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连天横这头觉察到他扯被子,连忙顺坡下驴,佯作熟睡,翻身过去,手臂抱住他整个身子,手掌在气鼓鼓的肚子上揉两下,用体温把肌骨沁凉的玉人给捂暖了,才安心地睡下去。
自从入夏,白昼渐长,不过卯时三刻,太阳便升起来了,这时候连天横还没有睡够呢,宝瑟儿就要爬起来温书,平素总是轻手轻脚的,连天横醒来时身旁无人,虽然不高兴,可也抓不住现行,今天宝瑟儿起身时,因为那个人黏得太紧,只好把手臂拿开,这一扒,就把人弄醒了,连天横偏不教他如愿,变本加厉地缠上去,双腿夹住他的腰,大螃蟹似地钳制着。
“不要闹,”宝瑟儿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先生稍后还要抽查呢!”
连天横喉咙里哼哼唧唧咕噜咕噜的,半梦半醒,置若罔闻:“你把书拿到这里看,不就行了……”
宝瑟儿无奈,只好撑着身子在被窝里看书,看着看着,哈欠连天的,瞥见连天横睡得很香,自己的睡意又层层地涌上来了,强精神,还是支持不住,自暴自弃地躺下去,摊开手臂睡着了。
连天横眼睛睁开一条缝,伸手将人扒过来,整个脑袋埋进他怀里,连同被子,夹着怀里的人,睡得很香。
过了几日,宝瑟儿腿上的疤逐渐浅淡,化作灰白的痂壳,附在新生嫩肉上,连天横又去看他脸上的疤,几乎要脱落下来了,于是捧着脸,耳提面命道:“你不许拿手去碰,知道么?这段日子也不准玩猫!”
宝瑟儿自己也担心猫抓坏了伤口,乖乖地不再碰侠了,谁知道下了学,走到屋里,猝不及防地撞见连天横着赤膊,背对大门,歪着头,手臂抱着猫,胳膊一边晃,一边徐徐吹着口哨逗弄,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宝瑟儿:“……”
连天横手指还在给猫梳毛呢,一转身看见他,四目相对,彼此都愣了愣,那厢连忙松开胳膊,让侠跃下去了,怒道:“这畜牲,动不动就乱往人怀里钻!脏死人了!”
你比它还喜欢钻人怀里呢!宝瑟儿看他欲盖弥彰的样子,暗自腹诽:每回都是一身汗,我也没见嫌你脏呀。
看他僵在那里,宝瑟儿心里忍不住想笑,这个时候不拆穿了,牵着他的手,在指节上亲了一下,冲他撒娇道:“明天,我能去马场么?我想要一匹马!”
这是宝瑟儿到了这里,头一回开口问他要甚么东西,可见十分地期盼,连天横:“让福子带几个人陪你去。”
“好,先生也会去。”宝瑟儿再次如实地告诉他。
连天横听了,就把他的手甩开,默不作声,自己在那里生闷气。
次日,福子果然带了几个人,驾马车等候在门口,送宝瑟儿去马场。
到了傍晚,连天横从外面忙了回来,恰好撞见宝瑟儿牵着一匹油光水滑的黑马驹进门,脸上晒得通红,看见他,眼睛一亮,透着股兴高采烈的劲儿,隔着一段路,就冲他大喊:“爷,快来!”
连天横走过去,抬手给他抹了汗,把干燥的手掌贴在他脸上,一片滚烫,看他这么高兴,心里也很喜欢,问道:“在外面疯了一天,做了甚么?”
宝瑟儿一手牵着马缰,一手牵着连天横,边走进府里,就叽里呱啦地开了:如何挑马,如何骑马,又看了他们蹄铁、驯马……
“你知道么,那里的马槽都不一般高,有的这么高,有的这么高,年纪越大的马,马槽便越高,那儿的马倌,这样马儿才能昂首挺胸呢!”宝瑟儿着,手在胸前比划,一下子又高高地举到头顶了。
连天横抓起他的手腕子,嘴角一扬,轻快地晃两下:“知道了!”
“还有,先生居然成家了!吓我一大跳,还抱了儿子来,那个家伙,不到一岁,就会哭就会哭,吵死人了……”
又是那个先生!连天横神色便垮下去,压根不想听这些,漫不经心地敷衍着。
宝瑟儿想起来甚么,扭过脸,笑道:“对了,先前湃了葡萄,我去端过来给你吃!”
