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雪兔 傅长凛不知想到甚么,默然垂了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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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宫闲置了足足一季, 却并不似设想中的那样阴寒。

    房中一早便断续烧着炭炉,略驱散了几分空荒的寒意。

    郡主围坐于炭炉旁,自绒暖的斗篷间探出一双手来细细烤着火。

    翠袖便殷勤地铺平了床榻, 又取出自王府带来的厚重棉褥铺放在其上。

    她纳罕道:“今年内务府用的褥子似乎格外厚些,不知比去年强上多少。”

    行宫中已有内官事先备好了可供起居的一切, 只是女眷多不耐寒, 因故常会自行备下棉褥与衾被。

    往年郡主参见冬狩便皆是崔翠袖伺候。

    她将绒毯支在炭炉旁烤了片刻, 便细细铺在了那层云软厚实的棉褥上,又拿汤婆子先行暖着衾被。

    炉中炭火烧得足。

    郡主捧了热茶口抿着,歪头借着昏黄的烛光看翠袖殷勤地忙碌。

    冬猎人数众多, 行宫虽广却也未必全然容纳得下,因故一人只得一室。

    夜里更深露重,哪里能睡得住地铺,室中还有一美人榻,索性便吩咐翠袖睡在不远处的榻上。

    郡主嗅了嗅炉中所焚的香,随口问道:“翠袖,这香……是一道从府中带来的?”

    翠袖正灌着汤婆子,随口回道:“奴婢并未带过香料啊。”

    她将两个汤婆子放进郡主的床铺中拿衾被盖好,含笑走来:“何况这居室乃是校阅礼毕后宫中内官引我们来的, 哪有时间焚香。”

    今驾车来时,便有内官忙不迭地迎上来, 自车马中接了各家的行礼,直送到安置的居室中。

    校阅礼乃是冬狩头等大事, 照例出席者无论贵贱皆不得缺席。

    待观完了礼, 皇帝宣罢了赏赐,才随着内官回了这行宫中。

    翠袖瞧她已渐渐回暖,便上前为这祖宗解开了厚重的斗篷, 平整地挂在木施之上。

    楚流萤仔细嗅了嗅炉中焚香,淡淡道:“内务府哪里舍得用这样上等的安神香。”

    翠袖手上动作一顿,努力吸了吸鼻子,却仍旧没能分辨出这香有何不同。

    她没收了郡主的茶,免得这位祖宗饮多了夜里睡不着:“许是内务府巴结您呢。”

    郡主被夺了茶盏,微抿了抿唇瓣,一双含露目在晦明不定的烛光中宛如蒙上了曾温朦的雾气。

    三清茶,连同不远处几案上竟似乎仍旧泛着点微末余温的糕点。

    一早便断续烘着居室的炭火,和那床格外绵软厚实的被褥。

    无一处不合她的心意。

    朝中这样熟悉她的喜好,且有如此本事干涉内务府办差的,大约只有他傅大丞相一人罢。

    郡主默了默,不愿再深思些甚么。

    翠袖瞧她忽然敛下那双清透漂亮的眼睛,一时间不知这祖宗又在琢磨些甚么。

    她替人取了金钗,那头乌压压的云鬓如瀑一般倾泻而下。

    夜幕沉沉地笼罩下来,房中四下皆拢紧了窗帷,不见半分清冽如水的月色。

    山林中多有野兽出没,厚重的帷幕遮掩了房中辉明的烛火,倒也算是种保护。

    郡主终于脱开了那身繁琐迤逦的宫装,一身绵软的寝衣蜷缩进温热厚实的衾被间。

    翠袖替她掖了掖被角,正欲起身去洗了那盏摇曳不定的红烛,却忽然被郡主喊住。

    她矮身蹲在郡主榻畔,正对上一双清澈却暗含愁绪的黑眸。

    郡主整个人埋进云软的冬枕与蓬松温热的衾被间,只露出一双明媚好看的眉眼,带着点楚楚可怜的稚气。

    她音色迷蒙恍若如来自渺远云间:“翠袖,自今早出发时,我便总隐隐觉得不安。”

    郡主幼时便曾在这片围猎场中撞入了狼群。

    翠袖对此事早有耳闻,此刻只当她是幼时受惊太深,便宽慰道:“郡主且宽心,房门早已拴好,这四下轩窗尽皆从里头锁得牢固,何况门外还有禁军巡卫,出不了乱子的。”

    郡主阖上眼眸淡淡摇了摇头:“并非为此,而是……”

    她语气滞塞,良久才续道:“而是犹如七年前,幽诛关暴雪前夜那样。”

    翠袖霎时心惊。

    幽诛关三字于临王府而言实在是沉痛至极的字眼。

    她轻叹一声眉眼坚定道:“郡主只是近几日遇险,忧思太重了。明日围猎,到外场透一透气兴许就好了。”

    “入夜已深,郡主早些睡下罢。”

