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连天横本想吩咐人张罗一桌丰盛的菜肴来,忽然想起他从前吃得斋,一下子恐怕吃伤脾胃,便要了些清淡的肉粥、蛋羹,一盅养胃补虚的山药猪骨汤,谁知宝瑟儿吃了几口就起饱嗝,偷偷地抬头看他,怕他不开心,又往嘴里努力塞了几口。
连天横看在眼里,道:“不必硬塞了!”夺过他手里的银勺,就着菜,兀自收拾了残羹。一边吃,心里边盘算,怎么也要把他胃量养大些。
吃过晚饭,大夫请来了,把过脉,又看了宝瑟儿腿上的伤,脸色不好,当时虽不曾甚么,开了些外敷的药膏,出了房间,劈头里痛骂了连天横一顿,他的腿伤太深,拖得又太久,只能勉强将养着,除非神仙再世,否则是救不来了。其实连天横心里早有预料,见到他腿的那一刻,便知不是寻常伤势,这辈子恐怕也好不了,只是不死心,还想治一治,现在亲耳听见,又别是一番失落,总是要再想些办法才好。
入了夜,床帐低垂,弥散一股幽淡的药香,连天横坐在床尾,握起他腿,手掌根转着圈抹药,问:“这里还疼么?”
“轻轻的不疼,按得重就、骨头里面的筋就疼……”宝瑟儿如实回答,怀里抱一只很大的布老虎,下巴抵在虎头上,嘴唇被蹂躏得红红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上的动作。
擦好了药,连天横给他套上长绔,扎住脚腕,拉上被子,隔着被子拍拍他腿,:“等头发干了,便睡罢。”
宝瑟儿:“好!”
连天横便去取了条厚厚的巾布来,包着他长发,很心地从发梢开始,按着吸水,弄到半干了,捧起来嗅了一下,香喷喷的,连天横放了巾布,搭在床边的架子上,命令道:“你转过来。”
宝瑟儿乖乖地转过身,于是连天横抢走布老虎,自然而然地伏身埋在他怀里,贴着胸膛,吸了一大口,看不见的尾巴又摇起来了,委屈道:“你就没甚么要同我的?累死了……”
宝瑟儿忙:“谢谢你,这两天多亏你。”
“还有呢?”连天横瞪着他,好像很不满意。
宝瑟儿有一腔的话却不出,怪自己嘴笨,很着急地看着他,连天横见他支支吾吾地半天,可怜巴巴的,也不忍心为难人了,对准那唇瓣,沾了一下,赤着足下床,踩在毯上,盖了灯,复掀被上床。
“这张床太软了,软得好像云噢……”宝瑟儿展开手臂,很忧郁的口气,“……我怕睡着睡着,做个梦,云就散了,从天上啪地掉下去,好疼……”完,紧紧地抱着自己,蜷起身子,一副当真快要掉下去的模样。
连天横不禁笑他杞人忧天,在黑夜里,摸到那平坦的后背,将人搂到胸前,默然不语,手指玩着那巧玲珑的耳垂,听他在怀里嘀嘀咕咕地话。
过了半晌,不闻人声,低头看时,月光穿透薄帷,撒在那清瘦的颊边,连天横用手抹了把,想起一年前,这只脸蛋还肉鼓鼓、软绵绵的,透着淡淡的绯红,如今两边凹陷下去,下颏溜尖,血色苍白,摸起来,再没有那般顺手了。
宝瑟儿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好一阵,又爬起来,睁开眼睛,在黑暗里四目相对。
连天横问:“还不睡?”
“你也没睡呀。”
“我睡不着。”
“你恋床?睡得不舒服?”
宝瑟儿摇摇头:“睡得很舒服,就是太舒服了,才不习惯呢。”
连天横便搂着他,贴在耳边,絮絮低语,起塞北的碎石风沙乱号,起西域的蒲桃美酒、胡旋劲舞,起南边有个地方,叫作珠崖,那里的人断发文身,中原夫人姐们用的义髻,便是他们那里来的……
宝瑟儿听得聚精会神的,时而问:“西域有多远?有芙蓉浦那么远么?好不好玩?”
