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不知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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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日, 浮生下山是为化缘,人们愿给斋饭,他心中感恩, 与人道谢。男女老少皆等同,并未因是女子而多留意几眼, 所以他才鲜少注意她们的模样。

    哪般模样更美?他从未分辨过。

    但此时此刻,他一眼便知她美。

    若比作山里的花,就好比多彩的菡萏中,最惊艳目光的那朵。好比清新的山茶花中, 最芬芳的那朵。

    尤其这双清透的眼睛。

    那时在山洞, 她的神色几分锐利,此时端量, 宛若星辰碾碎在眸中,熠熠明亮, 又似有一泓清泉泻在眼尾,盈盈清佳。

    姽宁见他一动不动, 眨眨眼, 笑得戏谑:“是不是正在思量何时把我给娶了?”

    她的笑音即刻唤回浮生的神思,惊觉自己竟看得出神, 心中忙念:阿弥陀佛, 罪过罪过!

    他急急摇头, 和尚不可娶妻。

    “可你摸了我的腰啊!”姽宁咬住下唇, 泫然欲泣的将他盯着, 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浮生慌得药瓶都快拿不稳,无措的看着她,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姽宁最终憋不住,哈哈笑出声来。

    以往怀苍总欺负她, 如今栽在她手里,瞧把他给吓得脸都白了,这么不经逗。

    她眨去笑出的泪花,道:“玩笑话而已,要是一不心碰到腰就得娶,哪个还敢出门呢。”

    浮生听言,着着实实松了一口气,方才惊得心跳都乱了两下。

    姽宁瞧他抿嘴,却又拿她无可奈何的样子,又是一顿好笑。却不想自作孽,扯住了伤口,一阵撕裂的痛后,又迸出血来。

    “嘶....”疼得她直抽气。

    浮生连忙拍了拍竹榻,叫她躺下来。只见那抹上药的一处伤口果真流出血。他连忙帮她擦去血迹,重新上药抹药。

    即便疼,姽宁也歇不住,口里念个不停。

    浮生没法叫她住口,况且伤者为大,只好默默抹药,一边听她话。其实她声音好听,即便总有几句使坏的调侃,他竟不觉烦耳。

    总归是救命恩人,哪能嫌话多。

    只在心中暗道:她怎如此有精力,分明受伤,却还话语不停,甚至有心思逗弄他,怪哉奇哉。

    直到抹好药,浮生才发现屋内安静许多。他将药瓶放好,弯身侧头瞧去,她竟睡着了。

    长长的睫毛在眼下铺开一层阴影,红唇微微撅着,好似有话没完。

    睡着后,也是俏皮十足。

    回想前些日在山洞里的初印象,她看起来不太正经,令他愤怒又难堪。今晚却毫不犹豫出手救他,方才又像个爱捉弄人的姑娘,真不知哪个才是她。

    待药干透,浮生便拿来自己的被子,帮她盖好。他叫师兄们先睡,他则坐在书房守了整宿。

    三师兄和四师兄原想替他休息,皆被他以‘她是我的救命恩人,理当由我照料,怎能劳累师兄。’婉拒。

    ‘救命恩人’四个字,成了他今晚所做这一切,最合乎情理的理由。

    *

    次日清,姽宁醒来,却是被疼醒的。

    伤口实在太深,药效过后,便是一阵阵钻心的痛。

    她不得不赶紧找个地方疗伤,忙起身,谢过大家,就要离开。

    可衣裳破了,没法再穿。

    三师兄拿来一套僧袍,递给她:“这是浮生前几年的道袍,还算干净,女施主若是不介意,就先将就穿着。”

    又拿出些银两,放在僧袍上:“这点应该够女施主添置一件外裳。”

    自家男人的衣服怎么会介意,她点点头,双手合十,将银两搁在桌上,彬彬有礼道:“银两我断不能收,僧袍就不客气了,谢过师父。”

    以免遇见住持,姽宁急匆匆离开寺庙。浮生问她住在何处,要送她。

    姽宁一句:“我那儿是土匪窝,你去了就回不来了。”便吓住他的步子。

    等他要追上前,她早已踏出寺门,放眼望去,哪里还有影子。

    姽宁在山下寻了间僻静的山洞,便开始调用神力,治愈后背的伤。若靠凡人的药膏,没个十天半个月,这伤难以愈合。

    她闭关了整整三天,直至伤口完全复原,身子已无大碍,才离开山洞。

    姽宁行至秋华寺,施法隐身后,正跃上围墙。只听后方有人言语,声音十分熟悉,她转头看去,顿时一惊。

    前面一高一低,正提着竹篮兴高采烈往这里走来的两人,竟是南辛和朔明君?!

