟着一宿没睡,看着一个个面露疲色的壮劳力们,良心发现的问:“婶子,要不我拉头猪来,合本卖给你们生产队的社员吧?”
夏菊花都没力气看他:“我还以为你要送我们社员一头猪呢。”
“婶子,好婶子,”齐卫东现在叫婶子叫的那是实心实意:“现在猪肉多难买你能不知道?我要不是看着大家伙儿辛苦,能只要本钱?”
行吧,你的是实话。夏菊花让陈秋生去问问大伙,有没有要肉的,都要啥地方想要多少,把齐卫东问的眼睛发蓝:“婶子,你们咋还挑拣上了?”
“你都想着做好事儿了,那就好事儿做到底,让大家吃个顺心,大家才更有力气漏粉儿不是。”
一提到漏粉,齐卫东马上蔫了,让谢红兵跟着陈秋生记下社员的要求,自己带着李林早跑没影了。
他们能跑,平安庄的人跑不了。忙碌了一晚上之后,还得尽快把红薯山分到社员们的菜窖里,要不让大队的人看到了,不是闹着玩儿的。
都怕什么来什么,夏菊花以前不信,见到一脸凝重的李长顺时,马上把这句话信了个十成十。
“大队长,你咋来了呢,是要找五爷吗?”夏菊花都不敢看李长顺的眼睛,话里透着十二分的心虚。
李长顺倒背着手,一拐一拐的绕着红薯山转了一圈,吓得正在称重的刘大喜手脚都没处放,领红薯的社员更是恨不得自己的头钻进红薯山里。
夏菊花陪着李长顺转了一圈,见他一直不话,有心想找个话题,又不是多会的人,场面怎是一个尴尬能描述完的?
好在七喜将功补过把五爷找来了,没等走到李长顺面前,老头已经埋怨起来:“你你来了,咋不去我家呢,大冷天非得在外头喝风,还以为自己是年轻人呢是吧?”
李长顺看了五爷一眼,又深深看向夏菊花:“你们平安庄生产队,很团结呀。”
夏菊花尴尬的堆个似笑似哭的表情:“都是大队教育的好。”
“大队可没教育你们……”李长顺放下倒背的手,伸出左手指向刚分一半的红薯山,点了又点,嘴张了张终究没别的。
五爷先给了七喜两巴掌:“大队长来了你都不知道早点儿告诉我,看,惹大队长生气了吧。得了,这混子我教训他了,快跟我回家去歇会儿,我正有事儿要跟你商量呢。”
完,不由分的扯过李长顺的胳膊,拉着人就走。五爷的身子到冬天本不该出门,强忍着上街来,跟李长顺几句话的工夫被冷风一呛,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这下李长顺不想跟着五爷走都不成了,七喜更是愧疚的看了夏菊花一眼后,扶着五爷慢慢往家走。
夏菊花知道七喜在内疚什么——自从上次李长顺突然出现在平安庄后,为了不被人发现平安庄的秘密,夏菊花安排七喜和陈冬生的儿子陈留柱每天盯着村口。
只要不是平安庄本村人,外来的不管是谁,都要尽早告诉夏菊花或是五爷、陈秋生三人中的一个,好提前做些应对准备。
今天李长顺又一次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平安庄,等于宣告七喜两个人失职。可夏菊花能埋怨七喜他们两个吗?昨天晚上全平安庄的男人还有力气大些的妇女,都出动挑了一夜红薯,七喜和陈留柱两个也跟着挑了半夜的红薯。
都还是半大子,累了半夜睡都睡不够,盯着村口时个盹、晃个神都很好理解。夏菊花能想到的补救措施就是下次得多派两个人看着村口,不光看着通向大队的方向,从庄头过来的方向也要守住。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今天来的人是李长顺,他跟夏菊花一样明白粮食对社员们的重要性。
麻烦的也是来的人是李长顺,主要是他放眼的是整个平安庄大队,而不是跟夏菊花一样,担心的只有一个平安庄生产队。
所以当李长顺敲着五爷家的炕沿,问夏菊花分了一半的红薯山是咋回事的时候,夏菊花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五爷明白沉默不是办法,不能仗着李长顺不屑于搞举报、批/斗之类的动作,就连一个解释都不给人家。
人家只是不屑搞那些恶心人的动作,不是不能。
咂摸了两口烟袋,五爷还是替夏菊花开口了:“这事你也不用问菊花了,都是我这个老头子搞出来的,她是替我背了黑锅。”
“她替你背黑锅,你给她背黑锅还差不多。”要不人家李长顺能做大队长呢,整个大队能数得上来的人,都是什么脾气秉性,他哪个不出个大概?五爷要真有让人背黑锅的本事,前两年怎么不见让刘二壮背?
