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翌日一早, 一箱箱的东西从梅苑搬出,转瞬间热闹的庭院就空了大半。
程语蝶依依不舍地跟着裴洛往外走,有些舍不得:“搬就算了, 还搬得这么急,就不能多待几日?”
“很近的,你想我就去找我, 不用难过的。”
“我还好,只怕有人比我更舍不得。”
程语蝶意有所指, 裴洛笑了笑, 假装听不懂。
其实两个宅子不远, 至多坐两刻钟的马车就能到。
只是两年多裴洛一直住在侯府, 乍一离开, 众人或多或少有些不适应。
长公主和远安侯也是一路送到府门外,和裴洛了会儿话, 才挥手让他们走。
马车朝前,裴洛和程语蝶坐在车内, 宋寒和林时景并行在前面。
等马车到宅子,一箱箱的卸东西。
有丫鬟指挥, 裴洛本来不用忙, 但她喜欢那种布置自己房间的感觉。
东西太多,收拾到中午也只拾出干净的一角。
林时景拨了几个厮丫鬟过来伺候, 卖身契一并交到宋寒手上。
“宋叔,我会让人在暗处守着, 还请宋叔莫要推脱。”
宋寒明白地点头,那边屋子里传来少女的嬉笑声。
裴洛侧身站在多宝阁前,她心翼翼将那些杯子放在架子上,唯一一个陶瓷杯放在桌上, 似是常用。
林时景看过去,她刚好摆正陶瓷杯,狗狗趴在杯沿上,侧着脸。她也正好侧脸看过来,扬起笑脸,似乎要他看。
林时景微微一笑,瞳孔里是轻松的惬意。
众人忙到午时,一起用完午膳。
饱腹感携着困意而来,裴洛坐在榻上,眯着眼,像一只惬意晒着阳光的慵懒猫咪。
程语蝶在了第三个哈欠后,起身告辞。
“别送了,你困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我自己走。”
“那你慢点。”
“嗯。”
程语蝶一走,裴洛闭眼憩,听到脚步声又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怎么,忘了什么东西吗?”
“不要在这里睡。”
熟悉的声音钻进耳朵里,裴洛清醒大半,她抻着脑袋往外看:“爹爹呢,你们谈完事情了。”
“没谈什么,不过是闲聊几句,困了就上床睡,我也要走了。”
“哦。”
许是太困了,连听见他要走,裴洛也没表现出什么不愉快。
她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望了他好一会儿,忽然握住他的手臂把他往下拉,凑近他道:“我给你绣个荷包,你要不要?”
林时景挑眉,“算是分别的礼物?”
“你就你要不要嘛?”裴洛撒娇似地问。
林时景低笑,“当然要。”
话音刚落,屋外传来一道轻咳声。
林时景直起身子,示意绿芙过来扶住裴洛,“让她去床上睡。”
他往外走,裴洛看着他的背影,直到背影消失,才顶着困意回屋睡觉。
两进的院多了一个主人,比往日里要热闹许多。
宋寒休息时,裴洛总爱拉着他在金都四处走,每次回来都是大包包。大部分都是给宋寒买的,宋寒要是不需要,裴洛就撒娇,撒娇到他不得不答应,衣柜也在半个月内塞得满满当当。
军营里的战友见到宋寒一身新衣裳,总要感叹好几句。
“我闺女就不粘我,她要像宋将军的女儿一样关心他老爹,哪怕一半,我做梦也笑醒了。”
“可不是,以后还要白白便宜别家的子,想想就来气。”
父女温馨生活一个多月后,裴洛一日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好像,许久未见林时景了。
不细想还好,一细想就会觉得好像已经有很长时间未见。
但仔细算算也只有大半个月。
明月当空,夜晚总是叫人惆怅。
裴宋寒看出她情绪不对,也没多问,只累了,先回房歇息,独留裴洛一人在树下赏月。
初夏晚间的风微凉,月光倾洒而下,树梢间传来沙沙声响。
裴洛看着那一轮明月,墙头上似传来些动静。
她侧目去看,只见一人从墙头落下,衣袂轻飘。
起初裴洛未看清,险出声叫人。
“是我。”
短短两字,裴洛识清面前人是谁。
她跑到林时景身边,“你怎么来了,怎么不从正门进?”
