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生擒 我能……抱一抱你么
临王府周边巡查的人手撤去了大半, 风雪稍歇。
今夜是郡主的头七。
枯败的断壁在风雪中萧索而立,残砖灰瓦掩埋于泥下,夜幕死寂一片。
天和城民俗故事里, 头七回魂夜生人退避,只留一顿预备下的践行饭。
傅长凛自天将破晓时, 便再未挪动分毫, 只一语不发地守着长明灯, 间或抬眸望一眼外头昏沉的天色。
入夜时日色尽敛,赤红的天幕沉沉倾覆而下,风雪凝滞。
男人放下那盏幽幽的灯火, 深望一眼灵柩,头也不回地踏进了深雪中。
临王府最后一个守灵人退去,废址中就此空无一人,唯余低哑的风声回旋。
那点微冷的夜风像是重归故里的游魂一样,掠过临王府昔日恢弘的画栋飞甍,卷下片片零落的絮雪。
天地枯寂无声。
曲折长径间,忽然闪过一抹速度奇快的身影,尔后倏然没入横倒的废墟间。
孤鸿掠影一样。
漏声响起,子夜将至。
本该空无一人, 以静待少女回魂的临王府,却潜入了一位身手不凡的不速之客。
他沿途拨开纷乱的落雪, 从王府倒坍的正殿,直搜寻到后院那片早化灰烬的梅林。
相府的守卫已然全部退离临王府十里开外, 所有生人一并回避, 实在正是搜寻郡主下落的绝佳时机。
贺恭的人早快要将整座天和城翻个底朝天来,却未能寻到这位祖宗的半点下落。
唯有临王府废址,因着相府的人手戒备森严, 他分毫沾染不得。
今夜头七,生人尽数回避,实在是天赐良机。
黑衣人轻巧地越过满地残垣,沿途借着废墟遮掩身形,矫捷如燕地搜遍了整个后院。
他终于在那处隐蔽出口前停下了脚步。
石砖平整到不余半点缝隙,全因着今夜雪势弱下,顶上积雪仍残存半点断裂的痕迹,才教他瞧出了端倪来。
这大约是某种从内部才可开的机关。
黑衣人轻手轻脚地矮身蹲下,从怀中取出备好的工具,沿着裂痕撬入砖石的缝隙间。
夜幕与纷乱的风雪掩盖了他的行迹。
他手腕翻转,以极为精妙的角度微微用力,薄如蝉翼的工具深入缝隙中,拨开了深藏的机关。
啪嗒一声,入口的砖石敞开了一条极细的缝隙。
地底的暗道一向通风极差,黑衣人显然深知这一点。
他从袖中取出一支细长的竹管,探进缝隙中,悄无声息的吹出一道浓烟。
下一瞬,一支寒光冷冽的飞箭骤然擦过他面门。
黑衣人乍然丢开竹管,一手抽出腰间的软剑。
身后,广袖黑袍的男人自残垣后显出身形,披着无穷的晦暗夜色,遥遥望向那道敞开一条细缝的暗门。
一挥手,身后骤然闪现百十名黑衣暗客,训练有素地将他团团包围。
瓮中捉鳖。
黑衣人骤然御起轻功,眨眼间飞出十数丈,方要逃窜而出时,骤然被陆十一掌回去。
傅家百十名杀手立时拔剑而上,冷冽的刀光在他透蓝的眼瞳。
是北狄少数人才有的瞳色。
两方斗过十数个回合,百十柄利剑已轰然破开他的防守,直架在黑衣人颈肩。
那人索性丢了软剑,用极为蹩脚的官话道:“别杀我。”
贺恭的贴身影卫,竟是一个出身北狄的高手。
陆十早在围猎场中便与他交过手,此人路数奇异武艺高强,尤其擅长利用险峻地形。
