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别了沙弥,连天横又操起那把折扇摇了摇,依路返回,到了大雄宝殿前,福子坐在那里与和尚扯闲,揉揉眼睛,唤道:“少爷!你可算来了!”
连天横本想办完正事,便道回府,谁知横生枝节,被那沙弥缠住,教他枯坐了这些光景,心中有愧,板着脸“唔”了一声。
一旁坐着那大和尚,红漆长桌上摆着几只签筒,道:“方才问其四柱八字,施主有拱贵之格,不如抽一签,必定灵验。”
既然来了这善严寺,连天横索性随手拿了一只漆筒,稀里哗啦摇出根竹条来,福子拾起来,递与少爷,连天横低眸看去,上头几个蝇头字,囫囵念道:“脍……脍炙所,同也,羊枣所,独也。”
“甚么意思?曲里拐弯的。”连天横腹内草莽,却怪那签词不通,拿给福子:“你来看!”
福子挠着头,面露难色:“又是枣又是羊,或许是吃的?”
连天横受了启发,凝神沉吟道:“脍炙,滋味鲜肥,上了桌,大家一道吃,羊枣——怎的,不好吃么?”他忽为羊枣鸣起不平来:“回家便吃它两斤!
那大和尚听了,哑口无言,微微叹气,闭目摇头。
自从那善严寺回府,连老爷也行商归来,连天横便不敢再外出厮混,在家假模假式地读书习画,理些生意上的琐事。荣二上门邀他去赌钱,见了连老爷,话锋忙一转,也变作乖乖少爷,逃之夭夭。
连天横一不能嫖二不能赌,百无聊赖,骨头缝里闲得发痒,又去逗弄妹妹,抢妹妹的拨浪鼓,咚咚咚的,在手里翻来覆去地耍玩,连妹将要合眼睡觉,连天横便故意拿一只陶做的响球在她耳畔沙沙晃动:“不要睡,陪哥哥玩!”如此三四次,把个的奶娃娃欺负得眼泪汪汪,最终放声大哭,着嗝儿:“坏……坏哥哥!”
莫氏听见女儿哭声,好不心疼,冲连天横叫道:“混账,你又欺负你妹妹!”
连天横被吼得也委屈,抱着妹坐在膝头,大手包着粉嘟嘟脸,擦干她眼泪,哄道:“哥哥错了,不要哭,哥哥请你吃糖瓜……”
那连妹平素乖巧,惹怒了也不是好哄的,几个糖瓜哪里收买得下,越哄,哭声便越大,几欲掀翻屋顶,吵得连天横十分头疼。
正鸡飞狗跳之际,一位瘦身材的老叟飞速从檐下走来,连天横认出是家里典当铺子的孙掌柜,两人略微点头致意,孙掌柜便俯在莫氏的耳边,嘀嘀咕咕的,不知道些甚么。
莫氏这壁厢用耳朵听了,那壁厢便用眼睛扫视连天横,连天横支起耳朵,直觉不妙,却想不通何事,只得硬着头皮抱住怀里的妹妹。
余光里莫氏起身进了侧厅,那老叟也跟去,有半刻钟,莫氏出来,神色还平静,慢慢地坐下,跷着腿,脚尖还要晃两下。
连天横立刻问:“怎么了,娘?”
莫氏淡淡反问道:“能有甚么,铺子里的事罢了。有几样东西他们下面的人拿不定主意,叫我过目再议价。”
怀里的连妹见哥哥不哄了,又大哭起来,连天横忙上下摇着,无奈道:“乖乖肉团儿,求你别哭了,再哭再哭,哥哥也哭了……”
莫氏在旁冷眼看着,将针线甩在一旁。
十日之期已满,连天横便起了个大早,出门去善严寺取末子药。
这边孙掌柜又来拜见莫氏,拱手道:“夫人,那东西价值连城,典当的人犹疑再三,不敢出手。”
“是甚么人?”
掌柜道:“是个抽丰的秀才,同少爷吃过一回酒,这个秀才倒是乏善可陈,只是他有个相好,在花里馆,叫作宝瑟儿,与少爷……交往甚密。”话末这四个字念得暧昧不清,值得玩味。
“花里馆,是甚么地方?”莫氏乍听这名字风雅,似是个吟风弄月的诗社。
“花里馆,便是……”孙掌柜不禁汗颜,断断续续地道来。
莫氏听罢,先是一惊,猜到个中机窍,后转惊为怒,火冒三丈,腾地站起身来,在桌上啪地一掌:“这个畜牲!”喘着粗气,对掌柜道:“速去请老爷回来!”