裴洛拉着他走到月光明朗处,他一身红衣锦袍也在月夜中显露出来。
裴洛惊喜地看着那一身衣裳,红衣花纹她认识,正是当初她最喜欢的那匹绸缎。
裴洛退后几步瞧他,一身红衣的林时景不像不染尘世的谪仙,如今倒更像人间肆意张扬的少年郎,似能窥见他马过长街的潇洒畅快。
“好看吗?”
“好看。只可惜现在不是白日,不然看得更清楚。”
“不可惜,过两日你不是要参加南康伯府的婚宴吗?我陪你一起去。”
苏若早与南康伯府的公子定下婚约,筹办几月如今终于到婚期。
裴洛作为姐妹会先去陪她梳妆,再去南康伯府参加婚宴。
“你也去?你和南康伯府的公子认识吗?”
好像没有听呀。
“我是陪你去。”
裴洛有些听明白了,苏若婚宴,苏清作为哥哥定会参加。
裴洛微微挑眉,林时景任她猜测,牵着她坐到海棠树下。
裴洛一开始坐着,她问一句,林时景答一句。后来困意渐袭,她靠在林时景肩上迷迷糊糊问道:“为什么这几日不来见我?”
“事情有些多,困了吗?”
“没有。”
一边着没有,一边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林时景揽着她的肩,让她躺在自己怀里睡。
微风轻拂,他低头看着裴洛香甜的睡颜,时间好像变慢许多。
他勾了勾姑娘的鼻子,“傻瓜。”
哪里是他不想来,是他每来一次,翌日宋叔必在军营里与他比武。
他能理解宋叔的想法,毕竟他还未提亲,他们之间的关系还不确定。
所以,他是不是该早些提亲?
——
南康伯府婚宴那日,裴洛和程语蝶提前一日住到苏府,翌日天未亮就开始折腾。
等到花轿敲敲往南康伯府去,天已大亮。
裴洛和程语蝶一出来,就见府外停着两辆马车。
霍昭一辆,林时景一辆。
程语蝶坐上霍昭那辆,裴洛则走向林时景。
“不是好了吗,我们在伯府见。”
林时景扶着裴洛上马车,握住她的手, “从这里到南康伯府也需要两刻多。”
言下之意,他不想浪费时间。
裴洛觉得好笑,欣赏一番林时景身上的红色锦衣,个哈欠,问他:“你这样去,不会让人觉得你是在挑衅吗?新郎官也是红衣,他要是比不过你,心把你赶出去。”
“他不敢。”
嚯,得理所当然。
裴洛揉了揉眼睛,困得厉害。
林时景将她揽到怀中:“睡一会儿吧,等到了我喊你。”
“好。”
他们走的不是迎亲那条路,一路上比较安静。
裴洛被一阵爆竹声惊醒时,马车已经到伯府。
男宾和女眷分开坐,珠帘隔开。
林时景踏入堂中,众人看到他那一身红衣,俱是一愣。
“表兄这样好像是来砸场子哦。”程语蝶悄声道。
裴洛轻笑出声,一抬眼对上林时景的目光,又遮住笑。
男宾那边在灌新郎官喝酒,连着酒味飘到女眷这边。
裴洛吃了几口,倒是丝毫未碰酒。
她悄声退出去透气,廊下已点灯,华月初升。
裴洛闻着那清新的空气,觉得浑身舒畅许多。
她正要转身,身后有人蓦地握住她的手,她一惊,回头对上林时景温和的笑。
“你怎么也出来了?”
“带你去一个地方。”
“嗯?”
林时景拉着裴洛从月洞门离开,裴洛隐约猜出他在朝后院走。
一个丫鬟执灯走在前面引路,长廊九曲,等过一个石桥,方停下。
“公子,请进。”
院子偏僻,建在伯府最安静的一角。
裴洛一进去,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
珠帘后方,一女子正站在书案前,执笔作画。
她听脚步声,未抬头,将最后一笔落下,放好画笔,才看向珠帘外的两人,一挥手丫鬟尽退。
“林公子,有话直吧。”
“晚辈今日前来,是想请您看一副画像。”
“画像?”
珠帘后的人女子朝前走来,她掀开珠帘,露出一张温婉面容:“拿出来吧。”
裴洛隐约猜到林时景来此的目的,等到看他拿出那副画像,更是确信。
画上是那妇人的模样,女子看向那画像,眉间的温和从容裂开缝隙。
她努力稳住语调,“你见过她?”