有这样一位高手在侧,难怪贺恭手无寸铁,却会有胆量留待三途山崖,孤身作饵。
黑衣人被陆十亲自押了下去,送往戒备森严的诏狱。
傅长凛撑着纸伞,抬手拂去肩角散落的碎雪,冷眼睥睨着整个计划的开展。
这黑衣人如此轻易便弃剑归降,显然并非贺恭培植的死士,反倒更像是临时合作。
这名黑衣人,极大可能是负责与京中北狄精兵通讯的暗桩。
擒下了他,或可顺藤摸瓜找出天和城中藏匿的北狄精兵。
只是黑衣人显然与贺恭交情不深,只怕未必能从他身上,挖出贺恭的罪证。
这倒无关紧要。
傅长凛幽幽敛下眼睫,晦暗不明地想道,这贺二公子头顶上,还有一位至清至刚的贺老御史。
他将那枚亲手雕刻的水玉握紧掌心,像是有源源不断的热意翻涌而来,直流进四肢百骸间。
那扇紧阖的暗门,被黑衣人用尽浑身解数撬开,此刻正微微敞开一点细缝,透出昏黄的光影来。
今夜的行动全然保密,未曾泄露半点,郡主大约早已睡下。
黑衣人往暗室中吹了迷香,虽中途被傅家的杀手断,却大约仍有不少散入室中。
傅长攥了攥拳,没来由地咂摸出几分苦而艰涩的意味来。
日夜苦求的重逢,已近在眼前了。
像是近乡情怯一样。
男人开了尚未阖紧的暗门,身后有人掌了灯,辉煌的灯火映亮了直通地底的长阶。
他才踏出一步,却忽然顿住脚步,似有所觉地回首望了一眼。
身后重重守卫散开,枯败成灰的临王府一眼望得到头。
肆虐的风雪间忽有一道鹅黄的清影,撑着油纸伞,从渺远如云端的鹅毛大雪间缓缓走近。
她大约是从另一处暗门出来,鹅黄色的斗篷在赤红的天光间依约透出暖意。
傅长凛出神一瞬,骤然回身向郡主的方向飞奔而去。
玄色广袖长袍盈满夜风,满天回旋的雪花渐覆上他的眉梢与肩角。
郡主果然消瘦了些,脸颊那点乖糯稚气的软肉清减下去。
她整个人埋在云一样蓬软的斗篷里,乖乖戴着冬帽遮掩好双耳,一手捧着暖炉,另一手便撑起一柄清峻的竹伞。
好看至极。
傅长凛在她面前止住脚步,情难自禁地俯下身来,借着晦暗的天色与枯寂的灯影,深深望进她的眉眼。
分明短短七日,却恍若隔世一样。
傅长凛忽然萌生出怯意来。
他夜夜都会梦到郡主惨死于烈火之中的可怖情景。
血光,枯骨,无穷无尽的死亡与绝望。
他甚至快要忘却了她掌心温热的触感,她捧上的每一碟热腾腾的点心,她亲昵乖觉地唤他的名字,她含着眼泪,为他吹过身上每一道皮开肉绽的伤痕。
他终于拨开浓雾,找回那弯曾紧拥入怀的月亮。
傅长凛赤红着眼,长身立于她身前,挡开无穷无尽飘摇的风雪,艰涩道:“糯糯……”
郡主忽闪着眼睫,疏离而内敛地望一眼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却乍然间听得男人哑声问道:“糯糯,我能……抱一抱你么……”
少女心神一震,一时尚不知该作何回答,傅长凛却忽然长臂一揽,高大的身形铺天盖地地压下来。
郡主被他全然按在怀中,清峻的竹伞一时脱了手,被肆虐的风雪卷到远处。
傅长凛深深嗅了一口她浑身幽微的冷香,像是漫漫长途后终归故里的倦客,哑声问道:“那样深的地宫,糯糯冷不冷?”
