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次间明亮, 榻上摆着一个茶几,成色上好的墨白玉棋子摆放在棋盘上,棋局尚未定输赢。
裴洛和林时景各坐一边, 她指白子,他执黑子。
裴洛惬意得很,她深知自己棋艺, 和他人比或许能赢,但和林时景比一定不能赢。
“时景哥哥, 想到怎么输给我了吗?”姑娘嘴角翘起, 甚是愉悦。
他们刚刚好了, 她若能赢他一局, 她接下来五日就乖乖喝药。
林时景微微皱眉, 执着黑子摇摆不定,他抬头又确定道:“你赢, 接下来五日你都喝药?”
“当然,我话算话。”裴洛点头应下。
她话音一落, 林时景手中的黑子落下。
裴洛不在意地低头去看,她已经故意下得很烂了, 她就不信她这样还能……赢。
裴洛不可置信地看着棋局, 刚刚输定的局势在此刻翻转,她执着白子一时竟无法落定。
似乎, 不管怎样,她都会赢。
裴洛盯着棋盘研究好一会儿, 忽然反应过来,瞪圆眼睛看向林时景:“你算计我。”
这局棋一开始,她就在跟着他的思维跑,他就是故意把她引进这样的局势里。
“还要下吗?你还有机会。”林时景笑得温雅, 一点不像算计人的模样。
裴洛执起白子,不服输:“下,怎么不下?”
又过许久,白子已成必赢之局势,毫无翻转可能。
裴洛认命地放下白子,有些颓丧地道:“喝药吧。”
愿赌服输,她不能做不守信的人。
浓郁的苦药味很快飘进来,闻着就叫人胃里难受。
裴洛看着那碗药,如临大敌。
偏旁边那人还闲适地看着她,静等着她喝药。
她本着争口气的想法,接过药碗捏住鼻子就喝。
嗅觉失灵,味觉变得格外灵敏。
那药极快地滑过喉咙,裴洛不给自己反应的时间,几口将药喝尽。
她快速放下药碗,整个人跟霜的茄子一般,傻傻坐在那里。
太难喝了,偏偏她还要忍着不能吐出来,不然她可没有第二次勇气。
姑娘呆呆坐了好一会儿,林时景静静陪着她。
见她似乎缓过来不再想吐,他从袖中拿出一个糖果,拨开糖纸递过去:“这糖果……”
甜甜的味道蹿进鼻子里,裴洛看到那颗糖果,抱住林时景的手,粉唇轻启,一口将那糖果包进去。
林时景一怔,话戛然而止。
姑娘太心急,没有注意到他的手指离糖果很近。
近到她一卷起那糖果,她的嘴唇就触碰到他的手指。
带些湿漉的触感一触即离,林时景收回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
他微微侧目看向裴洛,她似乎什么都没注意到。
晚膳后,天色近晚。
花园沐浴在夕阳中,花果树木笼罩着一层轻柔的光晕。
木桥下流水潺潺,偶有树叶随风飘落,荡荡悠悠飘向远方。
裴洛视线追着那片树叶,随着它越飘越远。
她偶收回目光,一抬头,忽然发现自己和林时景站得极近。
近到她一抬头发丝轻轻扫过对方鼻尖,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皂角香。
他的眼眸漆黑,近看好像一汪深潭,捉摸不透。他的鼻梁高挺,薄唇透着淡淡的粉,脸上极细的绒毛在阳光下也能看清楚。
他如记忆中一样好看,裴洛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同。
她对上那乌黑明亮的双眼,忽然低头不敢再看。
林时景感觉到那道目光消失,他不着痕迹地拉着距离。
两人走走停停,绕着花园走了一圈。
裴洛推开连同花园的那道木门,她刚刚道别,林时景忽然又喊她:“洛。”
“怎么了?”
林时景唇畔轻勾,眼里漫上笑意,“明天见。”
只是一句简单的道别语,裴洛看着他的笑容,心口跳得有些快。
她匆忙应是,转身快步往里走。
身后木门“嘭”的一声关上,裴洛一惊,忽然站 停在原地。
她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刚刚一直忽略的事迎上心头。
她刚刚,是不是碰到他的手指了?
