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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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子过得漫长,宝瑟儿坐在檐下,撑着脸,一动不动的,等了又等。

    天上渐渐地有风筝了,燕子样、蝴蝶样、白头翁样,蟹壳青的、漂碧的,比比皆是,在空中矫矢浮动。过去半天,好像过了半年,连天横看他心焦如焚的,凑过来,挨着他坐下,问:“玩风筝么?”

    宝瑟儿被他一,很心痒,正要答应,转念一想,低落地:“你看,我的腿坏了,走不快。”

    “这不难,你牵着线,我抱着你,不就行了。”连天横道:“喜欢甚么风筝,让福子去外头买就是了。”

    宝瑟儿想了想,也很开心,:“我要狗风筝!”

    连天横不知他从何而来的奇思妙想,反问道:“哪儿来的狗风筝,狗怎么能上天?”

    宝瑟儿:“这些风筝我都看腻了,就想看狗风筝上天!”

    连天横无话可,只能:“好罢。”

    站起来,拉起宝瑟儿,拍了拍他屁股上的灰,转身去取钥匙,宝瑟儿连忙跟上去,见大个子在库房里找了几根竹篾,呼地吹去灰尘,削得细细的,用丝线绑出骨架,预备给他做一只狗风筝,连天横又翻出几张大幅的熟宣,画出轮廓,让他用一把铁尺子裁边,自己使了柄羊毫大染笔,沾上糨糊,一点点地匀敷在竹骨上,边抹平,边:“仔细了,两边要一般重,半点不能出差池,要是偏了一点儿,飞在天上,风筝就乱转……”

    贴好了,把风筝晒在屋檐下,天气暖,糨糊一会儿就晒干了,连天横便解了绳子,拿进屋里,摊在桌上,顺着风筝的外廓,一笔笔的,描出只狮子狗,宝瑟儿托着腮,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画,佩服地:“大个子,你真厉害!”

    弄了半天,就赏了一句厉害,连天横心里颇有微词,只是手头上有活,不能腾出空来瞪他。

    画好了,便给他一只的笔,吩咐道:“你从这边开始上颜色,这里设赭色,这里设胭脂,这里设花青,知道了么?”

    宝瑟儿还是头一回拿笔呢,看了半天,也不知怎么去握,笨手笨脚的,只能用拳头攥着,连天横扶好他的手指,抬起他的手,替他一圈圈把袖子折上去,道:“立着腕子,像这样!”

    宝瑟儿不好意思地:“我知道了!”

    于是两人一人一头,伏着书案,开始上颜色,画了半天,日影渐斜,总算汇合到了一处,连天横没忍住,用笔尖在宝瑟儿鼻子上点了一下。

    宝瑟儿鼻尖一痒,连忙捂住脸,瞪着他,心想:这个大个子太坏了,老是欺负人!

    连天横想起家里还有一大卷琵琶弦,这种弦是特制的,由几股极细极韧的丝线捻成,这种弦能够笔直而上,不易被风吹弯。系好风筝线,半天过去,颜色也阴干了,宝瑟儿拿起来,左看右看,那只狮子狗踞立着,牙尖爪利,威风凛凛,十分惹人喜欢,宝瑟儿松松地抱在怀里,爱惜极了。

    风筝做好,便能拿去放了,宝瑟儿得了物,心里痒痒,便一个劲地催着大个子带他出门。

    那只狗风筝挂在床头,宝瑟儿隔一阵子就要爬起来,看风筝有没有被人偷走,或是夜间风太大,把它刮跑了。连天横被折腾了大半夜,有一回甚至被踩了一脚,十分不耐烦,吼了他两句,才安分下来。次日大早,便坐马车行至春郊,许多人都在那里放风筝,狗风筝一放上去,立马便将许多人吸引住了,叽叽喳喳地仰头去看。

    连天横抱孩子似的抱着他,宝瑟儿手里牵着线,慢慢地往外放,那风筝越飘越高,越飘越高,狗在淡蓝的天际中悠悠荡荡的,宝瑟儿抬起头,眼睛亮亮的,笑道:“好看!”