他勉强抑制着浑身不由自主的轻颤,将怀中一团抱离深雪,放在一块残倒的断壁上。
郡主被他禁锢在怀中,全然挣脱不得,只能蹙着眉任凭他摆弄
一吸气,满腔皆是男人纯粹冷冽的气息。
离了雪地,被冻得快无知觉的腿渐渐回暖。
她站得颇高,近乎能与傅长凛堪堪齐平。
男人抬起一只手臂,华锦织就的玄色广袖掩在她发顶,将外界寒凉刺骨的冰雪尽数遮挡。
傅长凛埋首在她颈窝,一手仍旧紧揽着她纤瘦的腰肢,闷声道:“我以为……”
他哽咽一瞬,无论如何再不出话来,只埋在她颈窝不可抑制地低笑起来。
楚流萤双手抵上他胸膛,还未来得及发力,颈侧忽然有滚烫湿濡的触感蔓延上来。
这位从来杀伐决断、刀枪不入的傅大丞相,却在她面前,落下了如此炽热灼人的泪水。
傅长凛将她拥得极紧,像是要将人揉进身体中一样,顽固而执拗地一遍遍唤道:“糯糯。”
少女双手脱力地垂下,任他疯魔一般拼命确认着自己的存在,不作分毫回应。
她听懂了那一声声“糯糯”究竟在诉甚么,却只是放任他疯魔着,清冷疏离地提醒道:“傅相,你失态了。”
傅长凛浑身僵住,像是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顿时将他才燃起的一簇微弱火苗狠狠捻灭。
傅长凛静默片刻,失魂落魄地松开她,替人理好了斗篷,又细致地将她的冬帽摆正,严丝合缝地盖住双耳。
他退开半步,抚过郡主发梢的那只手,暗自在袖中攥了起来,像是妄图将那点触感与气息留得更久一些。
傅长凛沉沉敛下眼睫,涩然道:“抱歉。”
郡主极为轻淡地摇了摇头,颔首道:“还未谢过您解围之恩。”
她带着那顶极暖的冬帽,实在像是一只毛绒的雪兔,矜贵可爱。
傅长凛只默然立于一侧,垂眸沉沉望一眼她如水的清瞳,便觉得浑身都活络过来。
他递出一只手来,扶郡主走下断壁,温和回道:“是我分内之事。”
远处乌泱泱的傅家杀手早已尽数退去。
入夜极深。
傅长凛此番行动半点都不曾透露与她,只是楚流萤跟在他身边,旁观他运筹帷幄足足十二年,实在已将他的行事作风摸得清楚。
头七回魂之夜,果然有大动作。
傅长凛捡回那柄被风雪吹落的竹伞,在她发顶稳稳撑起,垂眸凝望着她道:“入夜已深,臣送郡主回去歇息。”
“不必。”
傅长凛失落一瞬,却复又听得她道:“我有一样证物,或可助你真正拿捏死贺恭的罪证。”
她仍淡淡立于傅长凛臂弯之下,音色轻渺仍似当年的月光:“走罢,灵堂中细。”
傅长凛怔怔留在原地,意料之外地未再被她冷冷推拒。
郡主走出两步,忽然发觉身后那人却没有跟上。
她清然回过身去,歪着脑袋征询地望他一眼,满身娇矜内敛的气质。
傅长凛立时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将竹伞举过她发顶,微俯下身来,拂去她发间散落的雪花,含笑道:“来了。”
灵堂不绝的香火袅袅如烟。
堂中只留一方几案,连张歇脚的座椅都未曾备下。
傅长凛守灵是常做的事,大约唯有跪坐在她灵柩旁,侍弄那盏绿焰荧荧的长明灯。
郡主被他安置在临时铺设的厚褥上,褪下被积雪湿的靴履,只着云袜盘膝坐于褥中。
傅长凛将那热意逼人的炭炉挪到她身后,又殷勤地备下了清茶,将堂门阖紧。
炉中炭火通红,仿佛消融了些直冷进心底的寒冰。
借着昏黄的烛火,竟也隐约能咂摸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纵使他们之间,还远没有冰消雪解。
傅长凛俯身凑上来,替她解下厚重的斗篷。
