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他的事,连天横一整天不曾过问,临到傍晚了,骑着马要回府,不知怎么,也怪那马儿不听话,走着走着,便到了那家香药铺子。既然来了,头脑发热,就想见他,当即驻了马,揭帘直闯进去,引得一屋子的人都往门口瞧。厮见是东家来了,大呼喝,连忙摆出笑样子,迎上来,筛一满盅紫苏熟水,并几样茶点,以茶盘呈上。连天横进了门,反倒不疾不徐了,大摇大摆地坐下,翘个二郎腿,端起茶盅,拿出大少爷的架势,抬眼瞥过去,便看见那个人:乌油油发丝盘成羊角式双髻,鸦鬓微斜,穿一件玄黑粗麻上衣,肩上搭着巾布,下身一条深枣红束口长裤,圆口百纳厚底鞋,露出半截儿雪白布袜,坐在桌边,握着药杵,笃笃地捣药,一洗风尘,活脱脱是个老实巴交的伙计了。乍一见他这通身质朴,连天横便心猿意马,想压着他狠狠地欺负。
“潘桃!”掌柜手持戒尺,啪地弹在桌面上,高声叫他过来:“——出来见人!”
宝瑟儿听见人唤,嗳地应了声,便丢下手里的活,绕过桌子走出来,发觉是连天横,眼神交错,不知道他卖的甚么药,权当作不认得,还是那钩子似的目光,媚丝丝地觑过去,当着众人的面就敢这么看他。也亏连天横以为他驯良了,没承想,骨子里还是那股骚滥劲!
连天横心里燃起一撮莫名其妙的邪火——这副样子了,他怎么还能勾引人?
“这是新来的?好没规矩,”连天横对掌柜的话,眼睛却转过去盯着他:“看甚么看,也不知道避人。”
宝瑟儿便乖巧地低下头,怕他听不见似的,大声地喊了一句:“少爷!”
掌柜的站在一旁,唯恐东家发作,训斥道:“这么聒噪做甚么?”又道:“你去,对少爷磕三个头,便算是见过了。”
这个烦人精!宝瑟儿嘴上答应了,撩起衣摆要跪,连天横一脚踹了条长凳过去,横拦在面前,盛气凌人地吩咐:“不必跪了,个恭便罢。”
宝瑟儿按部就班,绷着手臂,毕恭毕敬地给他作了个大揖,煞有介事地:“人潘桃,见过少爷。”
于礼节上,是挑不出毛病的,可连天横总觉得这个人心术不正,明里暗里勾引着他,要是别人来了,宝瑟儿也这般情态,他哪里忍受得了!
“过来。”连天横啪地放下茶盏,淡淡地吩咐。
那冷冰冰的模样,颇具威仪,宝瑟儿不知道他又耍甚么把戏,站在那里,有些迟疑。
掌柜的便低声催促道:“少爷叫你,还不快去!”
掌柜的话,总归是要听的,宝瑟儿便缓缓走过去,冲他浅浅一笑:“少爷,您要有甚么事儿,尽管使唤,人虽愚,必当尽犬马之劳。”
听他话文绉绉的,想必又是从叶先生那里学来的那一套,连天横又看他不顺眼了,问道:“你姓潘?几岁了?”
“回少爷话,有十九了。”
连天横颇为不满,皱起眉头,拿起他的右手,掐了一把,脂酥*似的,问掌柜的:“他这样细皮嫩肉,顶得了甚么事?”
宝瑟儿被他轻薄了这下,吓了一大跳,脸色都发白了,趁掌柜不备,偷偷瞪了他一眼,好像在警告:不许捣乱!
掌柜不明就里,忙答复:“这个孩子虽然初来乍到, 却很肯干,教他做甚么,没有半句多话,哪怕没有活派他干,也一刻都不得闲。”
“是么?我不信。”连天横站起来,扫视四壁,一本正经地考起宝瑟儿来了:“你告诉我,冰片脑在哪里?”
掌柜的忙道:“他只管干些杂活,不曾接待来客。”
宝瑟儿却:“我知道的,请少爷和我来。”边,走了几步,踮起脚,在靠左边墙的柜子里拉出一只大抽屉,抱在怀里,稳稳地放在桌上。
连天横低头去看,白花花的一堆,果然是冰片。见没能难倒他,连天横又道:“你再,一两冰片脑,价值几何?”
“这可要看您中意哪一种了:西边产的最佳,片片大如梅花,薄如窗纸,质地疏松,颜色白润,香气又纯正,这样的梅花脑,一两是十五文钱。次的产自番中,有米脑、速脑、金脚脑、苍龙脑,全因形而名,大同异,这些都不及梅花,味道辛凉浓烈,烧来有黑烟,这样的八文一两。最末的,砂粒大,一两五文,咱们按罐儿买。您是识货的,看上一眼,便知道孰优孰劣了。”
掌柜的在一旁听了,拈须点头道:“用心了!”
连天横伸手捻了捻抽屉里的冰片,二指横在鼻端嗅了嗅,闻到清香,沉吟道:“倒教你碰上了。”
本来还想再问,看他那个样子,尾巴翘得老高,要不是掌柜还在边上碍事,连天横早把他压在百子柜上,干得边呜咽边求饶了。心下忍住欲火,嘱咐几句,令他好好地干活,不许偷懒,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出口:也不许看着别人乱笑!