——
春来之时,万物盛放。
偶有蝴蝶追逐落花,抑或停立枝头。
裴洛踏进宁苑,毫不意外那棵海棠树下看到一人。
这些日子她来请安,每次都能看见齐叔。
她来时,他站在海棠树下;她走时,他亦站在海棠树下。
齐陌常常不什么,只是对着她笑一笑。
“齐叔好。”
齐陌回神,朝她看去,如往常一般笑了笑。
裴洛浅浅回笑,她看着齐陌的笑容,却觉得哪里有些不同。
好像今日的齐叔,笑容更亲近了些,但又带着种莫名的伤感。
裴洛不及多想,走进内室。
长公主正站在窗前,低声和远安侯着什么。
裴洛一进来,他们静声。
远安侯目光复杂地看向走进来的姑娘,他心中微叹,一如既往笑道:“我先出去和齐陌谈事,你们话吧。”
远安侯出去,裴洛一如往常坐到长公主身边。
长公主看了眼窗外,声音温柔:“这几日是不是有些奇怪为何总是见到齐叔?”
“齐叔是来看那棵海棠树?他很喜欢海棠花?”
“是也不是,他他看到这海棠树,就能想起零星的片段。想来从前他的记忆里也有一树盛放的海棠花。”
裴洛有些惊喜,“那齐叔有可能恢复记忆吗?”
“或许这次真的可以。等到他恢复记忆,他便能记起自己是谁,家人在何方,与亲人相认。”长公一边,一边看着裴洛。
她心中思绪万千,到底还是越过这个话题。
“洛,你如今已及笄,也到了议亲的时候,不知有没有中意的郎君?”长公主试探地问道。
裴洛没想到她会突然提及此事,脸颊微红,心中亦有些茫然。
“没有。”
“既如此,那沈姨帮你相看一些郎君,可好?你放心,一切依你的心意。”
女子到适婚年龄议亲,是一件很正常的事,那她为何又有些失落?
裴洛第一次发现理不清自己的情绪。
“苏家真的来人了?”
“嗯。”裴洛不大有力气地应答。
长公主并不是忽然想到这事,而是因为苏家派人过来,明显是想为苏清谈婚事。
“那你要去见他吗?”
“我该去见他吗?”
裴洛有些迷茫,她知道此去见苏清的意思——面亲。
“苏若这个哥哥其实挺好的,勤奋好学又上进,也不只是死读书。上次他马球看起来也很不错。从前见过他好几次,我还以为他只是一个文弱书生,整日里只会之乎者也。”
她们尚在书院读书时,常常会见到苏清来接苏若回家。
偶有碰面,那时裴洛倒没想到她有一天会和苏清议亲。
“你是不喜欢他吗?讨厌他?”
裴洛苦恼地将头埋进被子里,“不知道,我现在觉得我脑子就是一团浆糊,什么都想不清楚。”
“那就别想了,”程语蝶一把将裴洛拉起来,“起来,梳洗扮跟叔母你要见他,就这么简单。”
“真的和他见面?”
“只是见一面,又不是定亲。你总得见一见,才能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程语蝶推着裴洛往外走,带着她去见长公主,倒是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裴洛这边一应,苏家那边很快也回了消息,约在两日后,清月茶楼见。
届时程语蝶和裴洛一起去,苏清那边则是苏若陪着。如此纵是面亲,也不会尴尬。
是日,裴洛按照约定的时辰出发。
她们刚走,一个厮也匆匆赶往大理寺。
大理寺的地牢阴暗,空气中满是潮湿的难闻气味。
水牢下方,封闭得只剩下上方一个圆形开口的铁笼响起“铛铛铛”的敲击声。
铁链缓上升,沉在水下的铁笼缓缓拉上来。
上方的铁门一开,里面的人迫不及待地钻出来 。
他看见高窗上透出的明亮光线,连滚带爬到窗户边,踮起脚扒着窗户看向外面。
外面有鸟叫声风吹声,亦有人们的话声。
各种声音夹杂在一起,他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记起来了吗?”
林时景淡淡看向他,仿佛只是在问一个很寻常的问题。
那人却很惊恐地看着林时景,死命磕头:“是我的错,是我不该一时贪心,我不该贪吞空饷,我错了,我错了……”
狱卒将铁笼收走时,那人满眼惊恐。
他记得清清楚楚:在水下,他什么都听不到,只能听到水拍铁笼发出的声音
无人理会他,他叫喊发疯,亦无人回应他。
他处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陪着他的只有不停歇的水声,连一丝光亮也没有。
他真的撑不住了。
“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我真不知道上头的人是谁……”那人痛哭流涕,见林时景似有不耐,又赶紧补充,“但是我记得他们身上都有一种标记,我画给你们看。”
纸上标记渐渐成形,那是一个圆形的图案,里面勾勒着奇怪的花纹。
林时景皱眉看着那图案,他记得这个标记。
陪同审案的大理寺卿一看那图案,面上亦难掩惊骇:“怎么会是这个图案?”