五爷被堵的无话可,索性利用自己年老体弱耍起了无赖:“那你怎么办,来年整个平安庄生产队都指着这点儿红薯呢。好不容易赶上了这么一个机会,你就算是去公社举报,我也得让平安庄的人不做饿死鬼!”
夏菊花心里默默给五爷竖起大拇指,脸上仍然是惶恐不安的:“五爷,如果大队长去公社举报,我就算进了学习班,你也要让大家把粉条都给人漏出来。要不平安庄摊上话不算数的名声,以后谁还敢跟咱们交道。”
李长顺被这两个人一唱一合的给气乐了:“你们既然觉得我会举报,我要是不上公社去一趟的话,好象挺对不起你们对我的信任。”
大队长,这么反话正,真的还能愉快的交流吗?夏菊花看了李长顺一眼,见人正死死盯着自己,怂了,低头装起了鹌鹑。
“你们让我咋办?”李长顺见五爷和夏菊花都不话了,才叹了一口气:“五个生产队,哪个生产队有人挨饿,都是我这个大队长没干好。再都是乡里乡亲的,别的生产队挨饿,你们真能咽得下去?”
咋就咽不下去了,平安庄的人不偷不抢,靠着自己的技术挣了点儿红薯,才有了应对天灾的底气,凭啥咽不下去。
这话夏菊花也就在心里想想,是不敢当着李长顺的面的。
她不能,五爷倒没什么顾忌:“大队长,老话的好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平安庄的红薯是自己吃苦受累挣来的。你看看平安庄现在老老少少,有一个闲人没有?别的生产队呢,个个都靠墙根晒暖吹牛呢吧!”
李长顺也很无奈呀:“他们能跟你们比吗,一个个除了种地,啥啥不会。”
夏菊花不赞同的:“大队长,编席的事儿我不好,可是怎么漏粉儿,我们生产队可真没瞒着谁。不管是哪家的亲戚想学,都是手把手的教给他们了。可那些人图省事,把红薯往我们社员家里一放,就等着拿现成的粉条。为了替亲戚漏粉儿,我们生产队好些人不得不请假,连生产任务都耽误了。”
五爷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就该扣那些人的工分,凭啥给外队干活,耽误了自己生产队的活计。”
李长顺老脸热的呀,都不好意思张口了。可平安庄那座红薯山太馋人,他也舍不得马上离开,三个人只好对坐着发愣。
好一会儿,五爷磕烟袋锅子的声音,才破了屋里的寂静。李长顺又长叹了一口气:“你们觉得我不讲理也好,偏向那四个生产队也好,反正那红薯,你们得分点儿给他们。”
五爷把烟袋锅子敲的呯呯响:“那红薯是人家要换粉条的,都分给那四个生产队,我们拿啥给人家漏粉条?”
继续僵持下去并不是一个好办法,夏菊花把自己能想到的主意出来:“大队长,你担心的跟我和五爷担心的都一样,就怕过完年还没有雨水,开春种下的庄稼没有收成,大队得有很大一部分人挨饿。”
见李长顺点头,夏菊花就向他承诺:“都救急不救穷,我只能来年要是哪个生产队真有揭不开锅的,我们生产队能提供点儿粉条。不过得要钱,还得比平时的价钱高,大队长你应该不应该?”
