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过了一会儿,宝瑟儿想起来了,:“再相头骨……”
叶先生微微一笑,看着窗外,唇角敛起,忽然顾自道:“……两年前,我在西域采买一批汗血马,其中一匹黑膘马更堪称神骏,嘶如龙,颜如风,色如墨,驰如箭,只是生性悍烈,无人可驯。”
宝瑟儿连忙坐好,知道先生又要讲那些逸事见闻了,他自十三岁以来,便囿于花里馆这一方天地,平生最爱听人这些有趣的事,更何况,先生见多识广,言必有出处,一朵花一棵草,都能出个头尾,每回都把他深深吸引住了。
只听得先生道:“这匹马儿,口齿乱咬,四蹄乱踏,志性狂躁,久无所赖,无人敢近身,哪怕用麻绳捆住马头,两名大力士以木棍夹叉着马腮,也能挣脱。只好劈开竹筒,绑在马嘴上,以防伤人。”
宝瑟儿问:“那可怎么办,请先生赐教。”
“西凉的马倌来了,他们将这匹生个子马摔倒,戴上马鞍、衔铁,教他恣意奔跑后踢,消磨野性,待马精疲力竭,便把套索甩在马头上,在草滩里来来去去地骑驯,或是跃过高高低低的椽子。这匹桀骜不驯的马儿,原先像野骡一般,渐渐也立蹄攒聚,行止循良,走骤轻躁,毛鬣轻润,喘息均细,擎头如鹰,成了天下不可多得的一匹良驹。驯服之后,对马的照看亦不可疏忽,他们有一种特制的刮马汗板,拿出来,时常为马刮刨一番。那马倌道,驯马无非记得三件事:一是不能怯马,二是不可一味顺着脾性,三是要耐烦。做好了,生性再野的马也能驯服了。”
宝瑟儿:“要驯一匹马可真不简单。”
叶先生含笑道:“有句话,一马服一夫,又有人,好马不鞴双鞍,等养好了,再烈性子的马,也只供你一人驱策,那是何等的美事。”又望着他,道:“我的只是皮毛,等你学了,改日亲自去马场选一匹。”
以往宝瑟儿骑马,还是被连天横抱着,紧紧裹在怀里,想到要自己骑马,他不由得高兴起来,双眸清炯炯的,:“好!”
再连天横忙了一天,从外面回来,浑身是汗,脱了上衣,教福子了井水,擦洗过了,问身边人道:“那个叶先生还不走?”
不等回答,便大步走到屋里,拉开鸟笼,把风奴捉出来,:“你去送客。”
风奴一听,知道不是好差事,脑袋藏进翅膀里,佯装听不见。
“不去是不是?”连天横口气冷了,倒拎着鸽子,抬起手臂。
风奴察觉出怒意,不情不愿地拍了拍翅膀,摇摇摆摆地飞过去,在窗户上笃地砸了一下喙,怕被发觉,一溜烟振翅飞走了。
连天横骂了一声,心道来日再跟这畜牲算账,目光扫到桌脚边盹的黑猫,走过去,忍住厌恶,拎着后颈皮起来,吓得猫儿吱哇地叫起来,也不管它乐不乐意,开窗,欻地往里一丢。
宝瑟儿正写着字,只听见尖细的猫叫声由远及近,将要抬头时,纸页划拉作响,一大片黑墨汁飞溅而起,甩得到处都是,宝瑟儿低呼一声,手忙脚乱,抬袖遮住脸,撤下袖子时,看见潘侠在屋子里吃了炮仗般上窜下跳,桌上、地上、墙上,尽是猫爪踩出来的黑印子,衣裳上也溅了几滴墨。
“侠!”宝瑟儿神色立变,轻喝了一句,搁下笔,扑上去捉猫,身边的丫鬟回过神来,也急忙上前,左一下右一下地阻拦,闹了半天,也无人进来帮忙,先生撑着下颌,饶有兴味地看。宝瑟儿笨拙着身子去堵,一路上噼啦啪啦绊倒了许多椅子,总算把猫堵在墙角,弯下腰,两手包抄,要过去抱起它,那猫却一窜,如黑羽箭,轻盈地从脚边掠过了。
“侠!”宝瑟儿着急起来,转身又要去捉,被丫鬟扶住,急忙劝道:“桃子,你腿脚不利索,不要动了。”
于是宝瑟儿见那只不听话的东西拖着墨迹,逃到书柜顶上,信首踞立,舔舔右爪,挺着胸前一撮绒毛,睥睨江山,细长尾巴左摇右摆,以横扫千钧之势,落几本册子,哗啦啦掉到地上,再眼睁睁看它一跃而下,正落在——叶先生的头上!
