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有了猫,宝瑟儿自觉地肩负起重任,陪猫玩,替猫拌食,见到风奴和侠缠斗到一团,还要一手揪住一只,语重心长地调停一番:“不要架!”
其余时候倒也安分,连天横给他弄了把碗莲子,怕他弄伤手,事先颗颗用锉刀锉薄了外壳,以便种子发芽,宝瑟儿放在手心里数好了,一二三四五六七,统共七粒,用一只盛满河水的青碗浸泡着,再捞几尾银色鱼养在碗里,两天一换水,照看得很勤。
连天横倚着门,斜抱手臂,默默看他赤着脚跪坐在矮几前,哼着歌玩这玩那的,偶尔开口提点两句,一看,便过去一下午。
得空了,还教他识字,宝瑟儿猴在连天横怀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写过一遍,让宝瑟儿在红字格里摹三遍,宝瑟儿写得很认真,虽然字形笨拙,却板板正正,极其工整,何况连天横的字也不见得好看到哪里去,两相比较,也就显得不那么丑了。
头一天写了字,翌日便要抽查,宝瑟儿写到“鱼”字,想不起来了,笔头敲敲脑袋,歪着头思索一番,嘴里“噗噗噗”地模仿鱼吐泡泡:“我是一条鱼,噗噜噜噜噜噜……”
连天横见他半天想不起来,耐性也被磨光了,有些来气:“你是个鬼的鱼,你是头猪!”
“别骂了别骂了,我再想想!”宝瑟儿咬起了笔杆。
“你就是来讨债的!”连天横不解气地骂了句,想起他亲爹,居然没把曾经的自己死,实在是个慈父,不由得心怀愧疚。抱着他,慢慢也想通了,常言道:爱他的,着他的。有甚么办法?叹了口气,低声道:“也罢,我就是来还债的。”
写出来了,宝瑟儿吹吹纸上的墨,双手拈起来,给他过目:“你这个老头子,快别叹气啦!”
接过纸,连天横只能认命,操起笔给他圈改。
如此写写画画的,倒也消磨不少春光。
唯独有一样坏处,让连天横有些不堪忍受,自养了猫,他总觉得宝瑟儿身上有股子猫味,晚上抱着,也不及从前那样舒服了,闻头发时,总是似有若无地飘来,仔细去嗅,却又闻不见了。
这下更教他嫌恶这只猫,可惜猫是筹码,不能妄动,只能变着法欺负猫主子,取了一球最香的玫瑰胰子,洗澡时一通狠搓,宝瑟儿头发半湿,贴在脸上,浑身湿漉漉的,泛着水光,脚背都被他搓得发红了,吃痛道:“……不要洗了。”
完了,宝瑟儿一抬头,张着嘴,十分吃惊,大个子握着他的脚,可脚趾头居然跑到大个子嘴里去了!
原是连天横洗干净那只脚丫子,觉得香过头了,忍不住想尝尝味道,便含在嘴里吮吸了两口。
宝瑟儿饱受惊吓,连忙抽脚,扑腾出水花,在浴桶那一头,缩成的一团,很嫌弃地觑着他:“……脏!你怎么甚么都吃呀!”
连天横本有些情不自禁,被他这么一,也拉不下脸面了,恼羞成怒道:“我给你洗的,教我吃两下又怎么!”拿起桶边的巾布,要给他搓背,喝道:“转过来!”
宝瑟儿以为他还要乱吃东西,缩在一边坚决不肯动,连天横伸手去拉他胳膊,滑溜溜的,握不住,这下木盆里可热闹了,一个抓一个躲,水花哗啦作响。连天横忍无可忍,在他屁股上揍了两下:“潘桃!”
宝瑟儿挨了,这才知道害怕,转过来,低着头,无意中瞥见黑黑的毛丛里翘起来一根东西,自从到了连家,还是头一回仔仔细细地跟它照面呢,半是好奇半是吃惊,用指尖点了一下,顶端的孔黏黏的,拉出一条丝,疑惑地看着连天横:“……咦?”
连天横也是头一回被他这般量下体,破天荒地脸上腾起一阵滚烫,匆忙盖着那物,吼道:“别看了!”