“远得很,比你想到的所有地方都要远,走到嘴巴里尝不出味道,眼睛里看不清颜色,耳朵里听不到声音……慢慢的,分不清天与地的界线,四处都是一团黄色的云雾,百里之内见不到一个活物,哪怕一只野兔,一株花草,走啊走,愈走愈没了知觉,几乎以为走不到尽头,忽然之间,云开雾散,眼前一片绿洲,那里有农田,种着绿绒绒的麦,一条清凌凌的大河从雪山弯弯曲曲地流下来,好似玉带,河边夹岸开着许多鲜红的野罂粟,低头捧了一掬雪水,喝到嘴里,浑身好像渐渐复活了……”
连天横着,拈起他的发梢,在唇边吻了一下。
宝瑟儿静静地听着,不由得心驰神往,道:“若是能去见识一下,那该多好。”
我可舍不得你遭这份累,连天横心里想着,嘴上却敷衍地答应道:“等你腿好了,到哪里去都可以。”
到了半夜,月挂中天,虫声唧唧,宝瑟儿总算涌起了睡意,闭上眼睛,趴在他怀里,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连天横也迷迷糊糊的,心想,他回来虽然很好,但这两天总是患得患失,怕是场梦,梦醒了,又走从前的老路去。
低头看了看宝瑟儿头顶的发旋,毛绒绒的,几根头发翘着,手指捋了捋,又弹起来,于是用下巴压在头顶上,紧了紧怀抱,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天没亮,宝瑟儿便爬起来,摇着连天横,亢奋道:“大个子大个子!你快起来!”
“再睡会罢。”连天横昨晚睡得很香,这时候懒得起床。
“今日爷就要回了!”宝瑟儿没功夫理会他了,自己爬下床去,一瘸一拐地蹦下去,走到门口,见到几个婢女异样的目光,彼此都吓了一大跳,发觉自己还没有换衣服呢!他后知后觉有些怕羞,仓皇地逃进屋子。
连天横却也起来了,吩咐道:“进来罢。”
那几个婢女便端的端脸盆,拿的拿衣裳,伺候二人洗漱毕,连天横教他自己选套衣裳来穿,宝瑟儿挑了半晌,敲定一套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袍子,忽然回忆起来:“爷从前,也送过我料子呢。”
连天横低着头,正给他套上衣袖,整领口,手指忽然停了,看着他道:“你记得?”
“当然啦,甚么花样儿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宝瑟儿又嘟哝道:“虽然很好,但其实我不爱那些花花绿绿的,那是穿给别人看的。”
宝瑟儿对于穿衣扮,很有一番见地,他:“若是浑身穿得素,便要配条颜色鲜亮些的腰衿,或是绣花的额带勒子,才有一点抢眼的地方。若是穿得花了,也不能一身都是花呀,要搭件清淡的里衣,最好是青白两色的,露出窄边儿,再披层薄纱,层层叠叠,朦朦胧胧,虚虚实实的,才叫好看呢。”
连天横听了,唔地一声,很以为然,选中一条五彩的绦子,半跪下来给他系上,教他坐在春凳上,套上袜子鞋子,使一把和合莲瓣的玉梳,为他拢起鬓发,在脑后束成一股,浅蜜黄的额带齐着两鬓,严丝合缝地贴着,腮边随意匀了些胭脂,对着大菱花镜一瞧,真是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两边的婢女皆看呆了,这个跛子扮出来,颇有些颜色哩!只是那块红疤破了相,左看右看,总也不够美了。
连天横也看出来了,却很喜欢,盯着镜子里的人,调笑道:“这是哪家的公子?”
宝瑟儿听见人夸,也乐滋滋的,仰着脸庞,笑颜明媚:“扮好了,就这么见爷去!”
连天横本来很高兴,一听这话,脸色便晦暗下来,道:“若是见了面,你不认得他了,该当何处?”
宝瑟儿不解地问:“难道爷变了模样么?”
连天横不想多言,便点了点头,对他:“不要急,你先和我去个地方。”
自从见了大个子,宝瑟儿的脚便很少沾地了,总是被他抱着,好像对待襁褓里的婴孩似的,当着别人的面也这么抱着,宝瑟儿这么大的人了,还要人抱,脸埋得低低的,大个子却很坦然的样子,所幸他现在瘦得只有一丁点骨头,不然抱起来也有些份量呢。
跨过一座朱门楼,宝瑟儿见到上面挂着一块漆金匾额,写着四个字,虽然不认字,过了山门,见到大雄宝殿前的香烟飘起来,却也猜到这是一座寺庙。心里升起一点不好的担忧:爷该不会是出家当和尚了罢?