不愧是宠辱不惊的叶先生,头顶盘踞着一团黑猫,也能端坐太师椅,四平八稳。再看那胆大妄为的潘侠,四爪攒到一块,探头探脑地往下张望,不留神,叶先生一丝不苟的头发也被它勾出一缕。
宝瑟儿吓呆了,张嘴看着先生,一句话也不敢,忽然,侠身子一扭,一大滴墨汁凝在毛发尖儿上,啪嗒一声,先生洁白如玉的额头上流落下一滴墨污,顺着鼻梁滑下,分成两道,宝瑟儿看到先生的俊脸上形成一个大大的“人”字,宝瑟儿肩膀一抖,嘴角一弯,憋不住笑意。
又顿觉不妥,连忙佯作猛咳,收敛了神色,把猫抱下来,狠狠揍了两下,又在弓起的猫背上轻轻抚摸,把炸起的毛顺下去,大怒道:“谁教你进来的!”
潘侠委屈地哀叫了一声,两只圆乎乎的眼珠子被泪水湿了,黑漆漆的脑袋埋在他怀里,奋力蹭动。
宝瑟儿两颊上几抹淡墨,前襟上浸了墨,两手上更是沾满了墨,顺着指缝淌下来,头皮发麻,手足无措,抱着猫,训斥道:“快和先生道歉!”
那丫鬟匆匆找了张手帕,递与先生擦脸,传唤人进来扫残局。
先生擦拭了脸,哭笑不得地摇摇头,道:“罢了,一只狸奴而已,今日教到这里,也该回去洗洗衣裳了。”着,理了衣襟,起身要走。
宝瑟儿知道先生性喜洁净,不耐脏污,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又窘又愧,:“等一等,先生在这里梳洗过再走吧!”
他不敢使唤连家的下人烧水,所幸是夏天,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井边,咕噜噜了一桶水,自己搓洗过手,取了一套连天横的衣裳给先生换上,将干净的水倒进盆里,奉与先生洗脸。
再三道歉过后,送走了先生。两个下人过来,抱猫去洗澡了。宝瑟儿身心俱疲,烂泥一样瘫软在躺椅上:“累死人……”
连天横伸手去剥他的脏衣裳,褪袖子时,宝瑟儿便有气无力地抬一下手,脱得只剩一件薄薄的里衣。
“脸,转过来。”
宝瑟儿就把黑乎乎的脸转过去,睁着眼睛,任他搓洗。连天横的手擦到哪里,眼珠子就跟着转到哪里,忽闪忽闪的,看连天横给他弄干净了,:“谢谢。”
连天横也是个不要脸的,坦然受之,在他滑不溜秋的脸蛋肉掐了一把,心里快活得要偷笑,偏还板着脸,不耐烦道:“谁教你铁了心养这畜牲?现在知道麻烦了!”
宝瑟儿最怕的就是他这句话,连忙堵着他的嘴,:“侠才断了奶,它懂得甚么?孩子家家的。”
连天横看他碎发微湿,贴在腮边,眼波如嗔,起话来叽里咕噜的像个大人,很有一套,忽然间心念一动,凑上去亲了一下。
宝瑟儿眸光流转,就不话了,脉脉地望着他,连天横的眼头微狭,瞳色很深,眉骨又生得合宜,冷冷地视物时,显得深不可测,专心看人时,又目不转晴的,好像时刻着甚么促狭主意,眼瞳是一泓平静的墨池,倒映出他的脸,这眼神勾人极了,他发觉这个人很爱这样看着自己,视线每每交汇,便胶到一块,丝缕难分,谁也不舍得错开半瞬,不上调情,却比调情还教人脸红心跳,他快被这多情的眼眸攫住了、玷污了,皮肉连带骨头,全给他酥成一摊酸甜的春水。
不知不觉间,唇瓣也交缠起来,宝瑟儿斜撑着身子,一手搭在他肩上,慢慢滑过脖颈,指腹摩挲着喉结,最后抚上下颌,低着头亲吻连天横。
接吻也是常有的,有时只是蜻蜓点水地一啄,间或是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两个人便鬼使神差地黏到一起了,情热如火,烧得房倾柱倒,炙烤出汗,流窜在销魂的喘息里,没头没脑地亲……
过了一会儿,宝瑟儿轻轻推开他,用手给他擦嘴,食指拨弄他的下唇,颇有些狐疑,道:“该不会是你把侠塞进来的罢?”
连天横心里一沉,不知他为何突然起疑,深感冒犯,握起拳头,怒不可遏道:“我会做这种事?”
宝瑟儿动了动鼻子,半信半疑地道:“可你身上有猫的味道……”
连天横哪里知道他属狗的,鼻子这么灵,心里发虚,不客气地瞪着他,嘴却硬道:“哪里的话,我平白无故去碰那畜牲?你把我想成甚么人了!”