    姽宁立马跳下围墙,将身显现。

    二人见她突然出现在寺庙门口,愣了愣,南辛反应过来,喜不自胜奔过去:“娘亲!”

    姽宁赶忙上前捂住他的嘴巴,再将他和朔明君叫去下边的树林。

    *

    树荫下,姽宁问:“你们跑来做甚?”

    南辛欢喜地举起手中的篮子,将布一掀,里头整齐的摆放着斋果和香烛。

    “我们过来烧香拜佛。”他嘻嘻笑道,第一次来寺庙,新鲜又好奇。

    姽宁只觉这借口好笑,身为伏魔大帝和凤凰神帝的儿子,跑来这寺庙烧香拜佛,信他才有鬼!

    朔明君想解释,被姽宁一记冷眼把话给堵回嗓子眼。他紧张的咽了咽口水,帝后发起火来,连大帝都不敢招惹,还是....噤声吧。

    姽宁晓得朔明君并不会贸然将南辛带出来,铁定是南辛缠着他要下凡。

    她抬手,弹南辛的脑门,一副严母的口吻:“实话!”

    南辛摸了摸额头,委屈巴巴道:“孩儿想娘亲和爹爹了,所以就求着朔明君带我过来瞧瞧。”

    果没料错,姽宁问道:“你怎么晓得我和你爹爹在这里?”

    南辛老实交代:“雪狼带我去地府找阎王,阎王兄与我的。”

    姽宁扶额,这么快就喊上阎王兄......也不晓得她不在的日子里,这家伙去地府对阎王做了什么,辈分都平了。

    南辛扯了扯姽宁袖口,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道:“娘亲放心,我与朔明君假装父子,去庙里烧香供些斋果,顺便瞧瞧爹爹,保证不会露馅的。”

    只要他软言软语的恳求,姽宁从来就没法硬下心拒绝。果真父子,一个个将她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拿捏得准。

    罢了罢了,既是装作上山拜佛的,倒也无碍。

    姽宁只叮嘱:“烧香不必,供些斋果就行,至于这些香烛,直接给庙里的僧人,他们收着就行,你尊位不低,不必跪拜。”

    “嗯!”南辛笑咧开嘴。

    *

    三人进入寺庙,姽宁隐身悄悄跟在他们身后。

    直到浮生出现,姽宁声在南辛耳边:“那位身形修长的僧,就是你爹爹。”

    南辛和朔明君目光齐刷刷望过去,只见东南侧有个和尚正跪在团蒲上,一手执佛珠,一手提法钟,双目微翕,念诵佛经。

    南辛看得满意,心中啧啧夸赞:果然是爹爹,下凡当个和尚也是最俊的那个。

    人见过了,斋果供了,香油钱也给足了,姽宁便催促二人离开。南辛虽想与爹爹两句,却也知不合时宜,恐扰了爹爹历劫,只能依依不舍的离开。

    踏出大殿时,恰巧遇见正走来的住持。

    那住持见到南辛,慈眉善目的面容先是一愣,骤而露出些许惊诧,将他叫住:“施主请留步!”

    姽宁一看,不妙,这老和尚果然有双慧眼,定是瞧出了什么。

    住持吃斋念佛足有一百零六年,佛法记心中,佛光照印堂,练出一双能观牛鬼蛇神的法眼,豹子精见过他超度亡魂,便是他法力的表现。

    那法眼定睛一看,便可见南辛身罩紫气、头顶祥光,不是泛泛凡辈。

    南辛转过身,学着他双手合十,问道:“老师父叫我?”

    他有礼回问,语气不卑不亢,神情从容不迫,颇有帝王将相的端正。住持和蔼一笑,躬身道:“多谢施主光临敝寺,施以香油,祈施主福康安顺。”

    就这短短几句,姽宁便笃定了自己的猜测,暗暗庆幸自己没出现在他面前。

    南辛离开后,住持仍站在门前目送。

    “那位施主有何特别之处?师父要与他作揖。”二弟子不解,往日纵然接见达官贵人,师父也不曾在行礼时将手低于对方腕下。

    住持笑了笑,语焉不详的:“若非怕惊扰,就是跪拜也该。”

    二弟子瞠惑,住持从来只跪拜佛堂里的佛尊,怎要跪拜一个孩?

