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密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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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友”——施瓦伯格咀嚼这个词,密友,亲密的朋友……“朋友”这个单词,在德语里有多重含义。昆尼西不是个交际广阔的人,但他却拥有一位“密友”,这可当真算得上一桩稀罕事。五点半了,昆尼西又抬起了头,望向落地钟。施瓦伯格放下钢笔,“饿了吗?”

    昆尼西肉眼可见地窘迫了起来,“不。”

    “食堂的晚餐大概就只会提供冷面包和香肠,我猜你不会喜欢。我们出去吃,怎么样?我请你。”

    “谢谢,但是……”

    昆尼西握紧了那支红蓝铅笔,嘴唇蠕动几下,“我还没改完。”

    他对上司一直都是这么紧张的吗?施瓦伯格摸了摸嘴角,“正好我和和你谈谈——你对未来的规划不是很明确,这会阻碍你更进一步,卡尔。”

    “非常感谢,不过——”

    “你是慕尼黑大学毕业的?”

    昆尼西点了下头,金发垂落,可怜巴巴地搭在额头。施瓦伯格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位战前的大学生,金色的头发……他时候最希望拥有的一件东西……要不是因为那个肮脏的婊子……

    “对。”

    “哪一年?”

    “1944年。”

    “然后呢?”

    “……”

    当,当,当,有人在敲门,断了昆尼西的犹豫。门就被开了,迈克尔·费恩斯身手矫健地钻了进来,神采奕奕,浑然不似上了一天班的模样。“您好,施瓦伯格先生,”不速之客笑嘻嘻地招呼,“我是迈克尔·费恩斯,隶属于——”

    “费恩斯先生,容我提醒你,这是我的办公室。”施瓦伯格冷淡地,他讨厌美国人,尤其这种“自来熟”,“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我没请你过来。”

    “哦,是啊。”费恩斯提着一个纸盒,“我听冯·昆尼西先生在您这儿——我来找他,”他热心地把纸盒放到昆尼西的桌子上,又变戏法似的从工作服宽大的裤兜里掏出保温杯,“实在不好意思,卡尔经常低血糖。医生叮嘱他得按时吃饭——先垫垫,别空着胃。”费恩斯向昆尼西努努嘴,然后招了招手,看口型大概在,“我等你。”

    “他是你的朋友?”费恩斯离开了,施瓦伯格起身来到昆尼西桌前。纸盒上印着一些花体字母,“……不拆开吃了?”

    昆尼西低低地“嗯”了一声,不知是指“朋友”还是不想拆开纸盒。他继续在文件上修修改改,但速度加快了许多。施瓦伯格伸手按住那叠文件,“你不是低血糖?医生让你按时吃饭,对吧?”

    “还好。”

    “吃。”

    昆尼西抬起脸,看了施瓦伯格一眼。他慢慢开纸盒,里面装着一角巧克力蛋糕,巴伐利亚风味,还点缀了一枚鲜艳的酒渍樱桃。他用附带的勺子挖了一块蛋糕填进嘴里,然后拧开保温杯,一股香甜的气味弥漫开来,他啜饮几口,耳垂在日光灯下红得发亮。

    “真是不错的朋友。”施瓦伯格,禁不住冷笑,“吃饱了就继续——在我发现之前,你们不知道犯了多少错误,也许是时候收收心思了,是不是?”

    昆尼西加班加到七点半,而施瓦伯格还在办公室里。他总得忙活到八点甚至十点才结束一天的工作。有昆尼西在身边,他的效率似乎提高了,不过他不愿这么早回去。施瓦伯格站在窗前,这个办公室位置极佳,他能看到楼下发生的一切:黑夜中,昆尼西穿着长风衣,脚步急促地走下楼梯。一辆车闪了闪车前灯,不用问,开车人肯定是那个油嘴滑舌的美国佬。