男人温和却又极具存在感的气息霎时间拂面而来,郡主一时耳尖发痒,不由自主地向后躲。
傅长凛扣住她后首,沉声道:“别动。”
一缕浓墨一样的乌发纠缠在扣上。
傅长凛低垂着眉眼,专心致志地替她解着发结。
暖黄的烛光散落于他冷隽的五官上,像极了她初至天和城时看过的那一场暖春。
傅长凛解开发结,才终于轻手轻脚地替她褪下了斗篷。
郡主不自在地退开一点距离,敛下眼睫来不愿正视他的目光,只淡淡道:“正事罢。”
临王府失火当晚,潜入寝殿掳她的刺客曾喂给她一颗药丸,尔后被郡主拿牙尖叼着,吐回了掌心。
彼时相府尚没有全面封锁临王府废址,她与楚锡通信时,托他将此药递出,送去了玉香楼沈敛手中。
宫中局势尚不明确,她一时倒不敢轻信御药房。
沈敛在她的大哥哥楚叙白手下做事多年,上通天地,下知古今,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谋士。
今夜因着头七回魂的传,傅长凛撤下了全部守卫,不止贺恭的人手来过,玉香楼中亦有人借此时机将消息递了进来。
是那药丸的来历与功效,连同剩余的半颗药。
无色无味,遇水即化,是不可解的剧毒。
是柳家当年暗中研制,用以操控旁人的毒药。
城西柳氏与贺家乃是姻亲,御史大夫贺允的正妻便是柳家嫡生的长女。
柳家乃是制药世家,那座闻名天和城的听松苑是柳家老宅,亦是柳家的药园。
这枚药丸便是当年柳家研制,一旦沾染,每隔半月便要服一次解药,否则便五内剧痛,浑身如被万蚁啃噬。
这毒药发作却不立即致死,而会折磨人足足九九八十一日,才最终化为一滩血水。
当年柳氏研制此药,本意是想为贺家权争铺路,却因着下人疏忽,不慎掺在了府中的菜肴里。
听松苑上下近千口人,无一幸免。
柳家开始疯狂制作解药,奈何人口过多,全然无法照应,终于还是事迹败露。
贺允至此方才知晓内情。
他一时震怒,同时为保妻子不受母家牵连,做出了平生最无可奈何的决定。
在一个暴雨夜,遣杀手屠尽了听松苑满门。
柳家的养子封子真,早随着妻子一同投诚入贺家门下,为贺家做尽了一切肮脏活计。
自然也是这场屠戮中的统领。
贺允却在事成之后,残忍地将他推出来顶罪,以求保下贺家不被查出。
柳家灭门,这禁药,朝廷自然便无从查起,同时也算是替听松苑上下近千口人解脱。
届时朝廷追查起灭门的缘由,便将封子真这个替罪羔羊推出来。
若非当年傅长凛插手此案,大约封子真早死在贺家的“铁证”之下。
而今,贺恭手上却仍存着这阴狠的毒药,甚至意图用此控制郡主。
傅长凛读完这一封信报,面色早已沉沉地阴郁下去。
皇帝尚留着一口气,决计不会放任他再对御史台出手。
一个庶子已教贺允痛心至极,他一向疼爱的嫡子,却竟暗通北狄,私藏敌军,甚至已将当年的毒药用得炉火纯青。
不知向来刚直不阿的贺御史得知此事,会是怎样的表情。
傅长凛将那封信报收好,一语不发地拨弄着指间的扳指,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
郡主歪了歪头,那双总像是含着朗朗天河的眸子忽闪两下,似乎正琢磨着他的表情。
她捧着下巴,裹挟着满身的冷香凑近一些,娇矜却得意道:“你要……向贺允告状?”
男人浑身阴郁冰冷的气魄骤然散开。
他忽然想揉一揉少女软糯的下巴,却只能生生忍住,眼含克制地俯下身来,像是无条件投诚的臣民一样哑声道:“糯糯冰雪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