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 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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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尼西第二天七点钟准时来到办公室,天暗沉沉的,太阳刚刚爬出地平线还没一会儿,不足以驱散云气和露水。他穿着黑色大衣,提着公文包和雨伞。“早上好。”注意到施瓦伯格玩味的视线,这位脸色苍白的技术顾问开口了。“早上好,”施瓦伯格,“给我倒杯茶来。”

    一天的工作就这样开始了。八点钟,秘书瓦格纳姐取来花束,插进花瓶。今天是一束洁白的百合,她有点惊讶地望着昆尼西,“您这么早就来啦!”

    昆尼西点点头,继续做他的事。这点让施瓦伯格非常赞赏,不过也正常,同性恋男人对女人没兴趣,不定越是主动的女人,他们还越厌恶呢。整理好花束,瓦格纳姐离开了,施瓦伯格也给她安排了许多事情。但昆尼西加班这件事一定会通过这女人传遍整个公司,茶水间是流言最佳的传播地点。

    这天中午,昆尼西带着午餐去了食堂。他准备了简单的三明治,配着蔬菜沙拉和一份汤。最近食堂换了个意大利厨子,总算供应上了味道得过去的汤和意大利面。施瓦伯格对于女秘书的判断显然没错,很快,费恩斯办公室的谢尔曼就端着餐盘坐到昆尼西对面,从他比划的手势看,他大概有点儿轻微的激动。

    吃完午餐,昆尼西回到办公室,恹恹地展开一张图纸。“不舒服?”施瓦伯格端着咖啡杯,“低血糖吗?”

    “没有。”

    “去休息一会儿吧,里面有张沙发,还有枕头和毯子——是全新的,我没用过。”

    昆尼西抬头看了眼施瓦伯格。虽然性取向全然错误,可这渣滓的外貌当真无可挑剔。在这个年纪,他的眼睛依然清澈,丝毫没有人到中年的油腻、疲惫和滞重,难怪令费恩斯如此痴迷。“去睡会儿,”施瓦伯格微笑着,“你可以把门锁起来,这样安心了吗?”

    施瓦伯格从不午休,午休纯属浪费时间。对于娇弱的男同性恋者来,午休大概很有必要。昆尼西在办公室套间待了半个钟头,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单纯躲在里面思念远方的性伴侣。费恩斯去了香港之后,昆尼西保温杯里甜腻的香气跟着一同消失了。那可能是什么水果茶,施瓦伯格派瓦格纳姐去听,那肯定是女人才喜欢的玩意儿。

    下午三点,茶点时间。今天的甜点是黑森林蛋糕,点缀着酒渍樱桃,昆尼西最爱的那款。瓦格纳姐不负所托,弄来了水果茶,闻着就很甜。“开始总会不习惯,”施瓦伯格,昨天那块曲奇差点让他吐出来,他决定对甜食敬而远之,“你平时不怎么锻炼吧?”

    ——除了床上的运动,他在肚里补上下半句。

    昆尼西把红彤彤的樱桃放到纸碟一角,好像算最后再享用这颗美丽的浆果。“我会遛狗。”他缓缓地。

    “你养了狗?什么品种?”

    “牧羊犬。”

    “那是种不错的狗,忠诚。从忠诚度来讲,有些人还不如狗。当然啦,老话的好,‘要想了解一个人,必须与他吃掉一普特的盐’——”

    施瓦伯格意识到错了话。他刚才冒出一句俄语!昆尼西没有什么反应,还在慢条斯理地切蛋糕。他的动作非常优雅,晚上加班时施瓦伯格见到他切香肠,把一条香肠切成一个个的三角块……

    “你是怎么回来的?”

    昆尼西的手停下了,“回来?”

    “1945年。”施瓦伯格压抑着怒气,语速飞快,“你是1945年被释放的。你向美国人投降了,是不是?”

    “对。”

    “为什么投降?”

    “我们已经没有子弹了。”昆尼西平静地抬起眼睛,“一共剩下二十一个人,大家都尽力了。”

    “你没想过为国战死吗?”

