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 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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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尚早,才不到七点,黑夜尚未过去。积雪亮晶晶地反射着路灯的光。施瓦伯格听到一阵轻轻的歌声,有人在走廊哼唱圣诞颂歌。没过多久,唱歌的人敲敲门走了进来,是昆尼西,他戴着帽子,脖子里整整齐齐地围着一条铁灰色的围巾。

    “您好,”昆尼西,遵循每日固定的流程,“您好吗?”

    “还行。”施瓦伯格回答,他不会老老实实地回答“好”,就像教科书里那样,因为他永远不会做一个“好德国人”。他有时“很糟糕”,这样就能看到昆尼西定格的表情——好德国人在思索如何应付坏德国人的情绪,但往往不了了之。与他相处久了,施瓦伯格发现昆尼西偶尔也会耍滑头,虽然方法非常幼稚,还伴随着因负罪感而造就的一双通红的耳朵……真是个傻瓜。

    昆尼西摘下帽子,解开围巾,脱掉大衣。他穿着一件漂亮的毛衣,浅灰色,里面是一件衬衫,领口严肃地扣到最上面一颗扣子。他将衣服按顺序挂到衣架上,然后坐下,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接着,他开抽屉,取出记事簿翻看。这同性恋每天都这样,每一天。暖气烘烤室内的空气,施瓦伯格嗅到一股清淡的香味儿。他摸了摸鼻子,喝了口水。今天他要开展行动,这让他心跳加速,久违地感受到进攻前的紧张与激动。

    “我要去车间一趟,大约一个半时。”八点钟,昆尼西递过来一张纸,“请您批准。”

    “早点儿回来。”施瓦伯格在申请书下签上名字,“……又下雪了。”

    昆尼西眯起眼睛向外张望,他带伞了,一把巨大的绸面伞。施瓦伯格看着他轻快地走出去,这不是错觉。最近一段时间,昆尼西的心情好得不得了,他甚至在唱歌。昨天午休时,施瓦伯格站在门外,听到昆尼西在哼一首奇怪的英语歌,他听了一半,然后推门而入,昆尼西看了他一眼,歌声戛然而止。

    “这是什么歌?”

    “我忘记它的名字了。”

    撒谎,通红的耳朵出卖了昆尼西。他急匆匆地喝茶作为掩饰,不心将茶水弄撒在桌上。他真的非常开心,原因施瓦伯格也想得到——费恩斯就快回来了!他们大概天天电话,诉相思之苦。昆尼西是真心实意地想念他的迈克,但那美国佬可就不一定啦。不过,费恩斯总会用甜言蜜语安抚他的金主。看着昆尼西神采奕奕的模样,施瓦伯格心跳加速,感到一种深深的愤慨和无力。

    圣母没有保佑他,他的坏念头理应遭到唾弃。到底怎么才能杀死费恩斯呢?施瓦伯格坐在圣母像前冥思苦想,怀里抱着瓦尔迪。抱得久了,毛绒狗变得暖烘烘的,仿佛一条真正的狗。他没来由地想起雪球,那只可怜的猫。塞巴斯蒂安选择同女人结婚叫人作呕,他光顾着心烦,也没来得及问一句雪球的下落。如果巴斯蒂被父亲赶出门外,那雪球的命运又将如何?会有人收留它吗?它是那样一只娇气的猫,天真轻信,假如流落街头,雪球能活下去吗……

    施瓦伯格站在镜子前量自己。他去了趟理发店,修理头发,那个外国理发师甚至替他刮掉了一点点眉毛。在冲动之下,他差点给巴斯蒂去电话。谢天谢地,他扔掉了巴斯蒂的信,没有他的任何联系方式。他可不要花费金钱听关于丑陋婴儿的唠叨,有那一次就够了。

    这天中午,施瓦伯格吃了份意大利面。昆尼西坐在角落,金发熠熠闪光。费恩斯办公室的家伙同他坐在一起,将他挤在最里面。兰德曼还过去和昆尼西唠叨了一会儿。最后,昆尼西端着保温杯,身边黏着几个嘻嘻哈哈的工程师。他们看起来都挺开心,大概是为了那个讨人喜欢的美国人。是啊,讨人喜欢是可敬的品质,不是吗?

    “他做得不错吧?”威廉·克伦茨注意到了施瓦伯格的视线,“他工作上还是很认真的。”

    “对,我在考虑怎么安置他。”施瓦伯格收回目光,“有点麻烦。”

    “他想回兰德曼那去?”

    “也许吧。”

    “头脑固执。”克伦茨评价道,“很多人传他是那种贵族出身……家里有百八十个仆人,做什么事都摇铃的那种。”

    “有吗?”食堂的咖啡简直就是污水,恐怕连昂纳克咖啡都没那么难以入喉,“我去过他家,他只有窝奇怪的邻居和一群醉醺醺的房客。”

    “是嘛!”克伦茨老鼠似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真的——”

    “我不关心他的个人生活。”施瓦伯格冷淡地,“我因为工作的问题才去找他。”

    克伦茨失望地撅起嘴巴,“唉,我就是比较好奇。好奇,冯·施瓦伯格先生。毕竟他什么都不,不合群,不与同事来往——不过,贵族嘛,总是会有点奇怪的癖好,听英国皇室……”

    施瓦伯格从无聊的八卦中脱身,胃里沉甸甸的。昆尼西在办公桌后忙碌,给图纸做标记。施瓦伯格坐下,有什么东西在血管中奔流:他到底该怎么办?他不想要别的,真的,他并不是个贪婪的家伙。从他就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绝不奢求。他所求的就是一个苹果,一块面包,为什么……

    下午四点半,闪电战拉开了序幕。施瓦伯格清清嗓子,“卡尔。”

    昆尼西抬起头,“怎么了?”

    “明天有个重要的会议,在瑞士。”

    “什么?”

    “明天,在瑞士,有个重要的会议。”施瓦伯格纷乱的思绪在劣质咖啡因的作用下逐渐恢复平静,“你陪我去。”

    昆尼西惊讶地睁大眼睛,又是那个诱人的表情,“——可是!”

    “一会儿我开车,你回家把你的狗安置好。”施瓦伯格,“火车票我买好了,六点钟。我就给你十分钟时间。”

    雪纷纷扬扬,屋顶堆满了洁白的雪,仿佛童话世界的姜饼屋。瑞士同样大雪纷飞,镜子般的湖面似乎冻住了,烟气袅袅,看不清远处的群山。

    “过来,”施瓦伯格招招手,“穿上试试。”

    昆尼西穿着清早的那件大衣,金发狼狈地贴在额头。“不。”他僵硬地吐出一个音节,看上去既迷惑,又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