于是一溜烟地跑去后厨,拖出一桶河冰,大块的冰化成冰水,里面镇着颗颗马奶葡萄,宝瑟儿用擀面杖凿了些碎冰在玻璃碗里,耗费了不少时候,葡萄堆得高高的,双手心翼翼地捧起来,一步步往屋里走。
再过来时,连天横的脸色就转阴了。斜靠在躺椅上,冰冷地看着他。宝瑟儿看他方才还好好的,不知道哪里又触了他的霉头,拈起一颗葡萄,送到他嘴边,笑道:“你又怎么了?”
连天横一抬手,便把他的手偏在一旁,葡萄滚落在地,口气阴冷地问:“今天和先生玩得还尽兴罢?”
宝瑟儿敏锐地觉察到,方才必定有人进来,在他面前了甚么,放下碗,盯着那颗葡萄滚出的水渍,实话实道:“很尽兴。”
“眉目传情,自然是尽兴极了。”
“甚么眉目传情?”宝瑟儿抬头,对上连天横难看到极点的脸色,不禁发问。
那厢冷笑道:“你自己不知道,还有脸问我?”
宝瑟儿蹲下来,伏在他腿上,拿起他的手,在手背上摸了摸,不觉好笑,还想像从前哄一哄他,款声道:“好端端的,挑甚么刺?”
连天横抽回手,反唇相讥道:“我挑你的刺?也要有刺给人挑!”他甩的这下,不知轻重,宝瑟儿险些被甩在地上,扶着桌沿,才勉强稳住了,抬起头,两眼静如秋水地望着他:“谁在你面前乱嚼舌根子?教他当面对质,我是不怕的。”
“谁?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连天横腾地站起来,揪住宝瑟儿的衣领,把他拖起来,抵在墙角上,怒不可遏道:“我花了大价钱,就是看他和你勾勾搭搭!”
宝瑟儿道:“勾搭?我勾搭的人多了,也不曾见你恁般烧心上火,你和他若有甚么私怨,何必迁怒到我头上?”
连天横可不觉得是迁怒,气血上升,手背青筋绽起,紧紧地攥着他的衣领,怒吼道:“你住嘴!”
宝瑟儿便不话了,恰好福子进来,便叫住他:“福,你,我今天和先生,可曾有半点不规矩的地方?”
连天横铁青着脸色,松开宝瑟儿,直视福子:“你就是了,不必害怕。”
福子一看,闹得如此阵仗,连忙道:“甚么不规矩?没有这样的事!”
连天横将信将疑,问的是福子,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宝瑟儿:“他的都是真的?我现在传马场的人来,若是你撒了谎,我绝不让姓叶的好过!”
宝瑟儿道:“传谁来,我都是不怕的。”
福子急忙转身,应声道:“少爷,我这就去了。”着,提起下摆,跨出门,喊道:“——鞴一匹快马来!”
话音未落,连天横便握起拳头,在桌上一砸,喝道:“罢了,回来!”
斜眼瞥着宝瑟儿道:“姑且信你一回。”
宝瑟儿心里惊异于他的反复无常,猜疑不定,收敛了神色,转过目光,自讨了个没趣,端起碗,道:“葡萄不冰了,我再去镇一镇罢。”转身要走出房门。
这一幕,好像梦里见过似的,连天横愣愣地看着那背影,总好像要一去不返了,心口淬血,头痛欲裂,把桌上的镇纸扫到地上,砰地一声闷响。
“宝儿!”
宝瑟儿被他吓住了,又折返回来,走到跟前,急忙问:“怎么了?”
他一把抱着宝瑟儿,脸贴着肚子,鼻尖抵着薄衫,急不可耐地闻他香甜的体味,好似灵丹妙药,能解百毒,闻着便心旷神怡,紧绷的肩膀一下子松懈下来。
“我不该性急,不该不信你,只是、只是……”
“只是”了半晌,也没听他出个所以然来,宝瑟儿弄不懂他想些甚么,一天天只想得过且过,两个人这样宁静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是以他从不和连天横逞口舌之快。只是摸着他的脖子,轻声问:“你告诉我,为甚么和先生过不去。”
连天横觉得自己眼眶里热热的,好像要流泪,很难为情,很委屈地:“不是了么,我吃醋!”
“吃谁的醋?”
宝瑟儿先是一怔,又笑了笑,道:“吃我的醋?”
哪怕知道他不肯轻易吐露真言,些假话来敷衍,也足够他受宠若惊了。
连天横狠狠瞪着他:“你这是甚么反应,不信就算了!方才也是骗你的!”
宝瑟儿立刻道:“我当然信你!我最信的人就是你了。”
连天横嗯了一声,又埋进去,:“你不要走。”
“你不让我走,我自然不走了。”
“我让你走呢?”连天横松开胳膊,往上看去。
宝瑟儿失笑道:“我就走了,还能赖在这儿不成?”