宝瑟儿点头如啄米,一一答应下来,顺着哄着,可算把这尊大佛送出店门,不可谓不恭顺。
送走了连天横,宝瑟儿才松了口气,总算没有露馅儿,回去把剩下的活儿干完,这一天才算散工。
跨出大门时,看见连天横牵着马缰,站在老柳树下看他,身量颀长,眸子漆黑,身后一弯拱桥,流水潺潺,全融在艳红的夕照里,若是腰间配一支长笛,便十成十地是幅画了,像一个幻梦似的,也不知他等了多久,宝瑟儿不禁微微一笑,歪着头揶揄道:“少爷,你怎么还在这里?”
连天横哼笑了一声,不以为意,翻身上马:“看你长得好,把你拐回家做媳妇。谁知道等了半天,吉时都过了。”伸出手,道:“上来!”
宝瑟儿见他又这些不着四六的胡话了,搭着他的手臂,踩着马蹬,一屁股坐到他怀里,侧目道:“让我来骑罢,我骑得很好了。”于是从他手里接过缰绳,一夹马腹,驾地一声,驭起马来。
连天横半信半疑地凑在他耳边:“你不会害我栽跟头罢?我最怕疼了……”
宝瑟儿执起马鞭,在他手臂上轻轻地抽一下,要他闭嘴。
“就这么回去,还是……玩会儿?”
宝瑟儿:“你就知道玩,肚子饿了,不想玩,回你家罢。”
连天横不悦道:“上次就想问了,甚么叫回我家?你也不看看,门口大灯笼上写的是甚么?”
“行了!我知道了!”宝瑟儿心想,哄傻子的,也做得数么?既然能挂,也能摘下来,他可不像从前那样自作多情了,可是连天横的话,还是让他很高兴,这个人,有时候像个孩子一样,又好玩,又爱些痴话,把他迷得神魂颠倒,可是再迷他,宝瑟儿也有所长进,不能再被他骗了。
连天横抱着他的腰,听着踢踏的马蹄声,心里很得意,仰着下巴,不可一世的样子,指使他往人多的路上走,暗暗对全镇河的人:看见没,这就是我的宝儿!这么漂亮,这么神气,这么招人疼爱!你们想抢也抢不走,他是我的!
正虚荣着,就听见怀里的人问他:“少爷,我做得好么?”
连天横知道他问的是方才在香药铺的事,马上板起脸:“你都这么大了,还要人夸,害不害臊?”又:“方才掌柜又不是没夸你——”
宝瑟儿一撇嘴:“我不要别人夸,就要你。”
连天横被他勾得心里发甜,明知故问道:“你要谁?再一遍。”
他这么问,宝瑟儿又故意不了,扮了个鬼脸,快马加鞭,一溜烟地狂奔起来。
回到家里,几个婢女正无头苍蝇般乱窜,闹得鸡飞狗跳的,连天横抱着他下了马,等宝瑟儿脚落地了,便皱起眉,问这些人道:“……甚么事?”
为首的婢女一见少爷回来,便连忙下跪,战战兢兢道:“少爷,方才我教翠收衣服,发觉丢了一件您平素穿的云锦袍子,正四下里找呢!”
宝瑟儿问:“是风刮走了?”
“风不大,照理,即便是风,也刮得不远……”
“那就是被人捡去了。”
连天横却认为是进了贼,没有话,牵着宝瑟儿进了屋,心里记住了这件事,一件衣服事,要是日后闹出甚么事端,可就麻烦了。
晚上给他擦过药,搬着两脚上床,连天横少不得又要凑上去讨个吻,宝瑟儿也顺势缠了上去,唇齿相接,两人脱光了衣服,相互慰藉着,彼此用手发泄了一遭,筋疲力尽,盖上被子,依偎着睡下了。
到了半夜,外面有人叫,是福子的声音,宝瑟儿推醒他,问:“怎么回事?”
连天横便撑起上身,命道:“进来。”一边把宝瑟儿的被子裹好,道:“我去看看。”
着,只穿了条薄薄的亵裤,赤脚下了床,看见福子领着一个披着蓑衣的人,腋下夹一把白纸伞,伞尖朝地,这是镇河人报丧的装束。
过了一会儿,宝瑟儿实在放心不下,哪里还有睡意,走出去,看见连天横脸色平静,两个人四目相对,宝瑟儿又看见桌上有一条白麻布,问:“怎么了?”
连天横便拿了外袍穿上,宝瑟儿把靴子拿过来,跪在地上给他套好。
头顶的嗓音有些低沉:“荣二家里出了事,你不要管,我去吊丧。”
宝瑟儿拿起那条白麻布,系在连天横上臂,抬起头,:“那你早去早回……”
连天横道:“恐怕要在那里操办几天,你一个人在家里,有甚么事,派人来知会一声,我就回来了。”
宝瑟儿抱着他晃了晃,道:“还能有甚么事呀,你放心去就是了。”
连天横嗯了一声,把他抱到床上,便出了门,刚走出几步路,就后悔了,走回来,把宝瑟儿从被子里挖出来:“你和我一块去罢,我实在放心不下。”
宝瑟儿无奈道:“还能把我塞进口袋里带着走不成?我又要读书,又要去铺子里,你也有你的事,快去罢,不要耽误了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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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酥,豆腐的别称。明代方以智《通雅》:豆乳、脂酥,即豆腐也。
连:怎么办,要离开对象独自去外办事,我好害怕(一拳砸碎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