    郡主睡时一贯不喜有烛光,翠袖照旧熄灭了灯火,轻手轻脚地回到不远处的美人榻上,一样睡下了。

    傅长凛便无声立在窗口,抬起一点眼睫定定凝视着对岸。

    轩窗一角泄露出的星点灯火倏然暗落。

    大约是郡主歇下了。

    他在窗口吹了良久的夜风,终于抬手“咔哒”一声轻然阖上了窗棂。

    今年冬猎实在盛况空前。

    皇帝一身戎装挽弓射下今日第一头猎物,便一扬手宣了冬猎开场。

    今年的世家子弟似乎格外踊跃,猎场一开便已纷纷扬鞭策马直奔深林而去。

    山中仍覆着未化完的皑皑白雪,林间绿松遍布,间或夹杂着几类不上名字的高大乔木,在冰雪倾覆之下仍旧繁茂地舒展着枝叶。

    葱葱郁郁,险象环生。

    冬日里林中多有野兽外出觅食,更有种类繁多的雪兔与林鹿。

    朝廷定下的记分规则将战利品分作三等。

    第一等自然是虎狼一类的猛兽与鹰鹫这样的猛禽,一头可记十分。

    第二等是诸如林鹿狐狸或天鹅这样虽弱却极为敏锐的类别,一只记为五分。

    第三类便是鼠兔一类的家伙,只记两分。

    冬猎结束之时所积分数最高者夺魁。

    郡主今日换了身袖口紧收的劲装,泼墨一样的云云长发被高高束起,如男儿一般只挽一枚质地温润的玉冠。

    她生就一副美人骨,高束的云鬓只更衬得她明艳卓绝。

    皇帝高坐主位烤着篝火,瞥过一眼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娇气郡主,一时间竟凭空生出许多感慨。

    他招一招手,温和道:“孩子,来。”

    楚流萤眼波一顿,恭敬从容地上前几步,跪伏于阶下道:“陛下。”

    这一声陛下恭敬到有几分疏离。

    彼时郡主跪在鸿台殿前深至膝骨的雪中求了那么久,一向待她宠爱有加的陛下伯伯却不曾有过分毫动摇。

    帝王无心罢了。

    皇帝扫过一眼她面色淡漠神采,心底叹息。

    他仍旧温和道:“不必跪着了,快些起来罢。”

    郡主叩首谢了恩,依言站起身。

    皇帝略一招手,一旁恭候的元德便匆忙将备下许久的紫檀木弓,连带还有寒光乍放的玄铁箭矢。

    这弓极为轻便,却以河鱼之胶作弦,精度极高。

    可惜她臂力全然不够,纵然受了这礼,亦只是暴殄天物罢了。

    郡主略一拱手正要回绝,却听得皇帝道:“此乃朕吩咐卫尉寺特制,今日冬猎入场,你为朕猎一头仙鹿回来。”

    这是逼她收下的意思。

    郡主只得双手接了恩典,翻身灵活地跃上马背。

    才摸上缰绳,身后忽然有一道干净清冽的声音道:“陛下,臣自请做为郡主副将,一道入场为陛下猎鹿。”

    楚流萤愕然回眸正对上傅长凛温柔无声的仰望。

    皇帝露出一瞬惊愕的神色,随即便收敛了心绪道:“丞相今日怎有如此雅兴?”

    傅长凛此人一贯孤孑淡漠傲慢至极,哪里有肯向旁人俯首称臣的时候,何况对象竟是他曾经全然不屑一顾的郡主。

    副将,跟在郡主身后背箭筒捡猎物么?

    皇帝一瞬间冒出的第一个猜测便是今日又有甚么阴谋诡计。

    傅长凛为相九年,先斩后奏之事常有。

    只是这位一贯桀骜的傅大丞相却恭恭敬敬地俯首道:“臣愿为猎鹿一役尽绵薄之力。”

    皇帝心下飞快复盘了三遍,确定他颁下的旨意是猎鹿而非猎狼猎虎。

    傅长凛坦荡地重复道:“望陛下成全。”

    仿佛这是一件极为艰难而满是荣光的差事。

    郡主额角一跳。

    皇帝一时间恍惚道:“朕……准了?”

    傅长凛飞快谢了恩,背起那筒颇有些分量的箭矢,飞身上马一气呵成。

    他暗含警告地扫过四下窃窃私语,猎场内外霍然噤声

    傅长凛含笑扫过一眼郡主满含嗔怒的水眸,姿态恭谦恍若是个实实在在的副将一般,开口请示道:“郡主,我们几时出发?”

    原定作为副将的楚锡已无声隐回了暗处。

    皇帝金口御赐,她纵有通天的权术亦不能拂了皇帝的脸面。

    郡主烟眉颦蹙,娇纵且矜贵道:“本郡主喜静,你跟在十步之外,不许靠近。”

    她天生是温软娇矜的脾气,纵然刻意做足了倨傲刻薄的姿态,落在傅长凛眼中却只剩十成十的可爱。

    男人丝毫不觉得可耻,反倒依着朝中规矩向郡主俯首道:“是,臣明白了。”

    郡主淡漠收回了目光,忽然收紧缰绳,纵马直往围猎场而去。

    她的射术与骑术尽皆是傅长凛所教,全然没有希望能甩开这没皮没脸的傅大丞相。

    楚流萤御马走在前面,傅长凛便精准地掐算着距离,不远不近正跟在十步之外,眉眼温和地陪着她。

    山林深处遍地是未融的冰雪,遮天蔽日的乔木四季常绿,大笔点染着这片幽深错落的林海。

    郡主松了松缰绳,不紧不慢地在林中散马,那双清透明丽的黑眸流转过一圈,霍然在深雪中发觉了一只浑身纯白的雪兔。

    她往年来尽皆是跟在傅长凛身后,看他箭无虚发地一头接一头猎着飞禽猛兽。

    身后数十副将来来往往运着战利品。

    他却鲜少回头瞧上一眼那娇气漂亮的郡主,更不曾花心思顺手捉些甚么雪兔来逗人开心。

    郡主启蒙时尚在江南生活,见多了各色的虫蚁,却对天和这座地居极北的王城一无所知。

    此刻她微微歪着头,拿那双仿佛闪着花火的黑眸定定望着雪地里那一团簌簌抖动的白。

    傅长凛不知想到甚么,默然垂了垂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