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梅苑风静, 院中种着的两棵梅树蓬勃向阳生长,树下一片阴凉。
从初春到春末,似乎只是一瞬之间。
裴洛仰头看那一树繁叶, 她似乎能回忆起曾经和母亲坐在海棠树下,听着母亲对她和父亲的那些往事。
“娘亲很喜欢海棠花,也曾吹过那样的哨声。只是我那时年幼, 记忆浅。那日回去后,我梦见一个场景。盛开的海棠树下, 娘亲她拿着一只银哨, 吹出一段哨声。那哨声穿透纷飞的海棠花, 引来一对蓝色羽毛的鸟儿。它们围绕着娘亲飞着, 娘亲回头对我——”
“洛, 那是你父亲。”
到最后,声音哽咽。
如今不在人前, 那些眼泪再也止不住,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样, 兀自往下掉。
裴洛一边擦眼泪,一边努力稳住声音, 她看着宋寒, 扬起笑:“爹爹,我从来没有怨过你。”
宋寒看着她笑, 仿佛看到裴音也这般对他笑,对他话。
他理了理裴洛鬓角有些乱的碎发, 她哭得满脸是泪,眼泪越擦越多。
未曾相认时,她表现得多么冷静沉着,如今将话明白, 往日里压着的情绪一瞬间爆发,再难不哭。
宋寒揽着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肩头痛哭一场。
情绪随着眼泪释放,裴洛心情渐缓,她擦着眼泪抬头,一双眼睛早已哭得红通通的。
宋寒擦去她眼角的泪,笑道:“你跟你娘亲一样,不哭的时候还好,一哭那眼泪便怎么也止不住。”
“娘亲很坚强的,我很少看见娘亲哭,除了……”
除了在父亲忌日时……
裴洛没将剩下的话出来,宋寒好像已经听完。
他沉默着看着一片绿叶落下,等到那绿叶落到斑驳的光影间,他缓缓开口:“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所以我第一次见你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那日回去后,我梦到更多的记忆碎片。从前拼命想不起的回忆,好像一瞬间裂开缝隙。那缝隙越来越大,我隐约猜到自己的身份,但总是缺少最关键的部分。所以我去临榆县,去老宅,去落云山上的竹屋,去……看她的墓碑。”
他愈发清楚地回忆起自己的过往,可那份痛苦也在与日俱增。
裴鸿远告诉他,裴音至死都在等他,她守着一个无望的期盼在等,等一个失望。
“从前偶然见过长公主一面,我觉得她的眼睛有一种熟悉感。那时我若抓住那一瞬熟悉的感觉,或许就不会……”
不会回来得这么迟。
宋寒没有哭,可是他的表情,他的声音,每一处都压抑着痛苦。
裴洛看着他,心中止不住的难过。
她跑进房里,拿出一早备好的画,开递给宋寒:“爹爹,你看看。”
画上青衣女子笑看着女童玩闹,音容笑貌历历在目。
宋寒看着那青衣女子,低喃出声:“音音。”
“这是娘亲的画像。当初我因为娘亲离开而伤心,怕忘记娘亲,时景哥哥特意为我画了这副画,让我时时能看到娘亲。现在我把这副画送给您。”
宋寒紧握住画轴,抚摸画上的青衣女子。
他什么都不,反倒叫人更难过。
裴洛握住他的手,轻声道:“父亲,我和娘亲从来没有怨过你。娘亲知道你回来的消息,她肯定很开心。我知道您在难受什么,我也知道三言两语不能解那种痛楚。您若想哭便哭,难受便出来,我会陪在您的身边。”
男子轻易不落泪,可裴洛希望父亲能哭能出来,不言反而才是无解的痛。
宋寒闻言,眼睫微动。他一闭眼,一滴泪落在青衣女子的身旁,晕开一片桃花。
但也仅仅是那一滴泪,他抬头还是宽和的笑,“洛,放心,父亲明白该怎么做。”
他岔开话题,问了些别的,大多是这两年多她在侯府的生活。
他不提,裴洛也不刻意提醒,两人默契地避开临榆县的一切。
傍晚时分,裴洛陪着他用完膳,又问了他如今住在何处,才送他出去。
宋寒一路往前,见到长廊下等候的林时景。
林时景朝他拱手行礼,“宋叔。”
“怎么等在这里?”
“我刚刚从天牢回来。”
“天牢?”
“嗯,陛下下了一道斥令送进宁王府,又将大理寺少卿革职,那两个参与诬陷的人叛流放,如遇大赦也不能回。”
这便是堵绝了将来新帝登基天下大赦裴铭回来的可能。
林时景没有直接道明,但宋寒明白他的意思。
此事定与宁王有关。
“你有心了,对了,回来后右腿可曾疼过?”