    “不,”昆尼西望向窗外的黯淡的天空,“我想活下去。”

    短暂的春天过去了,然后是短暂的夏季。很快,一眨眼的功夫,秋天来了。白桦的树叶一夜之间变得金黄,伊万诺夫的靴子上满是落叶和枯黄的草梗,阿廖沙每天都要花费大量时间擦洗那双沉重的皮靴,以便让它们保持干净和光洁。

    伊万诺夫这段时间喜怒无常。他有时慷慨大方,把黄油和奶酪分给阿廖沙一半。有时则不可理喻,连“今天下雨了”都是殴的借口。他人出了经验,得很痛,但不至于断骨头和内脏。“得留着纳粹分子干活,”一天,阿廖沙挨了顿揍,坐在椅子上整理账目,他听到伊万诺夫高谈阔论,“他们开采矿石挺有一套……不能让他们都死了。”

    “他们不死,咱们就得永远待在这鬼地方。”乌里扬诺夫醉醺醺地着嗝儿,“唉,我这老头儿就算了,你可怎么办!”

    “我攒了笔结婚用的款子,足够用了。”

    “不管用!你能攒多少钱……”

    乌里扬诺夫认为伊万诺夫最好放低要求,“别找护士啦,我看乌戈尔纳雅村的姑娘就挺不错,辫子长长的,声音洪亮,身体健壮,是干活的好把式!”

    “不要。”

    “你子不就农民出身,怎么,还看不起农村女孩啦?”

    “别胡扯了,我的柳芭就是农村女孩,我爱她。”

    “那你干嘛不去见见那些姑娘呢?她们准乐意嫁给你,给你生十个八个崽子。”

    伊万诺夫沉默了一会儿,“我最近太忙了……”

    “你忙个屁!我看你就是忘本了!”

    乌里扬诺夫嘎嘎大笑,嘲弄伊万诺夫异想天开,“准是想着娶个沙皇公主”。老醉汉滚蛋之后,伊万诺夫点燃烟斗吞云吐雾,粗糙的烟丝冒出的烟气淹没了他。“老话,‘菜里没盐,就像与不爱的人接吻那样乏味。’——法西斯,你和人接过吻吗?”

    伊万诺夫没吻过阿廖沙,他只喜欢按着阿廖沙的脑袋干他的屁股。“没有,”阿廖沙用橡皮擦掉一个数字,“伊万内奇,我可以在冬天腌些圆白菜吗?”

    “随便你——唉,‘面包端上桌,桌子成御座;吃饭没面包,桌子成木板。’酸菜有个屁用!你天天懒得要命,也学不会烤面包。‘只要有面包,就会有鼠类。’你他娘的……你们德国人盯着俄罗斯的土地,就像耗子眼馋面包。混蛋……”

    他抓住阿廖沙的头发,把他拖到床上,狠狠往他屁股上抽了两巴掌。伊万诺夫过,屁股是最好的惩戒,再瘦的家伙,屁股上的肉都是最多的。屁股不会把人死,又啪啪地非常响亮,令被者耻辱。但阿廖沙早就麻木了,挨几巴掌不算事儿。伊万诺夫坐在床沿抽冷掉的烟斗,“他妈的,看看你这死猪似的烂样儿……你就从来没反思过你犯下的罪过。好几年了,我和你吃了足有一普特的盐,我明白啦!你就是个坏种,天生就是坏的。阿廖沙,我该把你宰了,吊在矿坑里……你那些德国佬同胞都没你坏,我不明白你怎么能这样坏。”

    因为我没有面包。阿廖沙面无表情地趴着,等待下一个巴掌或是别的惩罚。俄罗斯人,“每个孩子来到世上,都有属于他的面包。”可他有什么?他是强奸的产物,面包没他的份,牛奶没他的份,盐也没他的份。他靠仇恨活到现在。

    “对不起,”阿廖沙,“我错了,伊万内奇,我会好好反思的。”

    伊万诺夫叹了口气,在太阳越来越暗的光线下,他的影子投射到光秃秃的墙上,拉的特别特别长,像一座扭曲的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