连天横自然是不能让他离开半步的,想到没有他时,那些噩梦、那些幻象,如细丝勒束、毒针深刺,缚住他的心,逼出一滴滴鲜血,一回忆起那些,他就皱起眉头,手臂紧紧地缠住宝瑟儿,把他勒痛了也不肯撒手。
两个人抱着,了一阵子情话,连天横低低地,宝瑟儿就站着听,知道他心里有愧,现在甚么,都作不得数。可是听着这些好听的话,情真意切的,仿佛真是给他听,害得他不自觉陷进去了,忍不住当起真来。
他想起时候,娘亲的一样传中的宝物,唤作游仙枕,枕着它睡觉时,便做起袅袅的美梦,梦里金银财宝、高屋大舍、娇妻美妾,应有尽有,令人几欲登仙,不愿苏醒。虽然没有游仙枕,怀里的人却为他许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美梦,让他获得片刻安宁,只这一条,他对连天横的感激,便此生都难以还清了。
过了不知多久,连天横才肯放过他,宝瑟儿去茅房时,福子便后脚跟进来,像是欲言又止。
果然,出来时,福子便拦住他的路,道:“宝瑟公子,你先不要走,听我两句话。”
宝瑟儿道:“请。”
“那……我可直了!”福子道:“今天的事,你躲过去,可连府家大业大的,不是你的安乐之地,现在只是少爷对你上心,哪天他不上心了,这里的下人我再清楚不过了,能把你吃得骨头也不剩!这种事,今后只有多,没有少。”
一个下人尚且看得清清楚楚,宝瑟儿心里又何尝不明白,只是冲着他难为情地一笑,诚恳地请教道:“有甚么法子?”
福子,算上连府里的下人,对宝瑟儿这个尴尬人物,是绝没有拿他当主子的觉悟的,对待连天横,上上下下毕恭毕敬,没有哪个敢一句多话,对于宝瑟儿,往往放肆得多了。
于是福子道:“我的,都是对你有用的话:你初来乍到,在这样的大宅子里,话做事只围着少爷转,这是远不够的,托人办事、逢年过节,要给赏钱,没有钱,是叫不动人的,少爷在的时候还算好,少爷不在这里,多则几百文,少则十文,总归要发一些,不能教人家白做,这样下人才能使唤得动呢。”
宝瑟儿听得脸红发热,窘得出了一身汗,枉他自诩风月场上摸爬滚不少年,到人家里,这点门道都不懂,比不上一个福子,还不知道被人看了多少笑话去。
“你看少爷,即便是主子,也随身带着钱,从不吝惜,虽同一件事,不同的主子吩咐了,有的就偷懒使绊子,有的出十二分的力去做,这是为甚么?这都是钱的功劳!哪怕没有钱,也要赏些玉环儿、沉香坠子、金饼子……总要拿得出手,与出身相称才是。”
“金饼子……是甚么样的?”
福子道:“梅花样的,马蹄样的,上面有吉祥字,那些杂的仆妇婆子,手里都有一两个,少爷抬手便赏,没甚么稀奇。”
宝瑟儿听了,若有所思地:“好罢,我知道了。”竟也不等他完,转身便走了。
福子见他两脚发飘,好像踩在柳絮里,心里有些害怕,追上去,道:“你可不许在少爷面前告状啊!”
宝瑟儿哪里听得清楚,也不答话,自顾自地回房,开柜子里,翻出只破破烂烂的匣子,里面几只梅花金饼,是去年过生日时,连天横赏他的,当时视之若珍宝,去年抵了蓬船去,现在又回到手里了。宝瑟儿看了又看,手指拭去灰尘,最终用一张细绢包住几块金饼,放进了怀里。
到了晚上,连天横想起来,不知怎么就听了人家的闲话,追根究底,还是他疑心病犯,总害怕宝瑟儿等闲之间变心,不要他了。
便拉着宝瑟儿,偷偷地塞给他一枚玉环,这原本是玦,由老玉匠补上缺口,又是寒水玉雕成的,清凉透骨,宝瑟儿从前脂肉腴润,生性最怕热,连天横要回了玉玦,补作玉环,再送给他,一是取其回环完满的意头,二是聊以解暑之用。
灯下看去,纹路细精致,原先那缺口补得天衣无缝,颇费了一番周折。
宝瑟儿将玉环收在手里,笑道:“一点儿也看不出是补的!”语罢,感受到掌心散发一片幽幽的冷气,任凭体温怎么捂,也难以捂热了。
俺太困了,明天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