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编号

A+A-

    在这里,他不配有名字。他们像牲口一样被编了号码,真讽刺,不是吗?他的编号是13,苏维埃无神论者大约不讲究数字游戏,也许德国俘虏本身就是不吉利的,或者,不吉利的是他本人——“死神”和13,相得益彰,他该满足,并将此当作一桩功绩。他不是最喜欢算数了么?计算杀了多少人,击毁了多少坦克……他带来的杀戮无法计数,鲜血滋养了他的荣光。

    “你的编号。”伊万诺夫怒气冲冲,“话!”

    他会讲俄语,流利的俄语。霍斯特·冯·施瓦伯格——他的父亲——撕了他的俄文书,鞭子狠狠落在他的背上,出条条血痕。他极少违抗父亲的意志,因为他清楚自己在家里的位置:一个私生子,身体里淌着下贱的血液,污染了高贵的血统……霍斯特经常提起,那是个飘雪的冬日,他拎着哇哇啼哭的婴儿,算扔进马桶淹死。“是父亲一时怜悯。”他的哥哥们这样,满脸讽刺与不屑,“你要感激他的宽宏大量……”

    他很感激,是的,毕竟他活下来了。活着就有希望,他从就认识到这点。在家里他总是最乖巧的那一个,活得像个仆人。哦,他本来就是女仆的儿子,那个又白又软的俄罗斯女人——

    “13号。”他,尽量低下头,缩起肩膀。少不了要挨顿,他臭名昭著,挨是家常便饭。谁让他那么坏?他烧了多少村落,连他自己也数不清。坦克碾过,哀嚎、惨叫,压扁的脑袋旁一滩红红白白的脑浆。咯吱,咯吱,坦克碾过骨头,咯吱咯吱,棍子落下,他闭上眼睛,一、二、三……结束了。他一瘸一拐地下井,期盼能看到傍晚的落日和明天的太阳。

    但希望落空了。以前,他期盼兄弟死掉,这样他就可以继承庞大的城堡和财产。棒极了,他们一个个死讯传来,他的父亲因悲痛陷入癫狂。太有意思了,他憎恶俄国人,俄国人却替他报了仇。可他到底也落到俄国人手里——他明明向美国人投降,可他太出名了,“死神”……美国兵围着他叽叽喳喳,惊奇地瞪着眼睛。美国人的表情总是那么夸张。在后来,美国人把他交给了苏联。啊哈,联盟嘛,他早该想到的。该来的会来,他跑不掉。

    他被叫到了办公室。简陋的二层楼,像是用泥巴和木板随意捏起来的。白天挨的还隐隐作痛,棍子落在腿上,他疼得无法坐下。窗外的太阳沉下去了,一盏灯在头顶轻轻摇晃。伊万诺夫满身酒气,手里抓着一个酒瓶,“——你。”

    他低下头,缩起肩膀。

    “就是你,啊,‘死神’……”伊万诺夫,“混账法西斯……”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你都干过什么?”

    “……”

    “快!”

    伊万诺夫扔掉酒瓶,一把将他拖了过来。他太矮了,他身体里那一半下贱的血的恶果。那些美国人就这样,“真没想到!”夸张的腔调,“还以为是什么样的……”

    是啊,他就是这样,身材瘦,肩膀狭窄,手和脚的尺寸甚至不及一般的矮个子。他的兄弟们取笑他是童话故事里的矮人矿工,可笑,他现在当真做了矿工。

    伊万诺夫给了他两耳光,要他老老实实认罪。“我都是凭命令行事。”他,血淌进嘴巴,又腥又咸,“我接受了审判,我——”

    “你杀了多少苏联公民?”

    “我凭命令行事。”

    这一巴掌得他眼前发黑,他这一天就吃了一次饭,腿脚发软。伊万诺夫又问了一遍,他坚持着,“我凭命令——”

    “顽固分子,”伊万诺夫拎起他,狠狠扔到地上。那是种粗糙的水泥地面,他脸朝下趴在上面,冷冰冰的水泥还带着水汽。靴子踩过他的背、腰和腿,踩着他的脸来回碾压,“垃圾,”伊万诺夫的骂声好像来自天外,“没有坦克车,你他妈连个女人都不如……”

    他挣扎了一下,仰起头,试图获得一丝氧气。要是有坦克,要是有坦克的话,他就要把这个俄国佬碾成碎片,用尸体的血肉喂狗……他精神恍惚,爬起来,又被倒,伊万诺夫骑到他身上,卡住他的脖子。他嘴唇颤动,徒劳地伸手抠抓水泥地面……他就要死了。

    施瓦伯格让秘书把“冯·昆尼西先生”请来。上午他了电话,办公室的人,那位高级工程师去车间了。中午他一早就去食堂,等了四十分钟,只看到费恩斯办公室的谢尔盖晃来晃去,对餐盘里的鱼排挑三拣四。不在食堂吃饭可不是什么优秀品质,施瓦伯格坐在办公桌后,转动手里的钢笔,不回上级电话,更属于严重的渎职。是时候给昆尼西一番“教育”了。

    很快,昆尼西来了,没穿工作服,而是普通的深色夹克衫和西裤,金发整齐地梳理过。他局促地握着手,白皙的脸上没有那种土气的泛红。在工厂上班的人脸膛总是红红的,嗓门很大,他就是个例外。施瓦伯格找到一份报告,“卡尔,今天很忙吗?”

    “还好。”

    “不忙的话,报告写成这样,就太不像话了吧?”

    他把报告摔到昆尼西胸口,高级工程师似乎吓了一跳,下意识抱住了那叠纸。“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和借口,”施瓦伯格冷淡地,“你工作态度非常不认真,这个礼拜我指出了好几次。你再这样下去,我就不得不向上级请示,关于你的去留——”

    这是撒谎。公司决不会放任昆尼西离开,要是他跑去对手公司,那将会造成不可预估的损失。昆尼西抱着文件,慢慢点了下头。可能没人这样对待过他,施瓦伯格恶毒地盯着那双清澈的蓝眼睛,幸运儿……“年,你在做什么?”

    “……”

    “你在做什么?”

    “我,”昆尼西思在疑惑中思考几秒,“年,我刚刚进公司,分配到了车间。”

    “你是老员工了。”施瓦伯格暗暗攥紧拳头,“有些事不用我多讲——坐下,改完了再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