宝瑟儿这才讪讪地收回了目光,嗫嚅道:“我不是有意的,你脸红甚么……”
连天横束手无策,自己洗好,不再管他,七手八脚披上衣裳,落荒而逃。
各位看官,你道这连少爷,虽旁人未必把他放在眼里,自视却颇高,自认是个风流倜傥、一不二的人,遇到这个傻子,竟因几桩琐琐碎碎的佚事,一日日乱了方寸。
话这二日,不知怎么,连天横总是难以省心,宝瑟儿越是临近生日,便愈发爱哭,仿佛很郁郁似的。先是晚上做噩梦,哭着醒来,是掉了一根手指头,急急忙忙的,在床上四处地找,抱着哄了半天,才慢慢地醒过神来,疲倦地缩在连天横怀里,还沉浸在梦魇中,一抽一抽的,直到深夜才睡着。
早上起来,方离了他一会儿,进屋时,又见他分开腿,坐在床上哭,原来是衣裳太厚,腋下的衣带短了,胳膊肘不能弯,系也系不上,弄了半晌,手酸了,脸蛋憋得通红,大颗的眼泪砸下来,用袖子去抹,还是系不上,急得自己自己。
连天横见了又想笑,又觉那人可怜,蹲下来给他系上衣带,握住那只手,难得和颜悦色一次,贴在他膝盖上,深吸一口气,呼出来时带着颤音,轻轻地:“……桃,今后不要自己,知道么?”
宝瑟儿抽噎道:“我也不想,我就是,嗝,就是手酸了,好累……”
连天横叹气道:“好罢。”
还有一回,是宝瑟儿日常检阅箱子里的饼时,一只只拿出来,点了数,再码回去,手里拿着饼,不知怎么,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了。连天横不知就里,走过去时,发觉是春天返潮,饼上长了些绿色的霉点子。宝瑟儿想起这么好的饼,又攒了这么久,爷吃不到,悲从中来,颤抖着剥开饼皮,露出还没坏的芯子,吸溜了鼻涕,掰下一块塞到嘴里……
连天横急忙制止道:“还吃甚么!吐了吐了!吃坏肚子!”
宝瑟儿还不情愿,含着饼,正要嚼,被他捏着下巴,用手指勾出来了。
桩桩件件,连天横想起来,实在是头痛欲裂。
再有一日,宝瑟儿午睡时悄悄爬起来,背着连天横,拉开床内的暗格,拈起一块甚么,在那里咀嚼,被连天横看在眼里,扯出暗格,瞥到里面堆着许多云片糕,不知他偷摸地藏了多久,散在匣子里。宝瑟儿被当场抓获,腮帮子动两下,嘴角还沾着碎屑,呆呆地看着他。
连天横额角突突地跳,一时不知从何处骂起,沉声道:“你怎么吃到床上了!”
“在床上吃很香……”
“藏在那里做什么?又不是短了你的吃喝!”连天横低头去看那匣子,里面的云片糕都潮软了,粘巴巴的,啧地一声,扬手便统统倒在地上。
宝瑟儿心痛极了,好像受了大委屈似的,蹲在地上边哭,边拣起来吃,把连天横气得抱起他,被子裹住,狠揍了两下。
连天横又想到昨日下午,那回更甚,甫一进门,便看见宝瑟儿坐在大衣柜上面,孤立无援,旁边搭着梯子,见了他,像见了救星,用哭哑了的嗓子喊道:“大个子,来救我……”
连天横脸色铁青,怒道:“你给我滚下来!”
“滚、怎么滚?”宝瑟儿感觉屁股底下的衣柜顶都被吼得发震,不由得抱起了腿,似乎正在考虑把身子团成一团。
连天横知道他是上去了下不来,见他真要滚,心里大叹了一口气,斥道:“你不要动!”
罢,扶着梯子上去,把他抱下来了。
宝瑟儿颠三倒四地解释了一通,原来是那只猫跳到衣柜顶上,本想去救猫,猫跃下来,自己却被困在上头,下不来了。
罪魁祸首正蜷着脚,如同一只煤球,晏然地“喵”了一声。
连天横:“……”
三番五次,连天横忍无可忍,心里烦躁,一腔精力不能发泄,晚上在被子里揪着宝瑟儿乱掐乱咬,也顾不得身上涂的药了,隔着衣裳粗暴地揉搓,感受手心里薄薄的柔软,附着在支愣的骨头上,那是他一口口喂进去的糕点、哄进去的汤饭、骗进去的药汁,一同效力,化出的一层新生脂肉,寸寸都教他视若珍宝,怜惜不已,发誓不再让它们有丝毫的消减。
宝瑟儿被他蹂躏完了,瘫在床上,抱着胸前的脑袋,浑然无半点邪念,一如替侠顺毛似的,手指插进他头发里,一下下地梳理。
良久,连天横听到一句微弱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大个子,我害怕。”
“害怕甚么?”连天横支起耳朵。
“我怎么觉得,再也见不到爷了。”
连天横道:“你怕他不守信用?这次不会了。”
宝瑟儿陷在枕头里,轻轻点头,又给他梳了梳,迷茫地:“可我更怕见了爷,不知该甚么,爷又会甚么……要是爷见到我这副样子,害怕了可怎么办?要是他看我一眼,心里不喜欢了,只是嘴上不忍心嫌弃,那岂不是更为难了,倒不如不见呢。”
连天横不知道这个笨脑子里装着这么多愁绪,拧了他的肚子一把,道:“他怎么敢嫌弃!”
