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 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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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还是来了。阿廖沙用热水擦拭玻璃,勉强能看到对面矿工屋的烟囱冒出了袅袅灰烟。很快,玻璃又冻住了。厚厚的冰花一层接一层,他贴着玻璃看了一会儿,缩回脖子,走到火炉旁坐下。

    “你那酸菜腌好了吗?”

    太冷了,所有人都缩在室内,包括伊万诺夫。他盘踞在床上,手里抱着宝贝白瓷杯。“要是浪费了宝贵的白菜,我就把你扔到腌菜缸里!听到没有!”

    “腌好了,”阿廖沙,搓了搓手,继续编织毛线,“午饭就可以吃到。”

    “你这个家伙,没往里头下毒吧?”

    “没有,伊万内奇。”

    “这可难,你们党卫军就喜欢下毒——毒死几百万犹太佬。弗拉索夫告诉我,他在波兰一个集中营里发现了上百斤金牙,都是从犹太人嘴里拔出来的。还有头发和人皮,是用头发做衣服衬里,用人皮做灯罩。你有人皮灯罩吗?”

    “我没有,伊万内奇。”

    “我看你有,你是个坏透了的法西斯。”

    “是的,我坏透了。”

    伊万诺夫无趣地哼了几声,拿起报纸阅读。阿廖沙编织一只袖筒,他已经编好了一只。没有灰色毛线了,他用黑色编织袖筒的下半段。水汽噗噗地顶动水壶盖子,“我要喝茶。”伊万诺夫粗声粗气,“我要喝浓一点的茶。”

    在这个的空间内,他就是主宰。阿廖沙放下袖筒,接过白瓷杯,往里面放了一把茶叶,再灌半杯热水。伊万诺夫捧着瓷杯,“嗯……茶是个好东西,你知道的吧?”

    “我知道。”

    “你以前肯定喝很贵的茶,什么英国茶啊,印度茶啊……很贵的茶。”

    “我喝便宜的茶。”

    “撒谎,你不是地主老爷嘛,地主老爷都喝外国茶!你这个骗子!”

    “我买不起外国茶。”

    “啊,对,你老子不要你啦,你一俄寸的地都没有,当然喝不起很贵的外国茶了。我奶奶常,‘有半块面包也比没有强。’放你身上,就是‘有半寸地也比没有强’——可你就是半寸都没有!以后你死了,也没个地方埋你。不过我想了想,你可以在矿井里选个位置。你想被埋在哪儿?”

    “矿坑里就不错。”

    “那就太便宜你了!”

    还能有什么呢?伊万诺夫翻来覆去就那几句威胁,阿廖沙倒背如流:“把你吊在矿坑里,等冬天就有肉吃啦!”果然,主宰哼哼唧唧地放出讲了上百遍的狠话,“我要把你吊在矿坑里……”

    阿廖沙把两只袖筒放在一起比较,确定长短。伊万诺夫像炸膛的火炮,没声音了,几分钟后才点燃一根香烟,“他娘的,你当初为啥不去上大学?”停了停,他补充到,“你老子总不会不给你上大学的钱!别想骗我,德国人特别爱送崽子念书,我问过施密特,他念过大学,是个什么……什么大学,学技术的!”

    汉斯·施密特适应了西伯利亚的生活,能讲简单的俄语。阿廖沙甚至听施密特和矿外村庄的某个寡妇关系不清不楚,那寡妇给他送吃送喝。女人!这么快就忘记了仇恨……“我想读军校,”阿廖沙摆弄火炉的炉圈,“我觉得读军校比读大学有用。”

    “有个屁用!有什么用?学杀人的法子比学制造机器好?”

    “我想成为一名军人。”

    伊万诺夫轻蔑地吐出一团烟雾,“就你?半个残废。”自阿廖沙为了那封信哭了一次,他就摒弃了“假娘们”的提法,改用“半个残废”,“你的脚还没女人大。要是真刀真枪地干架,你绝对不是柳芭的对手。我的柳芭个子又高,又精神……这么好的女孩……”

    吃过午饭,伊万诺夫坐在冰封的窗前张望。阿廖沙收拾盘子,伊万诺夫把腌菜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喝光了。不过他声称这是由于盐的缘故,“你浪费了多少盐!准有五普特。我就该把你一起腌到里面……”

    过了中午没多久,天色便渐渐暗了下去。伊万诺夫一直坐在窗前,若有所思。阿廖沙编织毛线,袖筒差不多完工了。他给火炉添了煤块,在这里,煤块是少数几样不缺的东西,可以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你见过极光吗?”

    伊万诺夫梦呓似的,突然蹦出这么一句。阿廖沙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窗户白茫茫的结满冰晶,什么也看不见。

    等了两三个月,施瓦伯格意识到他似乎上当受骗了。

    用“上当受骗”来形容也不准确。昆尼西每天七点钟准时上班,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的办公桌后工作。施瓦伯格带他出去几次办事,昆尼西每次的表现都可圈可点。但昆尼西从来没有“勾引”过施瓦伯格,他老老实实地干活,表现得像位真正的绅士。当然,他也没有拒绝每日的鲜花和下午三点的甜点,以及午休的靠枕和毯子。施瓦伯格思考许久得出结论,要么昆尼西心眼里没看得上他——没有勾引的价值,要么就是故作姿态,靠优越的外貌攫取利益。两种可能性皆有,而第二种最高。看吧,昆尼西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了甜头,施瓦伯格核算账单时反思,他干嘛要给那同性恋订蛋糕吃?还派秘书去找什么水果茶……

    必须做出反击。施瓦伯格一直在战斗,各种各样的战斗,他绝不会轻易放过敌人。

    他气势汹汹地走入办公室,战斗的欲望令他精神焕发。七点钟,昆尼西准时上班。施瓦伯格盯着那张苍白的脸,给这位技术顾问安排了更为繁重的工作。

    “干不完就加班。”他这样。

    昆尼西闷不吭声,埋头处理那堆文件和图纸。上午一个时间段,埃里希·林德曼过来,施瓦伯格让昆尼西拿过一份数据,看了两眼便大为光火,直接把那几页纸摔到昆尼西身上。

    林德曼惊呆了,俯身帮昆尼西捡起散落的纸张。这是个年轻人,大学刚毕业没多久,非常普通的样貌。他结结巴巴地回答施瓦伯格的质问,手微微颤抖。等他如蒙大赦般逃离办公室,施瓦伯格转动钢笔,“卡尔。”

    昆尼西耳朵很红,慢慢摆弄订书机,“什么?”

    “我被俘虏过……你挺看不起我的,是吧?”

    “……”

    沉默片刻,耳朵上的那抹红色消退了,“没有。”

    “你很讨厌我。”

    “……”

    “我把费恩斯派去亚洲,你恨死我了,对不对?”

    昆尼西把纸张排成整齐的一叠,“迈克适合那份工作。”

    “骗子。”施瓦伯格咬牙切齿,“想他想得夜里睡不着——看看你的脸色,活像个吸血鬼,还是你晚上去酒吧鬼混了?找了多少个年轻男人泄欲?”

    昆尼西的手不动了,“我——没有——”他的语速变得十分缓慢,“我——没——”

    “你和费恩斯是怎么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