“我见过。那日见她时,她疯疯癫癫,口口声声都是言青二字。”
“详细些。”
裴洛将那日的事情如实出,纪白萱听到“皇后”这句话时,眼里闪过讽刺:“她便是疯了也在存奢念,可笑。”
纪白萱移开目光,不愿再看那画像,“你来问我,是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她的身份,她和沈言青的关系。”
“沈言青……”
纪白萱低声重复这个名字,她太多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如今重读,似乎还是能想起当年的恨。
“她姓邬,是平宁侯养在外面的外室所生。她和沈言青……”纪白萱停顿半晌,闭眼继续下去,“她是沈言青的心上人,一直瞒着众人。当年我偶然见过她几面,后来沈言青将她藏起来,我再未见过。”
昌王曾娶一妻,在他谋逆前,妻与他和离回归娘家,自此深居简出,很少有人见到她。
裴洛忽然想起来,先昌王妃的母家就是南康伯府。
这些年南康伯府谨言慎行,也是因为曾经与昌王的这段联姻。
“那她和沈言青是否有过孩子?”
“孩子?”纪白萱皱眉,她想了想,摇头,“我也不知,沈言青将她瞒得很紧,处处防着我,生怕我伤害她。”
她那时以为他只是养个外室,后来才明白,那哪里是外室,那是他心头的朱砂痣,她在他心中根本无法与那外室相比。
“这是我知道的全部,你们走吧。”
纪白萱明显不愿再提往事。
林时景道谢,带着裴洛往外走。
纪白萱走回书房,及至珠帘前,忽又停下,喊住林时景,“慢着,我想到一件事。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积雪深厚,几乎无人敢出城。我去见他时,隐隐听见有人对他大出血这样的字眼,他连夜出城,几日未曾归。
“也许,那日就是她生产的日子。”
从院中出来,那股淡淡的花香远去。
裴洛仰头看那轮明月,忽然觉得这院子太孤寂了 ,和前面的热闹仿佛是两个世界。
“当初是母亲帮她和离,因着这份人情,她才愿意见我们一面。”
昌王叛乱时,所有人都没有猜到平宁侯是站在昌王那一边。但那妇人既然是平宁侯的女儿,一切缘由便清楚了。
“所以,你怀疑谁是昌王的儿子?”
“杜陵。”
“杜陵?那个脸上带疤的男子?他不是宁王的幕僚吗?”
裴洛问完,忽然反应过来什么。
宁王行事肆无忌惮,未必没有旁人的推波助澜。
前院婚宴未散,裴洛悄悄和林时景先行离开。
林时景一路将她送回去,等到分离时,裴洛轻轻叹口气,“我们又要隔半个多月见吗?”
姑娘惆怅得很,林时景轻笑一声:“你若想,我可以天天来见你。”
“谁想天天见你了?”
裴洛侧过身子不想理他,又忍不住问他:“后日我去慈幼局,安乐想见你,你要不要去?”
“可以,若是我到时有事,会让人来通知你。”
“好。”
话完,到了该走的时候。
裴洛转身回去,关门前又忍不住往外看,见林时景回头看她,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回去。
大门关上,隔绝视线。
裴洛又忍不住叹口气。
还是住在一起好。
两日后,裴洛按照约定等了林时景一刻多,却等来卫林他有事。
“公子让我送姑娘过去,他忙完就赶过来。”
“好吧。”
裴洛一到慈幼局,安乐就朝她身后看,见她身后空空,有些失望。
“林哥哥今日不来吗?”
“他忙完就过来,我先陪你玩一会儿。”
安乐听林时景还会过来,又开心起来。
她拉着裴洛往前走,四下看了看,声道:“洛姐姐,今天有惊喜哦。”
“嗯?”裴洛困惑地看她。
安乐推着她走到一间屋子前,开心道:“黑衣哥哥来看我啦,现在就在里面,你要不要进去和他话?”
黑衣哥哥?
裴洛倒真没想过有一日能见到他,安乐推她进明间,哥哥想单独见她,自己等在门外。
裴洛带着好奇心朝里走,这间屋子有点偏,及至里面那间屋子,有些暗,窗子没开。
书桌后一人负手而立,裴洛上前一步:“公子?”
那人一身深蓝色衣袍,缓慢转身。
裴洛看清他面容的一刹那,目露惊愕,张口就要喊人。
话未出口,银针刺过来,她无法出声,浑身力气瞬间散尽,软倒在地上。
……
“林哥哥,你来啦。”
“嗯,你洛姐姐呢?”