“你不知道,最嫌弃我的就是他了!”宝瑟儿怒道。“这两天我老是想啊想,想记起他的模样,不要见了面,又认错人,好丢脸!”
“想起来甚么?”
“想不起,但是想起来以前的事,”宝瑟儿,“他推我,我巴掌,还掐我脖子,好疼!气得我睡不着觉。”
连天横无言以对,心道你怎么不想点好的。趴在他胸口上兀自回想了一番,除了给钱,便是干那事,就连甜言蜜语,也是些不三不四的荤话,尤其是知道他和姓李的那段,再没给过几分好脸色瞧,确凿不曾有甚么好的记忆。他想不通,见过那么多客人,宝瑟儿怎么偏偏看上他,也想不通自己,乱花迷人眼,最后竟恋上这个人。
“桃子……我的蜂蜜罐儿……”他抱着怀里的人,闻着宝瑟儿身上的暖香,醉迷迷的,心里燥热,浑身的劲儿没处使,一会儿“桃子”一会儿“乖宝儿”地叫,极尽撒娇之能事:“别怪他了,他又不是存心的。”
甚么蜂蜜罐儿,宝瑟儿心想,你是大狗熊吗?于是大个子在他心里,就是一只喜欢乱摸乱蹭又爱撒娇的大狗熊了。想了想,大度地:“放心,我不会怪他的。”
连天横“嗯嗯”两声,敷衍道:“不要怪他,也不要怕他,他已经知错了。你今后也不要淘气,知道么?”
生辰前夕,宝瑟儿显然有些坐立不安。坐在门口等了又等的。
镇河一带,每月逢五便有集会,连天横也不想他成天闷在家里,闷出病来,仔细地看了他的腿,伤疤处皲裂开,生出了粉色的新肉,大夫来瞧时,惊叹不已,嘱咐他多下地走动,连天横便带他出门去赶集。
集市上游人如织,许多卖药的、卖熟食的,快入夏了,还有卖凉水荔枝膏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宝瑟儿脸上戴着狐仙面具,露出一双滴溜溜的眼睛,被连天横牵住手,慢慢走着,他很喜欢这样的氛围,脸上有面具,没人嘲笑那块疤,人又很多,没人在乎他的跛脚。旁边还有大个子,更没人敢来欺侮他,于是紧了紧大个子的手,感到很安心。
连天横在前面护着他走,用肩膀分开人群,两个人只为玩乐,漫无目的,这个摊子前停一停,那个铺子里转一转,遇到喜欢的玩意,便买下来。连天横见到一样牙箱童子风扇,这种玩意儿很紧俏,一个笑脸的瓷娃娃端坐于象牙基座上,手持羽扇和方巾,上弦后可上下挥动,宝瑟儿看得很入迷。可是一问价钱,就:不要了!
连天横瞪他一眼:“谁要给你玩了,我自己玩!”
宝瑟儿才知道是他自作多情了,红着脸:“那你好歹也借我玩玩……”
连天横勉强答应道:“唔……那就要看你听不听话了。”
那厢连忙表示:“我听话!我最听话了!”
买好了童子风扇,走走停停,见到耍猴的,宝瑟儿心里酸酸的,看到猴子被勒住脖颈,骨瘦如柴,便:“走罢……我们不要看了。”
连天横知道他难过甚么,掏钱买了那只猴子,教人牵着,放到山里去了。这下才教祖宗开心起来,连天横心想这钱花得很值。
又到了一家专营梳篦的店铺,谁知那店二一见宝瑟儿,便认出来了,惊呼道:“是你!”
宝瑟儿也很吃惊,指了指自己:“你认识我呀?”
二道:“当然了,三年前我就在这里当值,除了你,再没人买过那么那么贵的梳子。那时我还想,你买了拿去做甚么呢……”
宝瑟儿问:“贵?有多贵?”
二道:“你竟不记得!整整二两银子!当时买不起,又攒了半年,才攒出二两,教人家代你买的。”
宝瑟儿是真不记得了,听得瞠目结舌的,不敢相信那个人是自己,反复地问:“真的是我么?你记错了罢,是别人买的梳子……”
那二却很笃定,一口咬定就是宝瑟儿买的。
这时大个子插话道:“……是把玉梳,梳柄雕的是和合莲瓣。”
二一愣,当即道:“对对对!”
出了这家铺子,宝瑟儿还在冥思苦想:“不该呀,我买把梳子作甚么?”又很懊悔:“从前花钱真是如流水,怪不得现在才会这么穷呢……只是那把梳子去哪儿了……我都不记得了。”
连天横道:“今早不是还用那把梳子梳头么?”
好久不见!
忘了,俺的问题箱,没事就来闲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