宋寒知道当年越河一役的艰难,更知道他的腿伤当时有多严重。
他深知林时景当初如何清醒过来,也明白裴洛在他心中的意义。
今日进宫,林时景其实可以不用去。
但他还是跟过去,不过是怕裴洛受人欺负,惧怕圣颜。
“偶尔两次,宋叔不必担心。”
“那就好。”
林时景注意到宋寒手中的画卷,他熟悉那画轴。
宋寒感觉到他目光落在上面,淡淡一笑:“洛给我的。先前一直没有和你,当初在临榆县,多谢你护住洛。”
他此去临榆县,也得知当年裴音过世后裴洛受过的欺负。
他本想和裴铭算账,不想裴铭早就携妻带子离开。
听闻他欠下还不清的债,最后妻女儿子皆离他而去。如今冒着风险到陛下面前诬陷他,想必也是无路可走,想搏一把,却将自己彻底推入深渊。
“宋叔不必言谢。父亲与我过,您也救过他许多次。这一切都是时景该做的。”
宋寒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我先回去,你去忙吧。”
“好,宋叔慢走。”
林时景看着宋寒背影远去,转身往回走。
他刚走到梅苑前,卫林急匆匆追过来,在他耳边悄声道:“没抓到杜陵。”
林时景目光一沉。
此前永靖帝不止下旨斥责宁王,更派人将他府中那些心术不正的幕僚通通抓走。
偏偏杜陵消失了。
“凭空消失?”
“想来他也是一早预料到这局困不住我,早已筹谋离开。若你日后见到他,记得一定要离得远远的,万不能靠近他。”
林时景也不清他心中的忧虑何来,但他总觉得那日在糖铺前偶遇有些蹊跷,“这些日子进出我会安排侍卫暗中跟着你,记住不要随意走到人烟稀少的地方,万事以自己安全为第一。”
“好。”
裴洛不明白林时景为何如此防范,当她知道他这么做一定有理由。
“其实我今日还有一件事想和你。”
裴洛有些犹豫,似乎在考虑怎么开口。
林时景看了一眼她纠结的表情,浅笑:“我知道,你算搬出去和宋叔住。”
裴洛瞪大眼睛瞧着他,“你怎么知道?”
林时景好笑地戳了戳她软乎乎的脸颊,“我过,你藏不住心事的。”
他当然不会提醒她,他看到了屋中收拾好的几个箱子。
“好吧,”裴洛点点头,“我确实想和父亲住在一起。不过我还没和他,我算明日先去他的住处看一看,问一问他的意见。”
“宋叔肯定会同意的,母亲也会同意的。”
裴洛不言,林时景也看出她未问出口的担忧。
裴洛无奈地看他,双手捧着脸颊,“我觉得我在你面前好像一个透明人,什么心思都瞒不过你。”
“不是透明人,是一张白纸。”
“为什么是白纸?”
裴洛不明白,林时景却不回答。
等他走后,裴洛转身回屋,目光随意一瞥,偶然看到桌上白纸落上一点墨迹。
一瞬间,裴洛忽然想起林时景上次过的一句话。
“不过我也喜欢在纯白的纸上绘出其他的颜色,用我的笔点染她的干净。”
裴洛双颊倏忽变红,她走上前,狠狠将那白纸团成一团,扔进纸篓。
“你才是白纸!”
她就不该多问那一句!
——
翌日,裴洛到宋寒住处时,他尚未回来。
“姑娘,要不要去附近茶楼等一等?”
“不用,就在这里等吧。”
裴洛站在大门对面,看着对面的院子出神不到半刻,耳边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爹爹。”她笑着喊他。
宋寒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疾步上前一边开锁一边问:“怎么过来了?”
“我想看看爹爹的住处嘛,爹爹看见我不高兴吗?”
“怎么会不高兴?”宋寒笑着开门,领她进屋。
“喝口茶,等多久了?”
“没有多久,我也是刚刚才到。”
裴洛捧着茶杯喝完,又晃了晃宋寒的袖子,“爹爹带我四处看看好不好?”