又叫了连管事来,强抑怒火,吩咐道:“你带几个的,去花里馆拿了那个宝瑟儿,我要亲自审他!”
连总管见夫人气得发抖,兹事体大,不敢怠慢,急忙唤了几位年轻的家丁出门。莫氏坐下来,喝口茶,深深吸气,闭目凝神:儿子在外头胡天花地,她是知道的,只是从未放在心上。来连老爷青春时,也是个浪子,成了亲,才慢慢收拢了心思,这些年夫妻之情甚笃。
教她怒不可遏的却是那只扳指,本是祖上御赐的重宝,上万块料里也难雕琢出那么一只。连老爷交给她,当作传情之物,她再交给连天横,千叮万嘱,千万好生看护,此乃代代相传的宝物。谁知这个孽障转手就丢给了一个男妓!若是被那个男妓迷住,填塞了虚空圈套,污秽却清净门风,却不能向祖宗交代也!
连老爷听得浑家派人传唤,急匆匆赶回家里,见莫氏坐在堂下,一只拳头攥得绷紧,牙齿也咬得咯咯响,以为自己犯下甚么大事,忙道:“我的娘子,你万不可发怒伤身!”
莫氏便与他分了这桩事体,连老爷听了,反倒不曾放在心上,一来上回已将儿子毒过一番,这遭再,只怕父子间暗生怨怼,二来,知子莫若父,他并不信连天横轻易肯被外头乱花野草迷了眼。便温声细语,劝解夫人道:“见了那妓子,教他完璧归赵便是,若是不肯,再发他银子,娈童倌之流,最是眼皮狭浅,娘子又是个极其聪慧的,还怕拿捏他不住?”
莫氏听了,吃下一颗定心丸,但见连管事头进府,身后乌泱泱跟着十几号壮年家丁,中间架着个娇身躯,想必就是那个骚精。俩夫妻仔细端详——好一个狐媚魇道的东西!只见他:挑着双含情丹凤眼,咬着口雪白编贝齿,头上乌云斜挽,足上丹蔻点点,身上穿的是八宝妆花罗,臂上搭的是桃红片金纱,妆点得桃羞杏让,雌雄莫辨,你道他哪里是个郎君,便是女人也不比三分风情。
此刻双手被旁人一左一右地钳制着,目光戒备,身子如筛,如同落网的哀雀般,谁见不怜?
莫氏见是这么个货色,心里便有了底气,坐在堂前交椅上,端起茶抿了一口,淡淡道:“敢问阁下尊姓贵表?”
宝瑟儿听了,又是警惕又是懵懂,壮着胆子,干巴巴问:“甚么意思?”
连管事拢着双手,急忙躬身提点:“夫人问你姓字。”
宝瑟儿也知道自己丢人,想到这个名字也是连天横取的,不如不要了,闷声道:“无名无姓。”
莫氏将茶盅往桌上一搁,铮地一声,茶水也洒出几滴,朗声道:“是人皆有姓名,猪狗才没名字,你是猪是狗!”
连老爷忙按了她的拳头,默默地握在双手间,紧了紧。
“好端端的,为甚么骂人?”宝瑟儿抬着头,鼓起勇气瞪着她。“猪又如何,狗又如何,活得不如猪狗的大有人在,你揪着我教训甚么?”
“好你个……”莫氏想淫妇,却想起他不是女人,换了个词,气势不减:“好你个娼根!我问你,连天横给你的扳指却在哪里?”
宝瑟儿抬头看着连天横的双亲,梗着脖子,道:“我和他早一拍两散了,怎么,现在想起要回东西,屙出去的屎还想坐回去?”
莫氏闺阁中做女儿时便饱读四书,嫁到连府也是书香世家,平生哪里过那等屎屁尿的话,又心道这倌不愧是个低贱出身的,冷笑道:“真是没志气的滥桃淫货,你是老母猪还想吃万年的糠?”
她那副冷笑的神情,同连天横简直是如出一辙,宝瑟儿看得心里刺痛,嘴硬道:“那你就是饿狗忘不了千年的屎!”
莫氏听他犟嘴厉害,正要开口,连天横却从门口进来,见一大群人拥簇在天井之下,热闹非凡。双亲坐在桌边,一个横眉竖目,一个肃然端坐,路过那众家丁,扫到宝瑟儿,抬起下巴调笑道:“这是谁?好标致的玉人儿。”
莫氏道:“你不认识他?再看。”
连天横松了他下巴,走到圆桌旁边坐下:“只是有些面善。”跷起二郎腿仔细地量一番:“娘在镇河街上抓个张三李四也叫我认,却不是特地为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