连天横抱着他走过重重回廊,走到后院,果不其然坐着一个老和尚,一如往常,在那里劈柴。
连天横放下怀里的人,一行礼:“见过法师。”
宝瑟儿也有样学样的,合掌道:“见过法师!”
完忽然一愣,想起早上大个子的话,心道:这该不会就是爷……爷变成这副模样!
沉默了良久,宝瑟儿感到有人拉他的胳膊,一抬头,原来是大个子,不耐烦地对他:“还愣着作甚么?进来。”
宝瑟儿张着嘴,不曾想好,如何面对这个一夜之间苍老了几十岁的爷,也不知他遭遇了何等变故,竟然对俗世心灰意冷,决心了却尘缘,也不知道他肯不肯还俗,若是还俗了,还肯不肯理睬自己?
正想着,下摆便被大个子掀上去,脱了鞋袜,露出腿给爷——现在该叫作大师——给大师看。
看着他那花白的胡子和眉毛,宝瑟儿越想越不敢置信,周遭一切声音都塞不进耳朵里,低着头,直勾勾地瞪着眼,几乎不出半个字。
大师验过伤,对连天横道:“你留下来,教他先出去。”
连天横便知道大师是要些指点的话了,叫福子来,嘱咐几句,千万看好宝瑟公子,福子这才领了宝瑟儿出门。
禅房门一关,宝瑟儿被隔绝在外,心有戚戚焉,也不要福子来扶,自己酿酿跄跄地找个树荫,夹着尾巴躲起来了。
福子正尿急,见他很安分老实,便道:“宝瑟公子,你就在这里,不要妄动,的去去便回!”
宝瑟儿心慌意乱地点头,抱着膝盖蹲下去。
头顶忽然有个声音在话,宝瑟儿迟钝地抬起头,见原来是个沙弥,那个沙弥眉心一点红痣,很漂亮,很和气,温声关切道:“檀越,一个人蹲在这里,遇了甚么事?”
一股巨大的惊愕正笼罩着宝瑟儿,现在哪里听得进旁人话,那沙弥甚么,他便浑浑噩噩地点点头。只见他嘴巴开开合合的,却一个字也灌不进耳朵。
着着,也不知到哪里,那沙弥轻笑一声,牵住他的手,娇笑道:“僧倒是不曾尝过檀越这口的呢……”
又贴在他耳边,低声细语道:“僧为了檀越,不是不能做上面的呀。”
宝瑟儿听不懂,又敷衍地点点头。
于是沙弥牵着他的手,往僧房那头走去。正撞见连天横从法师禅房里走出来,霎时间,又惊又喜,心想今日竟是要吃个饱了,迎上去,笑道:“这不是荣檀越?”
连天横一见,却是那个慧含,目光定在两人牵着的手上,哪里猜不到他的甚么主意,一下子拉过宝瑟儿,恶狠狠指责道:“怎么不跟着福子?”
宝瑟儿不知道怎么回答,愣愣地看着他。
慧含见他要抢人,到嘴的鸭子飞走了,很不快意,嗔怒道:“荣檀越,这可是您的不是了,这位公子可是答应要吃僧备的茶水……今日赶巧儿,不如您两位一道……”
“放你娘的狗屁!”连天横怒不可遏,骂道:“你他的主意,看你有没有那条命!”着,拽住宝瑟儿的胳膊就走。
慧含在后面喊:“唉——”
连天横忘了宝瑟儿腿伤,拖着走了几步,把那淫僧甩在后面,停下脚步,忍无可忍地质问道:“他教你走,你便跟着走了?”
“大个子,我不想……”宝瑟儿满眼泪水,此时此刻,挂心的却浑然不是这桩事,扁嘴道:“我不想爷出家……”
连天横见他流泪,先是心疼,再一愣,莫名其妙道:“甚么乱七八糟的……”
困死了,明天修改,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