“当然好。”
两进的院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前屋待客,后屋住人。两侧的厢房都空着,显得这宅子有些空旷。
院子中央还种着一棵海棠树,看起来年岁有些久。
“两进的院子有些大,你林叔最初带我过来时,我还不愿意。后来看见这棵海棠树才松口的。”
裴洛明白地点头,她悄悄看了眼月儿,月儿会意走出去。
宋寒带她前后看看,两人刚坐到海棠树下,厮们就搬着十几布匹走了进来。
宋寒一愣,“这是……”
“这是我给爹爹买的,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式,所以没叫人做成成衣。爹爹快来选选。”
裴洛拉着宋寒去看那些绸缎布匹,宋寒有些哭笑不得,“我穿不了这么多。”
“那就慢慢穿呀,你看看你袖口,都磨损了。反正我都买了,爹爹若不要,就只能放在库房里发霉了。”
裴洛眨巴着眼睛看他,宋寒笑着点头:“好,我先选几匹,剩下的先放进库房吧。”
“好。”
父女两一选再选,宋寒原本只算选三匹,奈何裴洛觉得哪一匹都好看。她左劝右劝,最后只剩下三匹没选。
“明日我让长青坊的绣娘过来,我买了这么多,掌柜答应我会加急替我做。爹爹不用等太久就能穿上新衣裳啦。”
宋寒听着她欢快地话,往日院子总是过分安静,如今多了她,好像变得热闹许多。
蓝羽扑腾着翅膀飞过来,裴洛戳了戳它的翅膀,示意它站到宋寒的肩头。
家伙好像看懂她的意思,翅膀一拍,飞落到宋寒的肩头,爪子稳稳勾住。
宋寒摸向它的羽毛,它也没有躲。
“看来蓝羽很喜欢爹爹,可是我又不和爹爹住在一起,蓝羽没办法常见爹爹。”
裴洛欢快的语调变得有些失落,可怜巴巴地瞧着宋寒。
宋寒听明白她的意思,他环视四下,“我这里有些……”
“不,不。我又没有很多东西,这里完全够住。我可以住这间厢房,爹爹也不用准备很多东西,若是有缺的,我们一起去添置,好不好?”
裴洛左右晃悠宋寒的衣袖,满眼期盼地看着他。
宋寒抵不住她撒娇,松口答应:“好,那你算什么时候搬过来?”
“明天。”
“明天?”
“对啊,我已经让月儿和绿芙在收拾东西了,明天就能搬过来。”
回程时,裴洛一路心情明媚。
她心中计划着如何收拾宅子,马车停下时,她都没什么反应。
马车迟迟未动,她才察觉不对:“怎么了?”
“回姑娘,前面有一个妇人拦着道,不让人碰。”
妇人?
裴洛掀帘往前看,只见前方一个装扮简朴的妇人在路中间不肯走,谁碰她她就像要发疯一样,不肯离开。
街道两旁已经有人在骂,裴洛蹙眉瞧着,提裙下去走近。
那妇人见她靠近,也是一脸警惕。
“你别害怕,我不靠近你。你跟着我上附近的茶楼,等你家人来接你好不好?”
那妇人不愿旁人碰她,裴洛不急着靠近她,慢慢劝她。
妇人眼中警惕渐低,裴洛走一步,她跟着走一步。
附近茶楼一楼便有雅间,裴洛带着她走进雅间,又吩咐车夫等在茶楼外,若有人问起妇人,便带他过来。
雅间隔绝他人视线,妇人显得没有那么紧张。
裴洛倒了一杯茶水递过去,她捧着一股脑喝完,连喝了好几杯,好像才喘过气。
她抬头看向裴洛,点头致谢:“谢谢你,等我见到言青,一定让他给你一大笔银子。”
“不用,这是我应该做的。”
“你不用客气。”
妇人以为裴洛不信,她左右看看,确信没有旁人偷听,凑过去悄声道:“你放心,我很快就会成为王妃,言青很爱我的,他一定会记着你今日的恩情。”
裴洛笑而不言,没有太在意她的话。
很快,车夫领着一个丫鬟和一个厮进来。
妇人一见他们就想躲,“你们别过来。”
两人想拉她,妇人脸上显怒意:“我可是未来皇后,你们怎敢随意拉扯我?”
妇人不肯配合,丫鬟只得上前摆出恭敬态度,低声道:“夫人,爷今日要来看您,您再不回去,怕是来不及梳妆扮了。”
妇人眼睛一亮,“当真?言青要来看我?”