五爷知道夏菊花的是他窖里那些红薯的主意,也跟李长顺一样叹气:“大队长,咱们都看得出来地里墒情不好,那几个生产队的队长看不出来,他们生产队的老人们还看不出来?我们生产队算开春多种点儿红薯,别的生产队是不是也多种点儿?”
哪怕中间当了十来年的兵,李长顺骨子里还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啥作物抗旱,哪样作物产量高,心里门清儿。听平安庄来年要多种红薯,自然点头觉得这主意不错。
身为大队长,他还是提醒五爷和夏菊花:“年年交的公粮是啥,你们心里都有数,可别光怕天旱就连种都不种,到时候就不好交待了。”
五爷就掰着手指头跟李长顺算起各种作物,该种多少才能让公社检查的人不出什么,又能尽可能多的省出土地来种红薯。
算完了,才发现各生产队需要的红薯种子就不是一个数目。这次夏菊花都没用李长顺开口,直接:“要是哪个生产队缺红薯种,我们生产队可以提供一点儿。还是那句话,得买,粮站多少钱收我们就卖多少钱。”
李长顺点了点头,没要求平安庄必须无偿的向各生产队提供红薯种——哪怕夏菊花能答应,他该怎么向别的生产队长解释,平安庄为啥留出那么些红薯种,还不要钱的白送给别的生产队?
总算把李长顺送走了,夏菊花一颗心都快不会跳了:“要是再这么吓唬我一回,我真不当这个生产队长了。”
五爷就想把七喜两个叫过来骂一顿,夏菊花连忙摆手:“昨天七喜他们两个跟着忙前忙后,够累的。他们都还是半大孩子呢,能天天盯着村口不偷懒,我觉得挺不错。咱们再找两个稳当孩子,跟他们一起替换着看就行了。”
人家孩子自己都内疚得不行了,哪儿还架得住五爷骂,再给骂得逆反了,摞挑子了怎么办?
现在夏菊花别的不怕,就怕哪个人、哪家突然要摞挑子。
因为社员们真的是太累了。只拿把红薯绞成浆来,就需要壮劳力不停的砸、挤、压,为了保证能赚到那一斤半红薯,每一家都不敢不把红薯尽可能磨细再磨细,耗费的体力可想而知。
光是把红薯绞成浆就完了吗?那只是万里长征走了头一步,后头还得每天给红薯浆换水,换上三天之后又得细心倒去表面澄清的水,把剩下的湿淀粉心铲到笸箩里,放到炕上烘干。
哪一步不加心,多流出一点儿淀粉去,都够人心疼老半天。
平安庄有多少人家为了给红薯淀粉腾地方,一家几代人挤到一起睡上几个时,天一亮就接着重复前一天的劳作。等好不容易红薯淀粉烘干了,男人们又得进厨房里不停的漏粉儿:
不快点儿把粉条漏出来的话,家里的家什就不够用,没东西盛红薯浆或是湿淀粉。
就算齐卫东真的按平安庄人的需要,把肉送来,都没让平安庄人停下忙碌的脚步。过年大家的确都包了饺子,可夏菊花听起来剁饺子馅的声音都那么有气无力,跟白天生龙活虎绞红薯浆的仿佛不是同一个生产队的人。
这就是夏菊花什么也不肯把红薯分给别的生产队的原因。平安庄的人这么累死累活,漏出来的红薯粉条挣来的一斤半红薯,别人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得让出去?
看看平安庄的社员吧,连七奶那么年老体弱的人,都帮着替她漏粉的人烧火,夏菊花怎么也不出让红薯的话来。
李长顺过年那天又来过一次平安庄,见识过平安庄社员拼命劳作的场面之后,什么也没就离开了。过后七喜还不解的问过夏菊花:“嫂子,我不是已经向你报告过大队长来了嘛,你怎么不让大伙停一停呢。现在大队长知道咱们用换来的红薯漏粉儿了,去举报咱们咋办?”