“当初昌王留下的那群逆贼全部处理干净,怎么可能还有余孽?”
永靖七年,昌王谋逆。
这是一个所有人不会忘记的事情。
林时景亦相同。
“进宫。”
林时景一出地牢,守了许久的厮立刻上前要话,不想还未等他上前,林时景翻身上马直往宫城方向。
厮一愣,反应过来又赶紧追上去。
承英殿中,内侍将图递上去。
永靖帝看一眼那图案,目光一凝:“这是什么?”
“回陛下,当时指使兵部侍郎贪吞空饷的幕后之人身上有此标记。”
殿内一静,永靖帝看着那图案,良久无言。
林时景认得这图案,永靖帝也认得。
当年刺客进宫,是年幼的林时景察觉到不对,提醒永靖帝险险避过刺杀。
当时那批刺客身上就有这个标记。
应该,当时所有听命昌王的人身上都有这种标记。
可那些刺客应该都死在永靖七年,绝不该苟活到现在。
“你怎么看?”
“如今线索太少,臣也不能断定此事是否与当年之事有关。但臣认为,此时不应当草惊蛇。”
永靖帝沉思半晌,放下御笔:“尽快结束此案,余下之事你暗中调查。”
“臣领命。”
“起来吧,”永靖帝绕过书案,走到林时景面前,亲手扶起他,“朕看着你长大,如今你也成了朕的臂膀,朕心甚慰。”
“这都是臣应尽的本分。”
“如今只有朕与你,不必这么生分。当初若非年幼的你发现那些刺客不对,朕也未必能……”
“陛下得真龙护佑,便是没有臣,那些刺客也不会得逞。”林时景语气认真笃定。
永靖帝朗笑几声,“你得对,那些宵之辈永远近不了朕的身边。”
他看着面前成熟稳重的林时景,似乎还能想到时候爱缠着他玩的孩童。
“时景啊,你年幼时便要替朕守护这山河,如今你也真的做到了。不过你也不能只想着这些,你年纪也不了,该好好考虑婚姻大事。若是有心上之人,朕替你作主赐婚。”
永靖帝一副长辈和善的催婚模样,林时景也只能无奈回答:“臣不急着成婚……”
“你不急,怕是你母亲要急了。你一向做事果断,如今怎么这般迟疑?”
永靖帝话里有话,林时景瞬间听明白。
马球赛场上的事早已传到永靖帝耳边,他是看着林时景长大的,明白他的性格,自然能猜到些端倪。
林时景一时倒不知怎么回答,永靖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你啊,也会有遇到难题的时候。不过再犹疑,也还是需要抓紧,心被别人捷足先登。”
出宫前,林时景尚不明白那句“捷足先登”是什么意思。
出宫后,他看见急匆匆跑来找他的厮,又听他的话,瞬间明白何为“捷足先登”。
“在哪里?”
“清月茶楼,已经去了好半晌了。”
——
清月茶楼二楼雅间临湖而建,竹窗推开,能看到湖面上游湖而行的少男少女。
这湖是有名的情侣湖,一到春日,游湖之人便很多。
湖面上欢笑声偶尔会传到雅间里,整个雅间气氛会有一瞬间的尴尬。
裴洛也没想到苏家选的雅间会如此临近这湖,她偶尔听见几声欢笑话声,会有些失神。
“裴姑娘想游湖吗?”苏清看出她的不自在,“雅间里有些闷,裴姑娘若不介意,我们一道下去游湖可好?”
不是雅间里闷,是他们不知该些什么。
茶喝了一盏又一盏,裴洛有些觉得自己不该来见苏清。
她想,她这是在耽误人家。
“好啊,那我们下去吧。”程语蝶不等裴洛回答,拉着她下去。
她凑到裴洛耳边声道:“你放松些,也笑一笑,别那么紧张。不要当成面亲,就当作只是好友相见。”
裴洛微微点头,稍稍疏解心里的郁结,随着他们一道走道湖边。
湖边杨柳飘拂,岸边种着些不知名的花,春日阳光暖洋洋地照在湖面上,一阵风吹来挟着淡淡的花香。
苏清付完两条船的钱,苏若立马挽住程语蝶,往其中一条船上走去。
“语蝶……”
“你和苏公子坐一个,快上来呀。”程语蝶仿佛看不出裴洛的为难,招手让她和苏清上去。
船停靠在岸边,苏清伸手欲让裴洛搭着他上来。
“多谢苏公子,我可以的。”
裴洛自己踩着踏板上船。
她一上去,船身有些摇晃,她稳稳站着,一时不敢乱动。
直到那阵晃动减弱,她才缓缓坐下。
苏清伸手欲扶她,几次落空。他看着裴洛努力稳住身子,又坐下,似乎不想麻烦他。
他掩住眼底的失落,坐到她对面。
湖面开阔,吹过来的风凉爽舒适。
偶尔会行到柳树下面,裴洛低头时,柳枝刮过发梢,勾出缀在发间的发钗。
苏清眼疾手快地接住那发钗,裴洛很快反应过来,浅浅一笑:“谢谢。”
“不用。”苏清见她笑,愈加紧张。
他放在膝上的手握紧又松,反反复复来回几下。
裴洛不知他纠结,伸手轻轻荡着湖面。
春日里阳光照耀的湖水有温度,从指缝间传过十分轻柔。
她捡起一片落叶,正要擦干净,忽然身旁人出声:“裴姑娘,我们本来想等科考过后再约你。”
裴洛不解地看向他,苏清对上那双明亮又透着些棕色的眼瞳,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他想,他要完。
“我不敢再等,因为我怕等到科考后,我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裴洛有些听明白,她好像明白苏清要什么,“苏公子,我……”
“裴姑娘,先等我完好吗?”