“奴婢怎敢欺骗夫人,夫人可莫要耽搁了。”
妇人脸上怒意一消,笑道:“好,我们赶紧回去。”
丫鬟搀着妇人出去,厮感激道:“今日多谢姑娘。我家夫人早年受了刺激,神智不大清楚,姑娘不必将那些话放在心上。 ”
这是解释妇人刚刚的胡言乱语。
裴洛点头示意明白,等他们走后,亦回府收拾东西。
看着下人们将东西一点点收拾装箱,裴洛才忽然有一种要离开的真切感受。
“姑娘,您还有东西放在清苑。”
绿芙一提醒,裴洛忽然想起清苑里那些配套的碗筷杯子。
时辰尚早,她等到林时景从外面回来,才去清苑整理东西。
桌上猫爪杯和狗爪杯放在一起,裴洛捧起猫爪杯 ,放进盒子里收好,“这是我的,我带走啦。”
桌上只剩下一个杯沿趴着狗狗的杯子,显得有些孤单。
林时景看着她收拾,也不话。
他那般静静地瞧着,反倒叫裴洛生出一种莫名的心虚感。
“我先走了。”
“等一下。”
林时景伸手拦她,将她手中的盒子交给绿芙,拉着她走到院外。
他拉着裴洛坐在廊下,目光温柔,指着天际的晚霞:“陪我看一看这落日。”
远处天际是一片火烧云,两人坐在廊下,仰头看那片晚霞。
粉色的霞光笼罩在两人周身,四下安静无声。
天色渐暗,裴洛偏头看向林时景,他依然那么冷静 ,仿佛不受她离开的影响。
“时景哥哥,你……”
“公子……”
卫林疾步走进来,林时景却看向裴洛:“怎么了?”
“没事,”裴洛笑着摇摇头,“看来你有事,我先走了。”
“不用。”林时景拉着她衣袖,带着她一起进屋,“吧。”
“公子,如先前猜测,田宏深确与先昌王有关系,先昌王曾救他一命。”
田宏深,先前的临榆县令。
裴洛没想到现在还会听见这个名字,如卫林所,田宏深与昌王有关系?
他在查先昌王的事?
“沈言青门下之徒众多,田宏深既与他有关系,那杜陵……”
“言青?”裴洛不自觉重复这个名字。
“怎么了?”
“沈言青是谁?是先昌王?”
林时景察觉到裴洛表情不对,“对,言青是先昌王的名,你听过这名字?”
“嗯,就今天回府时。”
那妇人口口声声“言青”,还有那些奇怪的话。
裴洛隐约觉得不对,她复述那妇人的话。
林时景面色微沉,“你还记得她的模样吗?”
“记得,我可以描述给你。”
裴洛知道他要画人像,两人配合默契,很快将妇人模样大致描绘出来。
“你先回去,我去见一见母亲。”
“好。”
裴洛温声应下,见他走远,心中又微微有些怅然。
这就是她离开前最后的对话吗?
好像有些遗憾。
宁苑,长公主指着画像看了一会儿,微微摇头:“没有印象,你觉得她和沈言青有关?”
“我也不确信,当总觉得没有那么巧合。”
长公主沉思半晌,收起画像:“我确实不清楚,但有人应该清楚。”
“母亲是沈言青先前那位王妃?可如今她闭门不出,如何能见她?”
“这你放心,她欠我一个人情,你拿着我的信物去,她定会见你。不过,未免草惊蛇,你得想一个好借口。”
“儿子明白。”林时景收回画像。
长公主喝完远安侯端来的汤药,又关心问他:“不过你怎么还有兴致研究这个?明日洛便要走了,你们以后可不能常常见面了。”
长公主言似关心,林时景却听出些看戏的意思,他无奈一笑。
从宁苑出来,天已黑。
林时景回屋放下画像,踩着月光走向花园。
他一推门,对面的木门也咯吱一响,两道门同时开。
目光对视,两人走近。
“你怎么还不睡?”
“你怎么还不睡?”
异口同声,裴洛低头掩笑,想到明日要走,又有些闷闷不乐地踢了踢脚边的石子,“我明日要走了,你会送我吗?”
“嗯,明日我不去军营,有一日的时间。”
“哦。”
那今日也不算是最后一面,可为什么还是有些不开心呢?
“怎么了?”
姑娘明显不开心,林时景低头去瞧她。
不关心还好,一关心,裴洛更觉委屈。
她扭头不肯看他,声音闷闷的:“我觉得你一点都不难过我要离开。”
“谁我不难过的?”
“可你一点难过的样子都没有。”
林时景无奈轻笑,裴洛见他笑,更不开心了,转身就想走。
林时景伸手从背后抱住她,低声在她耳边话:“傻姑娘,我若舍得你离开,何必缠着你看落日,卫林要事情,我也不想你走。你不知道,我现在多么希望我们已经成婚了。”
那样她就不能离开了。
裴洛红着脸抵着他的额头,“你想什么呢,不许靠那么近。”
林时景笑着抬头,后拥着她,低声:“以后那些成对的东西就只剩下我的,洛,我是真的舍不得。”
林时景收紧双手,他的不舍,这一刻才彻底表露出来。
裴洛转身看他,踮起脚就亲了一下他的额头,“那以后我常常来见你,好不好?”
“好,不许食言,”林时景也低头亲她一下,“不过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去见你。”
“你要是常来,爹爹不满怎么办?”
“不会,宋叔可满意我了。”
“……”
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