    “密友。”施瓦伯格拉紧窗帘,多么动听的辞。

    “费恩斯不一样……人缘很好,和谁关系都不错。”中午时克伦茨这样点评,“他很活泼,美国人嘛,什么都不当一回事。他自称租冯·昆尼西的房子——的跟真的似的……以前还装装样子,这两年,样子也不怎么装了,一起来,一起走,开着那辆1800……”

    “恶心。”施瓦伯格拿起那叠昆尼西改过的文件,塞进抽屉。

    天气非常冷,下雪了。他走在黑夜里,雪花落到他金褐色的头发上。他恨这个颜色。

    猛地一声巨响,玻璃嗡嗡颤动。阿廖沙抬起眼睛,看了眼外头金灿灿的阳光。这种恐怖而博大的响声来自开裂的冰层,预示着春天的到来。他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一个男人钻进这间位于二楼的办公室,乌里扬诺夫醉醺醺地咧着嘴巴,露出几颗歪斜的黄牙,“阿廖沙!阿里克去哪里啦?”

    “他出去了。”

    乌里扬诺夫是矿场唯一的医生。是医生,他统共就会开几种药,治治感冒和胃痛,更严重的病就听天由命去吧。据他以前是名兽医,对治疗人实在不太在行。这个酒鬼从早喝到晚,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治不好!别来找我——”

    “哎,出去?去哪里了?”

    “不知道。”

    “你俄语得挺溜的呀……”

    阿廖沙低下头,继续扯开手里那团粗糙的毛线。乌里扬诺夫在屋里转了两圈,“我上次给阿里克的药呢?”

    “什么药?”

    “什么什么药!不是给你的吗?”

    “我没病。”

    “治骨头用的!”

    “在书架上。”

    乌里扬诺夫跌跌撞撞地找了又找,才找到那个瓶子,里头盛着半瓶药水。“你脚好了没有?”那双细的黑眼珠闪着某种恶毒的光,看来他没喝醉,至少没全醉,“……去镇上,你知道他去镇上做什么吧?”

    “不知道。”

    “嘿嘿,瓦维洛夫娜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护士,听是个红头发的姑娘,可漂亮。姑娘好呀,还是姑娘好,漂亮的姑娘更好。世上可没比漂亮姑娘更好的啦!什么也比不上——你觉得呢?是不是?假的变不成真的……还是真正的姑娘好呀!”

    阿廖沙把毛线抽出来,缠到椅子背上。他需要在阿列克谢·伊万诺夫回来之前做完这件事。乌里扬诺夫嘟嘟囔囔地冷笑了一会儿,拿着那瓶药水晃晃荡荡地甩上了门。

    伊万诺夫去镇上见女护士,早就不是头一回。年,就是托女护士的福,阿廖沙才有今天的日子过。虽然他觉得耻辱,但至少不用下矿做苦力,活下去的几率比他的同胞们要大上一些。他只用给伊万诺夫一个人做苦力,像仆人似的伺候他吃,伺候他穿,扫卫生,给他读报纸、擦靴子……伊万诺夫高兴起来,偶尔会赏阿廖沙一点黄油尝尝,当然,他高兴的时候并不多,倒是时不时暴怒——这时等待阿廖沙的往往是一顿暴,暴完了,可能还有别的什么惩罚。

    下午,太阳晒得云朵黄澄澄的。当火烧的颜色浸透层云,伊万诺夫回来了,脸色阴沉,靴子踩得楼板噔噔作响。

    “阿廖沙——”他这样低吼,“滚过来!”

    看来女护士不肯同意跟伊万诺夫来荒凉的矿山生活。阿廖沙放下线团,屏住呼吸。他还没来得及做晚饭,这是个不错的挨理由。一巴掌落下来,他疼得站不住,但他得站着,迎接第二个巴掌、第三个巴掌,直到伊万诺夫发泄完,消了气为止。

    “他妈的,”愤怒的男人抓住阿廖沙的衣领,把他扔到床上,“我知道你在肚子里偷偷笑我……纳粹,你这个狗娘养的法西斯……都怪你,假娘们儿,你害苦了我……”

    他压到阿廖沙身上,山一样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