裴洛一顿,她看着苏清满是希冀的目光,终是点头:“嗯。”
苏清深呼吸几下,鼓足勇气:“裴姑娘,或许你不记得了,我们第一次相见也是在柳树下。”
书院外,那次他偶然外出,眼见临近放学时分,起意去接苏若回家。
他等在柳树下,铃声一响,书院里陆陆续续走出许多姑娘家。
他在人群中寻找苏若,却一眼看到那个一身素衣的少女,她眉眼盛着星光笑意,一瞬间闯入他的心中。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姑娘,你虽是简衣素服,我却仿佛看到了九天之上的仙女。那时候我想,再等等,等我科考后取得功名便来向你道明心意。”
“但我又忍不住想见你,所以总是借着接苏若回家的理由,想要和你多几句话。后来,你离开书院,我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苏清想到什么,笑着摇摇头,“那时是我太傻了,总以为要得到功名,才好站在你的面前。可是当在马球场上再次见到你时,我才发觉,我以前的克制有多蠢。”
“所以我请母亲上门亲,就是想见你一面,想向你表明心意。我不知你是否曾经注意到我,但是我还是想要努力尝试一下,尝试一下让你看到我。”
苏清一股脑地将曾经在心里盘旋许久的话完。
裴洛静静听着,她不曾断,渐渐明白今日苏清相见的意思。
面亲,或许不是吧。
两人对面而坐,似乎一瞬间都看出了对方的意思。
“苏公子,对不起,我不能回应你的心意。”
这般便是拒绝了。
苏清苦笑一声,他抬头想再些什么,忽然看到岸边等着的人。
那些想要的话终究还是不出口。
“苏公子,你很好,你将来一定会遇到一个温柔善良的女子。”
“只是,那个人不会是你。”
裴洛一顿,忽然不知该如何劝下去。
又或许,她现在什么都不才是最好的。
船夫划着船往回走,两人安静坐着,无人再多言一句。
船夫即将靠岸,苏清忽然开口:“裴姑娘,是我来得来迟,又太犹豫,才会错过。但是你还有许多时间,不要错过,不要让自己后悔。”
裴洛困惑地看向苏清,她想问明白,苏清已经上岸。
他伸出一臂,扬起笑容:“裴姑娘,最后一次,能不能搭着我的手臂上岸?”
苏清将话得明白,裴洛心中微松,“好。”
离岸不远处,一身绯色朝服的男子站在树下,静静看着那一幕。
少女笑容温柔,和苏清相视一笑,搭着他的手臂上岸。
他们站在岸边,不知在什么。
如同他刚刚赶到茶楼,只看见湖面上相对而坐的他们。
隔得太远,他甚至看不清裴洛脸上的表情。
她是在笑?
她和苏清谈得很开心?
“裴姑娘,我们便先回去了。”
苏若和程语蝶上岸,苏清告辞。
裴洛眼见着他们上马车,才收回目光,和程语蝶往回走。
程语蝶明显看出两人之间气氛有些不同,她心中咯噔一下,“洛,你和苏公子……”
“我们……”
“你们怎么样?”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不如往日温和,甚至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戾气。
裴洛惊讶回头,见林时景走过来,扬起笑脸:“你怎么来了?今日不是有事要忙吗?”
“我不能来?”林时景反问,语气不大好。
裴洛一怔,不明白怎么回事。
林时景见她不回话,面色更冷:“是啊,我当然不能来,会扰你和苏公子面亲,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