    又低头请求道:“你放我下来好不好?我想自己走一走……”

    连天横想起那法师嘱咐,用了药,不能总是抱着,须得教他下地走路才行,于是低下腰去,放他双脚落地,耳提面命道:“不许走远了,就在我身边,知道么?”宝瑟儿乐颠颠的,在草地上一瘸一拐地跑着,像只跛脚的兔子,虽然跑不快,所幸风大,扬起那只风筝,倒也不甚费力。

    “你的风筝最高,旁人都比不上。”

    宝瑟儿收回视线,叉着腰,很自得,看着他,笑:“这是你的风筝呀,你借给我玩的。”

    连天横心道:我要风筝做甚么,又不是孩子。

    沿着河堤,走着走着,渐渐远离了人群,堤边开着许多紫云英,如同一整片烟紫色的云雾。

    细草绒绒,紫云英一望无际,微风袭来,摇动细杆,簌簌地响。宝瑟儿走累了,一屁股坐下来,躺在花丛里,仰着脸,被春光晒着,懒洋洋的,很舒服,连天横也躺下去,欺上去,四目相对,他的宝儿身躯,陷在淡紫花丛里,眼眸清湛湛的,瞳仁里原本倒映出丝缕的白云,现在都是他的脸了。

    “大个子……”宝瑟儿不知道他压上来做甚么。

    风势了,风筝像一片薄翼,翩然地飘落下来,将两个人覆在下面,连天横躲在风筝的阴影里,不死心地吸了他唇瓣一下,再吸一下,这下舍不得放,含在嘴里。

    “大个子……”

    他的声音雪落似的,有些沙哑,很轻,鼻子里呼出一股湿热的气息,像害羞或是难堪,发出哼哼的鼻音,十分醉人。脸上那块瘢痕泛红,像抹不匀的胭脂。

    “好看……”连天横叹息着,放过他的唇,凑上去含住那团胭脂,用舌尖描摹圈画着它的形状,舌头轻舔,好像尝到胭脂融化开了那股香甜味似的,又暖又腻,吃完了,还不满足,用滚烫的双唇去摩挲。

    “脸痒痒……”身下的人扭来扭去的,要用手去摸,被他抓住手腕,牢牢地钉在两旁。不顾宝瑟儿的挣扎,埋下头去接着亲吻,他亲得并不认真,往往这里啄一下,那里啄一下。仿佛在那苍白的肌肤上游戏,又如同一场毫无目的的追逐,所到之处,落下点点甜蜜热烈的浅吻。

    饶是这般漫不经心的游戏和追逐,也让连天横心旌荡漾,两根指头扶着那俏脸颊,嫣红的唇瓣微张着,被他咬了又咬,吃了又吃,还用舌头玩他的舌头,滑滑暖暖的唾液也要吃进嘴里,弄得嘴巴合不拢,“哈哈”地吐气,口水从嘴角溢出。

    亲了半天,宝瑟儿也安静下来,知道他怪病又犯了,躺平了任他亲两下,又能怎么样呢?更何况是大个子。只是还有些委屈,撅着嘴:“你又来了。”

    春风骀荡,紫云英连绵不绝,风声、草声、溪水声、呼吸声,在耳边越发分明。风筝下却只有狭窄的一方天地,连天横直视他炯炯的清眸,用指头去撩他的漆黑的眼睫,感受睫毛颤动带来的轻痒,不由得以己度人,很得意地想:世上哪个男人见了这副神情,不会爱他,不会疼他?可是这么多男人,他唯独爱我,唯独愿意为了我去死!

    一股莫大的虚荣包裹着他,心脏涨得快要被溺死,催促他又埋下头去,对着那张嘴,深深汲取甜暖的气息。

    宝瑟儿:“唔……别弄了别弄了,狗都被你弄坏了!”

    连天横又狠狠地在脸上嘬了两口,留下红印,才肯松开他,放他去解救那只风筝。

    “瞿瞿!”

    宝瑟儿用手捞起风筝,草丛里忽然蹦出一只绿色的草虫,他忙合掌去捉,可那只虫一蹦一蹦,十分灵活,连天横眼疾手快,拈住触须,提起来:“你要这个?”

    宝瑟儿问道:“这是甚么虫?”

    连天横:“这是刚破土的蛐蛐儿。”着,放在他手心里。

    宝瑟儿忙合拢两手,透过指头缝偷看了一阵,:“哇,它只有一条腿!”

    连天横:“这是一只天独。”

    宝瑟儿听了,似懂非懂的,心头一阵莫名的惆怅:“它真可怜。”

    连天横嘲讽他没见识,拈了他头发上的草叶,道:“可怜甚么?这只蛐蛐,梅花翅,头大项大,皮色又好,触须又这么直,假以时日,便是虫王。”

    “大个子,你懂的真多……”宝瑟儿听了,又开心起来。

    这不是废话,连天横心想,爷从前可是玩蛐蛐的行家,也不听听,镇河地界谁敌得过我连大少爷!