咋办?凉拌。
多日着急上火的夏菊花,已经完全把平安庄可能会被人举报抛到了脑后,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字:漏粉,把分到各家的红薯,尽快的漏成粉儿。
不快不行,一过了年,天气就会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再不加快速度,菜窖里的红薯就会长芽,别漏粉儿了,喂猪都怕把猪毒死。
直到大年初七,林主任再一次出现在平安庄,夏菊花的心思才终于从漏粉上移开一点儿,想起自己已经有近十天的时间,没有关注过场院里编席的进度了。
“林主任,你过年挺好的?”尽管有些心虚,夏菊花还是笑着先向林主任致以新年问候。
林主任手里提了个网兜,里头装了两瓶桔子罐头,边跟夏菊花问好边把网兜递给她:“这是给你家保国的,大过年的,你可别跟我客气。”
夏菊花大大方方的接过网兜,笑着:“那我可就真不客气了。来,林主任快进屋坐。”
林主任也看着夏菊花笑:“夏队长,这可不象你办事儿呀。”
夏菊花一愣,林主任的笑容更大了:“往常我一来,你就让我快点儿清点苇席,恨不得马上把我兜里的钱放进平安庄的钱柜里。今天咋还请我进屋坐了,不会是你们生产队的席没编完吧。”
这玩笑有点扎心的感觉。
夏菊花还得撑起笑脸:“往常是往常,这次不是过年嘛。咋也不能让你一口水不喝,不把身子暖和暖和,就去场院里清点数量不是。”
林主任连忙摆手:“啥过年不过年的,我是想着今天头一天上班,县城里人都没收心呢,坐在办公室里也是干呆着,就来看看咱们生产队的席编的咋样了,算算应该哪天来拉席。”
不是马上点数就好。夏菊花放下心事,又跟林主任了几句,才带着他往场院走。还是没靠近苇墙,就听到了妇女们的笑声,林主任不由感慨的:“夏队长,光听你们社员这精神劲,我就愿意多来咱们平安庄几回。”
谁不是呢。夏菊花自己知道,平安庄的社员太能吃苦了——哪怕过年没休息,妇女们没有一个人回娘家,她都没听到一句抱怨的话,反而不时听到大家相互趣的笑闹声。
与夏菊花记忆里那个得过且过的平安庄,是天差地别的存在。
“林主任来啦?你过年挺好的呀。”赵仙枝见夏菊花领着林主任来了场院,自来熟的跟他了声招呼,才看向夏菊花,问:“队长,是现在点数吗?”
看吧,大家都已经很熟悉套路了,夏菊花除了点头,一句话都不出来。
张翠萍和安宝玲同时站了起来,一齐走到放编好苇席的地方,当着林主任的面,一张一张拿起来,请他看好后再单另放好。这样即点了数又让林主任验了货,节省了一道工序。
没想到安宝玲和张翠萍想出这么好的办法,夏菊花嘴角翘起,那表情里即有欣赏也有欣慰。等点完场院里的席,夏菊花才发现了问题:妇女们编席太卖力,场院里已经存下了三百零七张席,加上上次运走的三百五十张,超出供销社订单五十七张。
“林主任,你要是为难的话,这五十七张席就留下吧。”出这句话,夏菊花的心都滴血了:五十七张席,都是妇女们一蔑片一篾片摸出来的,里头有多少大家的心血呀。
林主任也有点儿为难:“都编了这么多啦。”完余光看到还在编席的妇女们,还有足足四十几张席。加到一起就快一百张,他自己还真做不了主。
“夏队长,要不你们少编一百张双喜席?”林主任想出了一个主意。
夏菊花有些为难的:“林主任,当着你我也不假话,双喜席我已经安排别人编了,因为场院里地方太,坐不开,她们都在家里编呢。这几天忙着过年,我还没顾上问双喜席编了多少。”
就算把福字席留下,夏菊花也会让林主任把双喜席带走——那可是姑娘们自己头一次承担任务,不带或是少带都会击她们的积极性。
听夏菊花还安排了人编双喜席,林主任也知道有点麻烦了,问:“那双喜席编多少张了?”
