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冬狩 带着你可笑的忏悔,滚
冬狩曾是朝中演武的形式之一, 却因着极受历代皇帝青睐而一直留存至今,甚至成了朝中格外盛大的一门活动。
皇家的围猎场近乎囊括了北郊整座山林,林中飞禽走兽无所不有。
在围猎中摘得魁首者, 便有资格同皇帝讨一道赏赐。
往年皆是傅长凛纵马夺魁。
他不爱皇帝赏下的金银珠宝一类,常是讨一匹好马, 亦或是为身后的漂亮郡主讨个皇宫里才有的稀罕玩意儿来。
后来傅长凛逐渐年长些, 过了加冠之年便鲜少如此锋芒毕露了, 而是无声将这样崭露头角的机会让予朝中更为年轻的后辈。
这个王朝的肱股之臣已垂垂老去,新的一代虽有几个龙凤,却皆意外地早夭。
譬如病死的太子, 与埋葬于幽诛关暴雪之下的楚叙白。
皇帝子嗣单薄,而今年岁最大的嫡子,却竟是年仅八岁的楚端懿。
今年的冬狩天寒一如既往。
郡主一袭繁琐华贵的宫装跟在圣驾之后,轻淡地瞧着观礼台下百官的跪伏与朝拜。
傅长凛早年便蒙皇帝特赦,只一身惯常的玄色长袍孤身立于乌泱泱的跪伏着的百官之间,向圣驾微微俯首。
他身量极长,又天生一副冷隽深邃的好相貌,在人群中极为扎眼。
皇帝威然免了百官之礼,在观礼台上至高处从容落座。
冬狩乃是一年中最为盛大的活动之一。
这片旷远的山林早在百十年前便被皇家御征, 依山傍水地建起了行宫。
行宫背后便是围猎场,中间常布有重兵把守以保随行的女眷。
行宫之首便是这座占地极广的观礼台, 台上设有坐席,以便皇室共观校阅礼。
这场冬猎足足要办九天九夜, 禁军校阅礼便是开幕。
观礼台不许外姓臣民踏足半步是老祖宗定死的规矩, 傅大丞相纵有通天的权势,亦只得在台下与众臣共坐。
他倒并不介怀这些,只不动声色地抬眸去瞧那位华冠盛装的郡主。
她领着一干皇室子嗣端坐于右席, 捧着手炉侧耳淡淡听着皇子楚端懿在他耳边絮叨。
傅长凛的目光太过专注且不加掩饰,郡主遥遥侧首过去与他对望一眼,不悦地别过头去。
接连多日的艳阳之下雪已消了七七八八,只是高台上风盛,郡主仍旧裹着绒厚御风的斗篷,跪坐席间时便被这斗篷严丝合缝地拢住,极为熨帖。
她捧着手炉安静坐于席间,一派清贵而淡漠的疏离姿态,倒是引得台下不少世家子弟频频侧目。
郡主出身极高,若能娶了这位,便无异于有了整个临王府做靠山。
傅长凛安坐于首席,低垂着眼睫默然扫过四下窃窃私语声,忽将手中茶盏不轻不重地一放。
四下纨绔立时消音。
校阅礼由傅老太尉全权来做,傅长凛本想代劳,被这位闲不住的老人家一口回绝。
傅鹤延自许多年前毫无预兆地撒手放了权,便再没有沾过朝中分毫争斗。
他把控军权,用余生不多的心血守着这个王朝最后的安稳与底线。
副官得力,他竟也落得清闲,每年操心最多的事,唯有冬狩上的校阅礼这一桩。
宫中禁军如肃然如羽林,八千骑兵金戈铁马紧随其后,接着便是数以万计的轻骑与重甲军。
旌旗绵连数十里,两侧有将士擂鼓而歌,声势浩大。
傅鹤延负手立于高阙之上,神色倨傲地击响了第一声缶。
大军瞬间变换方针拔剑而出,动作整齐近乎合为一人。
郡主极目望去,入目只瞧得见直排到大道尽头的浩荡军师。
傅鹤延这些年虽不问权争,于训兵之事上却丝毫不曾松懈。
只是皇帝庸懦,一向安于现状不肯轻易动战。
倘若换作傅大丞相这样的野心家,恐怕早已动兵北下直指北疆。
北狄兵强马壮又天性好战,早已蠢蠢欲动屡次三番地犯我北境,多少将士战死于幽诛关下尸骨无还。
只是皇帝迟迟不敢一战,这样的局面便僵持了数年不下。
校阅礼隆重而漫长,在郡主低低了第四个哈欠时终于等到了尾声。
落日余晖渐渐撒落下来,皇帝宣了赏赐才终于肯放众臣离开。
郡主一手笼着披风,另一手提着极为繁琐而迤逦的裙摆,跟在皇帝身后不紧不慢地下了高台。
翠袖殷勤地迎上来替她换了填着新炭的手炉,引她往行宫安置。
楚流光仍在当着差事,临王与皇帝似乎尚有些要事,并肩往另个方向去了。
天渐渐昏沉下来,极远处似乎偶有几声狼嚎随着穿林的风落进耳中,倒颇有几分惊悚的意味。
翠袖便搀着她左臂怯弱道:“郡主,这林子里怪瘆人的,我们快些往行宫里去罢。”
郡主握了握袖中随身携带的玄铁匕首,不可抑制地回想起儿时误入狼群九死一生的情形。
她下意识去摸腰间那枚庇护她多年的飞仙佩,却生平第一次摸了个空。
郡主脚步一顿,猛然意识到那枚玉早已被损毁许久了。