    宝瑟儿用褡裢兜着蛐蛐,轻手轻脚地护在怀里,上了马车。半途中,绕道去了婆婆那里,送了许多吃食。婆婆不情愿迁去连家,依旧独身住在金雀桥的码头边,两个下人贴身伺候,虽还有些病容,咳嗽却轻了,不再有痰音。

    出了婆婆家,见到几个孩子围着甚么东西,用树棍子拨弄,原来是一只黑色的猫,母猫被马车轮碾死,猫还不愿离开,被树枝挑得喵呜直叫。

    宝瑟儿皱着眉,过去抱起猫:“你们不要欺负它了!”

    那几个孩子见是跛子回来,正要叫骂,见到身后的连天横,大惊失色,一窝蜂作鸟兽散了。那只猫感激地舔了舔他的手背。

    宝瑟儿心软了,请求道:“大个子,我们把它带回去罢!”

    连天横想都不想,便道:“不行!”他向来厌恶这些猫猫狗狗的,别闻到气味,便是一根毛飘到眼前也受不了。

    宝瑟儿看他如此坚决,口气酸酸的,答应道:“好罢……”

    到了马车上,还在想这件事,怕冷似的缩在大个子怀里,絮絮叨叨地:“我们走了,他们肯定会接着欺负猫的!”又不知所云地来了一句:“我想我娘……不知道我娘现在怎么样……”

    连天横被缠得没法,大喝道:“车夫!停车!”

    宝瑟儿抬头,懵懂道:“怎么了?”

    连天横黑着脸:“去捡回来!别啰唆了!”

    回到家里时,连天横三令五申,禁止宝瑟儿碰了猫再去碰他,要是让猫靠近他五步之内,便一脚踢开。宝瑟儿一口答应下来,保证不让猫儿越雷池一步!

    晚饭端上来了,宝瑟儿拿起调羹挥了挥,催促道:“大个子,吃饭了!”

    连天横却不着急,去找了一大片玻璃来,凿出圆镜那么大一块来,命令道:“吃你的。”想了想,威胁道:“要是剩出一口,我就把臭猫丢了。”

    吓得宝瑟儿急忙扒了一大口肉羹。咀嚼的时候,被旁边笃笃的声音吸引了,原来是大个子在凿那块玻璃。

    连天横左手压着玻璃,右手扁錾,找准纹路,将玻璃裁成块块的。

    宝瑟儿吃完,了个饱嗝,抱起黑猫,要给它洗个澡。坐在对面,挽起袖子,弄湿了猫儿,在毛发间上香胰,一边偷看大个子在做甚么。

    连天横将那些玻璃片磨光滑,仔细合拢,接缝处贴上两条细蜡,用火烤化,严丝合缝了,俨然是一只八角玲珑玻璃球,上面有可活动的盖,串上细竹竿,能够用手提着。

    宝瑟儿给猫洗完澡,用一块大大的巾布裹起来,抱在怀里慢吞吞地搓。

    连天横取出那只天独蟋蟀,放在玻璃球里,在庭院里摘些嫩叶子,蟋蟀便转动触须,在里面大快朵颐起来。连天横走过来,把竹竿给他:“喏,拿着玩罢。”

    这下宝瑟儿呆了,彻底崇拜上大个子,大个子不仅会做风筝,还会给蛐蛐做房子!

    猫用爪子去够那只玻璃球,宝瑟儿护宝似的护在怀里,唬道:“你可不能玩,这是大个子给我一个人的!”

    连天横便坐下来吃冷饭菜,看着宝瑟儿爱不释手的,一会儿玩蛐蛐,一会儿跟猫话。

    “你得有个名字,不能老是猫啊猫的叫,那样听起来一点也不好。”

    猫:“喵呜……”

    宝瑟儿想了想:“就叫你,潘大侠!”

    连天横看那只畜牲很不顺眼,插嘴道:“巴掌大的玩意,叫甚么大侠?”

    “那就叫侠!”宝瑟儿美滋滋地:“就这么定了!”

    连天横本想再阻挠两句,看他正在兴头上,便闭嘴了,转念一想,这只猫也有几分作用。

    药熬好了,端上来时,宝瑟儿照例又要愁眉苦脸的,绞尽脑汁再三推脱。这下连天横可懒得一口口地哄骗他喝了,坐在那里冷笑道:“再不喝药,这只猫就滚出去!”

    宝瑟儿为了猫,连忙端起碗,一仰脖咕咚咕咚灌下去,喝完一抹眼泪鼻涕,急吼吼道:“你不许丢侠!我听话、我听话还不行么!”

    连天横心里都要笑出声了,板起脸,一本正经地:“以后喝药也不要拖拖拉拉的,我最不耐烦催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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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有参考。

    手工达人连表示:我是跟汪曾祺老先生的父亲学的。

    狗妹那塞 我被禁言三天了……三天后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