“洛姐姐在里面,今天黑衣哥哥来看我啦,他们在里面话。”
林时景此前查过黑衣哥哥,一个面容普通的男子,是一个商人,常常接济这些孤儿。
但他听安乐这么,莫名生出一股不安。
林时景疾步走进那间屋子,几步跨到最里间的那屋子。
屋内空无一人,后窗开,地板上遗落一支发簪。
林时景瞳孔骤缩,他握着那发簪,快步走到屋外,“卫林!”
“公子,怎么了?”
“洛失踪了。传我令,封锁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彻查慈幼局附近!”
卫林陡然意识到情况严重,侍卫执着林时景的令牌翻身上马疾往城门方向去。
林时景往前一步,右腿上忽然传来刺骨疼痛。
他一顿,忽视那疼痛,往前走:“把之前杜陵可能藏身的地方全部再搜查一遍……”
安乐意识到自己可能闯祸了,“林哥哥,我是不是害了洛姐姐?”丫头自责得直哭。
林时景脚下一停,他半蹲下去,摸了摸安乐的头,“不是你的错,哥哥会找到洛姐姐的。”
他着肯定的话,安乐听话点头。
她没有注意到,冷静如林时景,此时眼底也藏着惶恐。
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的手一直在抖,心中的害怕似乎比右腿上的痛还要剧烈。
——
裴洛醒过来时,眼前一片黑暗,她能感觉到眼睛上覆了层黑布。
屋内有人,那人知道她清醒过来,从她背后解开那层黑布。
屋外已近傍晚,裴洛闭眼适应一段时间,才缓缓睁开。
她看着站到她面前的人,初时的惊讶消失,她忽然明白过来一些事情。
黑衣哥哥一直不肯露面,是因为他不能露面。
“杜陵。”裴洛喊出他的名字。
杜陵看着她,扯出一个练习良久的笑容:“原来你记得我的名字。”
裴洛心中紧张,面上努力保持平静,“你为何要绑我?”
“不是绑,只是想和你话,”杜陵目光柔和,想到什么,倏然变得狠厉起来,“他太碍事了,处处防范,我只好用这种方法。”
“你想用我威胁时景哥哥?”
“嘘,”杜陵轻轻摇头,“不要让我从你口中听到他的名字,我不喜欢。”
“那你想做什么?”
“我了,我只是想和你话。”
杜陵搬过一个椅子,他坐到裴洛面前,轻声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是第一个不害怕我的人。”
“大多见到我脸上疤痕的人,要么害怕,要么用惊异的眼光看着我。你是第一个,不怕我,用正常的目光看我,还会为了防止那孩子惧我,拿糖葫芦去哄他。”
“你救那个孩子,我以为你是好人。”
“好人?”杜陵哑着嗓子笑出声,“若是世人对好人评判这么简单,那这好人也太容易做了。更何况,谁又是纯粹的好人?”
杜陵眼中露出阴狠之色,整个面目都有些扭曲。
裴洛很不安,她的眼中也露出不安的情绪。
杜陵看清她的表情,努力平复面色,“裴姑娘,你母亲很疼爱你,所以你大抵不知道,这世上不止有那样温柔和善的母亲。还有一种人,她面目狰狞,甚至能生生将亲儿子的脸划破,要他记住仇恨。”
裴洛一瞬间明白杜陵脸上那道疤从何而来。
“你见过我母亲,是不是看不出来她是那样的人?”
裴洛目光闪躲,“我没有见过你母亲。”
“你见过,那日街上发疯的妇人就是我母亲。沈言青死讯传来的当日,她就拿着刀划破我的脸,一声声要我记住这仇恨。我到现在都记得那种疼。”
裴洛不能想象那样的场景,那时杜陵也不过才几岁而已,这么长的疤……
杜陵看到她眼中的不忍,低笑几声:“你瞧,哪怕是我这样的人,你也会同情。”
他朝外看,屋外有人走来的脚步声,天色已经很暗了。
“裴洛,你太单纯了。”杜陵忽然出这句话。
他走到门前,开门,有人过来解开裴洛脚上断绳子,押着她往外走。
暮色沉沉,他低嗤一声:“我怎么可能只是想和你话?”
远处,有人孤身前来。
他一人走进院子,手中无任何利器。
裴洛看清是谁,蓦然瞪大眼睛:“时景哥哥,你别过来。”
裴洛看着孤身而来的林时景,心中涌出巨大的不安。
林时景走近,朝她轻轻一笑,安慰她:“别怕,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