纵然巧匠修补得再精美,却也不宜佩于腰间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沉而温和的男声:“郡主。”
楚流萤神色寡淡地回过眸去,果然瞧见傅长凛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男人较她高出许多,倾身而下时带着极冷隽而动人的气魄:“夜色将至,臣送郡主去行宫罢。”
他目光极深,带着点不容置否的执拗与诚恳。
郡主心知拗不过他,一时又不好在这人来人往的大道上发作,只得暗自忍下。
她疏离而寡言地走在最前面,层层叠落的华美裙摆如静夜幽莲一般绽开,随着少女轻巧而飞快的步伐微微拂动。
翠袖碎步着跟在她身后,手中那盏错彩镂金的孤灯迎着夜风明明灭灭。
傅长凛却是瞧不出她浑身的抗拒似的,不紧不慢地与人比肩同行。
他在郡主将要一脚踩上残雪时牵住她手腕,无奈劝道:“慢一些。”
郡主一把甩开那只灼热到有些烫人的手掌。
傅长凛却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仿佛方才被郡主这样下面子的人不是他一样。
他俯下身去诚恳而温柔道:“臣只是忧心郡主的安危……”
“我过了,您不必再对毁约之事心怀歉疚,”楚流萤不耐地断他,“你我之间,只当两清了。”
冬日里夜色来得早,西面群山之间淹没了夕阳最后一丝余晖,天际高悬的月便已渐显出冷色来。
少女仿佛眼角眉梢皆噙着淋淋的碎冰,比这孤洁的月色还要寒上三分。
傅长凛眼睫低垂,涩然道:“不止歉疚,糯糯。”
当日废墟中郡主浑身是伤,实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他彼时只了一句,便再没有解释甚么。
只是临王府防他防得紧,此后便更没有机会再与郡主上半个字。
傅长凛俯下身来定定凝望着她明媚如故的眼睛,音色暗哑道:“糯糯,我自知从前种种皆因我卑劣自负而起。”
“我顽固,傲慢,自以为是,曾几次三番那样轻贱于你。你怨我恨我都好,我如今所为,是希望弥补从前犯下的过错。”
他嗓音极低,眸中尽皆是如光似火的赤诚与真挚,恍然竟和曾经的郡主有了一瞬的重合。
“彼时生死荣光之誓,绝非戏言。”
翠袖在一旁提着灯,直听得头皮发麻,暗自忧心这位傅大丞相剖白完后,会不会当即便要杀她这个外人灭口。
郡主嗤笑一声,借着明朗的月色轻淡而疏离地后退一步:“碎玉难全,您一句弥补便想要从头来过,不觉得可笑么?”
头顶有通透清明的月色披落下来,如有实质般教人遍体生寒。
傅长凛呼吸一窒,又听得她音色明丽地续道:“今日您既摊了牌,我便同您开天窗亮话。”
“从前我年岁不懂人心凉薄,以为世上哪有捂不化的冰。却原来,人还有铁石心肠。”
皇室多年的教养从来容不得她歇斯底里,连这番字字诛心的话,都教她得风轻云淡。
只是铁石心肠四字被郡主咬得略重一分,带着点意味不明的轻蔑与叹息。
她接着道:“十二年,你可曾待我有半分的敬重与真心?”
傅长凛在这样锋芒毕露的眼神中节节败退,只干涩地挤出一句抱歉。
郡主拢了拢披风,犹如一个闲淡的旁观者般陈述道:“在你眼中,我不过是手掌心里的金丝雀罢了,纵使偶尔惹急了眼,亦只需三言两语便可轻巧带过。”
“婚约已废,我本不愿再与你有一分一毫的瓜葛。你薄情,虚伪,卑劣至极,教我觉得恶心。”
傅长凛仍固执地立在原地,神色皆隐在晦暗不明的夜幕间,树底斑驳的月影映亮了他清隽的侧颜。
他音色沙哑道:“糯糯要杀要剐,我都认。”
郡主红着眼眶侧过身去,漠然道:“你是生是死都碍不着我。”
翠袖在一旁缩着脖子听了许久,见这祖宗将傅丞相一通臭骂,终于舍得转身往行宫里去,忙不迭地举着灯跟上去。
郡主才踏出两步,忽然被傅长凛轻轻攥住了衣袖。
男人双目泛红,带着点极为少见的落魄道:“季原仍未归案,只怕此番冬猎不会太平,你……万事心。”
郡主神色莫辨,却忽然仰头温柔而通透地冲他一笑。
傅长凛一时晃神,却忽见月辉之下有冷白的刀光一闪而过。
那抹被他攥在手中的衣袖,便已成了一块被无情削下的废料。
傅长凛瞬间愣在了原地。
他生平头一遭,如此真真切切地尝到了自云端一瞬跌入地狱的滋味。
郡主学着他薄情又残酷地笑:“带着你可笑的忏悔,滚。再近一寸,这匕首削的便不止是衣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