夏菊花更加不好意思,叫过李大丫,让她快回家问问红玲,她那些姐妹编了多少双喜席了。
好在当时姑娘们答应夏菊花会完成二百张双喜席,就真的只编了二百张。哪怕已经编完了,因为家里爹要漏粉儿,娘要编席,姑娘们就成了家务活儿的主力军,所以她们并没有多编。
红玲来向夏菊花报数的时候还有些忐忑,声问:“大娘,我们是不是编的太少了。要不我回去跟大家,再多编点儿?”
“不用不用。”夏菊花连忙拉住红玲:“已经足够了。你们的任务完成的很好,很快供销社就来拉席了。你回去跟你的姐妹们,这些天你们也怪辛苦的,都歇歇吧。”
可不敢再编了,这已经很让林主任为难了。
林主任都没心情再跟夏菊花话了,告诉她自己回去要向郑主任汇报一下,具体能不能收下平安庄多编出来的一百张福字席,不定还得开会研究一下。
他让夏菊花不要着急,如果最近几天他没来平安庄的话,那就是领导还没来得及开会呢,至少六百张福字席和二百张双喜席,县供销社是一定会收的。
这完全不能安慰到夏菊花,也安慰不到听到两人谈话的妇女们。赵仙枝等林主任一走,马上凑过来:“队长,大家手里的席还编不编了?”
都编到一半了,不编还能扔了不成?夏菊花点点头:“编,手里现在有一定要编完。编完的人可以回家休息一下,等明天我再教大家新花样。”
如此坚定的态度,很好的抚平了妇女们的不安。她们现在对夏菊花的每一句话都十分相信,认为只要有夏菊花在,她们的劳动就不会白费。
因此就算夏菊花已经发话,让编完席的人回家休息,却没有一个妇女真的离开,而是认真的把自己身边的苇瓤收拾走,再把还在编席的人身边扫干净。
等到最后一个人编完席,苇垛周围一根散落的苇杆都不见,已经破好的苇皮被细心的捆好,场院里的蒲团更摆的整整齐齐。
“行啦,回家吧,明天队长又要教新花样啦。”赵仙枝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已经坐了两三个月的场院,竟有点儿不舍得离开,只能用话来劝自己。
跟她一样心情的人大有人在,常仙草更是头一回关心的问:“你家的衣裳都做好了?”
赵仙枝摇头:“这些天都忙的找不到北了,哪儿顾得上做衣裳。”
好些人都跟着点头。可不是,往年心心念念想做件新衣裳,很难凑够布票。今年终于买上不要布票的布了,大家却没有时间做新衣裳了。
“那你回家快点儿裁出来,晚上我用缝纫机给你轧,一晚上就以轧好。”常仙草再次递出橄榄枝。
赵仙枝强忍着心里的惊讶,点头答应下来,不想常仙草还有更让她惊讶的话等着:“年前买的肉,除了包了顿饺子,这些天都没顾上炖。你回家跟常旺一声,今天晚上领孩子来我们家吃饭吧。”
下巴要惊掉了好不好赵仙枝一个没忍住,直接问:“你今天是咋啦?”
常仙草有些羞恼:“就是过年了叫你们家吃顿饭,爱来不来。”
“来,你请我吃饭我凭啥不来。有现成的不吃是傻子。”
做好饭给别人吃的傻子常仙草:我就不该因为队长不在,你仍然忙前忙后的操心场院里的事儿,觉得你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这些天太累了,想让你多歇会儿!
早知道这妯娌两个相处模式的妇女们,趣起赵仙枝来都不余力:“人家仙草做好了饭等着你吃,你可不能空着两爪子就去。”
“她还真得空着两爪子去,走的时候还得抓一把放兜里。”
“今天仙草不是要给她炖肉吃吗,放兜里油了新衣裳咋办?”
“咋办,油了正好回家刮下来下顿炒菜吃。”
哈哈的笑声陪了妇女们一路,直到她们陆续进了自家的门,街上才重新恢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