宝瑟儿看他满脸的不忿,害怕自己冤枉了好人,有些内疚,抱着他的脖子,温声软语地哄道:“我错了,今天闹得鸡飞狗跳的,脑子转不动了。”拿起他的手,在自己脑袋上轻轻了两下,“大好人,你不要生气……”
连天横手臂收紧,把他从躺椅上抱起来,嘴角撇着,好似还有些韫怒,勉强不气了,宽宏大量地:“不怪你了,吃晚饭罢。”着,抱起人来,迈出大门,穿过檐下,直往饭厅里走。
宝瑟儿本就肚子饿了,看他的确没有发火的意思了,才松了口气,一上桌,就端着碗大吃大喝起来。
吃完了,又喝了几口汤,猫也洗好了,甩干水,俨然又是只干净漂亮的黑猫,在不远处低下头舔水喝。
宝瑟儿放了碗,忽然扫到连天横的手,拿起来,在他袖口上,拈起一撮黑色的毛,自己搓了搓,闻了闻,脸色就变了,拿给他看,横眉质问:“这是甚么?”
人算不如天算!连天横自知败露,口气暴躁:“我不知道!”
宝瑟儿愤怒地瞪着他:“你还撒谎!”
潘侠听见吵闹声,喵呜一声,便慢慢地走过来,在宝瑟儿脚边轻蹭。
连天横负隅顽抗:“本就是你疑心大,怪错人……”
宝瑟儿彻底不想理他了,抱起猫,顾自走到书房里温习功课,下人早已把这里收拾一新,只是墙上和书页上还有墨点子,宝瑟儿看了,好好的屋子弄成这样,心痛得很,转念一想,他的家,他耍鬼点子弄脏的,自己操的甚么心?
到了床上,擦完药,睡在一块,连天横才敢凑过来,道:“我摸一下你的肚子,里面是不是憋了好多气。”罢,当真伸手揉了一下,道:“倒还好,没有很多。”
“哪里不多,我被你气死了,”宝瑟儿声抢白:“你还好意思问我有甚么不高兴的,要我,我最不高兴的就是你了,你自己想个法子换了罢!”
连天横知道自己犯了错,可也罪不至此,宝儿这般话,不免太绝情了,于是破罐子破摔,大剌剌地:“别的都可以换,亲汉子是换不了的。”
宝瑟儿听到他不知悔改,这个时候还油嘴滑舌的就要生气,脸贴在玉簟枕上装睡,后面的人赖上来,像个人肉火炉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蹭,鼻子里徐徐呼着热气,“天气好了,你挑个好日子,出门玩会儿?”
宝瑟儿想起一件事,倒也忘了生气,转头问:“先生,可以挑一匹马,是真的么?”
听见他还在先生先生的,连天横的脸色又变了,只是方才被他抓了辫子,不好发作,便冷哼了一声,:“随你。”
宝瑟儿便活过来了,一下子笑起来,兴冲冲道:“我要一匹最神气的黑马!马驹儿养起,一得空就牵着去放风!”
连天横还对那个叶先生耿耿于怀,敷衍两声道:“嗯……嗯。”
宝瑟儿还在喋喋不休的,连天横听得可气,一把将烫兮兮的东西塞到他屁股缝里,翻身压到他腰上,像骑母马似的抽了一下,恨恨地:“我现在就想骑你!”
不知道为甚么,宝瑟儿忽然有些恹恹的,情态冷下来了,:“到时候,我自己去挑。跟着先生去就行了。”
“又是先生!”连天横没忍住,咚地捶了一下床。
宝瑟儿对他的敌意感到莫名其妙,“我想不通,你为甚么这么不喜欢叶先生?”
言语之间,连天横被他逼到墙角了,轻飘飘地:“我吃醋,不行么?”即刻又给自己找补:“总之不是吃你的醋。”
“我当然知道了,”宝瑟儿:“你吃谁的醋,能告诉我么?”
“你不配知道!”
连天横赌完气,还想像从前一样,抱着他,亲热一阵,看他冷冰冰的样子,又不敢话,背对着宝瑟儿,像王八躲进壳子里,窝囊地装睡了。
过了良久,宝瑟儿才听见自己的嗓音:“你今后,可千万不能对先生不敬了。人家毕竟是先生呀……”
床那头的人睡着了,没有答话。
到半夜,天气果然发凉,宝瑟儿缩成一团,冷得睡不着觉,扯了薄被盖在身上,睁开眼睛,循着朦胧月色斜斜看去,看见自己凹凸不平的手背,瘢痕化作广寒宫的一棵桂树,团团如伞盖,不知从何处坠下几粒冰冷晶莹的白露,在枝叶上射出闪动的波光,颤巍巍地凝到一起,汇成一条粼粼的河,蜿蜒流到簟席上,渗进竹缝里,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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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驯马有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