    ***

    午膳过后,大师兄清点布料,所剩的布匹不足缝制过冬的衣裳,便吩咐浮生与三师兄下山去买些布料。

    抵达镇上,浮生正要随三师兄进入布行,侧身不经意瞧见姽宁从左前方一间面馆出来,他即刻顿住脚步。

    这几日时常挂念她伤势,想送药膏,却不知她到底住在哪个山头,今日着实巧。

    浮生伸手掏了掏袖袋,里头有瓶药膏,是他早就备好的。

    忽而,她朝面馆嫣然一笑。

    她的笑仿佛有感染力,即便隔得远,也令他觉得心间温暖。他握着药膏,欣然起步,正要大大方方上前与‘救命恩人’声招呼。

    只见一身形魁梧的男子,带着一名十岁左右的男童从面馆走出,二人来到姽宁身旁。

    那男童朝姽宁笑得欢喜,一声清朗的:“娘亲!”如同晴天霹雳,在浮生眼前炸开。

    周围的嘈杂渐渐远离,视线中只有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和她喜笑颜开的样子。

    画面温馨,头顶艳阳高照,却似凉风灌体,冷飕飕。

    ***

    夜里,浮生独自跪坐在大殿,默默念诵金刚经。

    他原本是想借念经来肃正心神、摒除杂念,却是越念越浮躁,脑中有关她的画面始终挥之不去。

    一卷念毕,他懊恼的叹了一口长气。

    假若念经时,心境不纯、杂念横生,是对佛祖大不敬。

    他只好将经书放下,与佛祖跪拜,心中自责:“望佛祖宽宥弟子的罪过。”

    他起身离开大殿,去往静思亭反省。

    待到静思亭,他坐在石凳上,默然沉思许久。心中的杂念就像汹涌的潮水,只会一道赶着一道将他思绪淹没,谈何静思。

    浮生又是一叹,伸手从石桌上的蓄水盆中蘸水于指尖,在石桌上写下:‘她果真是土匪头子吗?’

    “你问我吗?”一道声音猝然在他上方响起。

    浮生猛抬头,就见姽宁从亭子的顶柱上纵身一跳,落在地上。

    她走上前,毫不见外的坐在他对面,指着自己的脸,问道:“我看起来不像土匪吗?”

    他着实受惊,这人一会儿出现在后山,一会儿出现在屋顶,真像只夜行的猫,行踪诡秘。

    他暗暗镇定下来,指了指她身后,问她伤势。

    姽宁扭了扭后背,道:“差不多结痂,也不怎么痛了。”其实已经愈合,她可不能实话。

    浮生听言,终于放心。

    他默然坐着,她将他望着。她眸光似月色般轻柔,他不禁疑惑,如此温柔的神色,不该是对自己最亲近的人吗?

    譬如,她的夫君……

    浮生心中受百般疑惑困扰,终是蘸水,直截了当:‘可曾婚配?可有孩儿?’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把姽宁给问住了。

    她当然有丈夫有孩子,可她接近浮生的身份是个凡人,一个尚未嫁娶的土匪头子。

    却不想,这犹豫的片刻,浮生已在她迟疑的神情中猜出了实情。

    她果然成了婚,今日所见的男子应该就是她的夫君。

    浮生明知这与他毫不相干,她对他有恩,他只需关心她的伤势。

    可心中不受控制的生恼,甚至想要质问,既然已有家室,为何那日还要将他抓去洞里,那些要与他快活的话,甚至对他动手动脚。

    而那晚受伤后,她甚至捉弄的问他能不能娶她。从一个有丈夫和孩儿的女子口中道出,实在不妥。

    实在是不知.....

    ‘不知羞。’

    姽宁看着他在石桌一笔一画写下的三个字,愣了半晌。

    她以为浮生不过是怀苍的历劫之身,就算他不喜欢她,那也不过是另一个人,没什么好在意的,只需帮他顺利历劫就好。

    可她委实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这三个字,犹如三把尖刀,猝不及防划过心口。就算被豹子精抓破后背,都没这般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