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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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轮内部的会客厅,  冷冰冰的皮质沙发上,坐着四个各怀心思的人。

    中间的江潋泽的脸笑起来和江潋川有七分相似,只是目光经过多年洗练,  凶狠尖锐之外蒙上一层厚厚的阴霾。

    江家的佣人灰着脸端上一盏浓茶,  路清酒连杯柄都不想碰。

    身边的端木棠拿起茶盏,悠然自得地品了一口。

    江潋川坐在沙发另一端,和路清酒隔着两个人,沉默不语。

    “听你对端木过,  我和他是两虎不能相容,  他比我更胜一筹,怎么,  你还想坐山观虎斗吗?”

    江潋泽很客气,  屋子里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端木棠轻声笑道:“阿酒,只要你认一句,  江大少就不会再和我们计较了。”

    他不会再和你计较。

    那我呢?

    江家掌权的父子二人都好面子,路清酒很早就知道。

    大约五年前,江家第一次对几个长期的合作伙伴露出尖利的獠牙,然而所有被江家吞并一部分业务的合伙人都敢怒不敢言。

    只有路清酒的母亲在江家的宴会上,当着江潋泽一众宾客的面,  嘲讽他仗势欺人,手段卑鄙,靠着挖墙角和挑拨离间害得几个家族元气大伤,  才接手了那么多前途可观的业务。

    那是几个家族的私宴,  长辈晚辈都在,  江潋泽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捏紧了手里的玻璃杯:“路夫人,你害得我好没面子啊。”

    然后稍稍低头,  扫向她身后浑身僵硬得无法动弹的路清酒,笑容又慢慢扬起,眼睛却仿佛闪着毒蛇般的荧荧幽光。

    “路少爷很漂亮。”他意味深长地,“漂亮的人多半命苦。”

    那几个缩在角落里默默看着的人,至今与江潋泽相安无事。

    宴会上一场的争执过去了两年,江潋泽对孤立无援的路家下了毒手。

    母亲面对他的威逼利诱,嘴上不饶人,所以才没有逃过歇斯底里的报复。

    如今怯懦的人苟且偷生,反抗的人长埋地下。

    而江潋泽,试图用同样的掩耳盗铃,逼路清酒承认是他挑拨——只要表面上能过得去,江潋泽也愿意原谅端木棠的动作,两人继续毫无波澜地合作下去。

    路清酒压下心里震颤的痛楚,莞尔一笑,嗓音捏出恰到好处的甜,甚至脸上都憋出了几朵红云,毫无畏惧地望着江潋泽的眼睛。

    “江大少,您不能听信端木先生一面之词。我确实过他比您要强大,可是调情的时候,我除了夸他,还能什么呢?”

    端木棠轻蔑一笑:“你胡什么?”

    江潋泽眯起了眼睛,半信半疑。

    正在路清酒忐忑不安之时,江潋川忽然惊道:“什么?!”

    “……”兄弟,你不是测谎仪吗?干嘛一副被我骗到的样子?!

    然而下一秒,江潋川抿了口茶,又莫名其妙被茶呛住,表情僵硬无比,隔着江潋泽和端木棠两个人,瞪大眼睛,手指在路清酒和端木棠之间颤颤巍巍地指了好几下,嘴唇顺便也张大了。

    最后,江潋川沉声道:“哥,路清酒没有撒谎,他,他真的跟端木棠有一腿!”

    恍然大悟的路清酒:“……”

    虽然很感谢你,但是你演技太差了。

    眼神毒辣到堪比测谎仪的弟弟都发话了,江潋泽深信不疑,然而脸上却见不到几分高兴,反而颓唐失落。

    毕竟端木家在江家眼里的合作地位,是其他人无法比拟的。拔除了这一层合作关系,无异于割肉。

    端木棠悠然的姿态不见了,坐起身来,直面江潋川的眼睛:“江二少,三年前就和阿酒有关系的是你吧?为了私情包庇一个心怀不轨的人,不怕江总对你更加失望吗?”

    路清酒愕然转头。

    这样的谣言,他听过无数次。

    在校园里,长得漂亮的总会成为风云人物,背后有无数绯闻编排。孩子的恶意在口口相传中渗出来,曾经绕在路清酒的耳边挥之不去,也将他塑造得满身尖刺。

    但他从未想过,在家破人亡的三年后,还能一次次长辈口中,听到这样荒谬幼稚的传言。

    康柏楠、宴会上那个骚扰他的姓何的客人,还有端木棠。

    他们言之凿凿,笃定自己和那几个家族里的二世祖,都有过一段艳情。

    为什么?

    江潋泽最终下定决心一般,冷冷地看向端木棠:“阿川不可能和路清酒有什么关系。”

    绝好的顺势而为,否定江潋川的话,扭转两家关系的机会,江潋泽却直接回绝了这种可能性。

    为什么?

    未及多想,忽然听到一阵叩门声,江潋川先去开了舱门。一道熟悉的身影闯入路清酒视野中,身量挺拔,五官立体,逆着朝阳的光辉,笑容耀眼而温暖。

    路清酒心里咯噔一声,然而很快就看到,江潋泽从容自若的神态忽然紧绷,手腕上青筋凸起,却只是咬住恨意,眉开眼笑:“宋少爷,别来无恙,今天忘了邀请你,只叫了你的朋友,实在是失礼。”

    江潋泽死死地盯着宋霄,然后又怨恨地转向自己。

    路清酒:“……”傻了吧?真的跟我有一腿的人来了。

    宋霄直接坐到了他身边,丝毫不避嫌,路清酒甚至能隔着衣料感受到他的体温,身体瞬间就僵了。

    贴得这么近,合适吗?

    会不会被人看出我们昨天……

    对面就有一个会读心术的江二少呢。

    一大堆胡思乱想在脑海里冲撞,路清酒却还没有忘掉理智。

    “阿霄,回去,这里不关你的事。”

    江潋泽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逡巡,笑道:“你居然敢对宋少爷这么不客气,难怪有来和我们当面对质的底气,原来是找到靠山了啊。”

    路清酒轻轻把宋霄推开,目光焦急,但没能赶走他。

    江潋川坐在沙发远端,默默看着这一切。

    不过一晚上而已,那两个人的目光之间,多了涌动的暗流。

    路清酒的手指很僵,微微倾斜着身体,和宋霄分开一点无关紧要的缝隙。而宋霄除了路清酒,根本没把在场的人放在眼里,眼角始终带着一丝餍足的笑意。

    他们好像厮杀中携手面对生死的爱人,无论身上沾了多少鲜血,都敢浪漫到最后一刻。

    宋霄才刚进来,却仿佛对他们方才的话题了如指掌,直直看向右边:“端木棠,是你主动来找我的,怎么能让别人替你挡枪呢?”

    在座几人脸色都是一震,端木棠竟然也被气得笑了出来:“我今天不走运,看来是百口莫辩,难逃一劫了。宋霄,你诬陷我,不就是要等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带着手上的产业去投奔你吗?”

    江潋川扫视其他四人,发现最难熬的是路清酒。

    他凝视着宋霄,眼中已经没有笑意,嘴唇也失去了血色。手指无力地缠着宋霄的衣角,仍然想让宋霄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可是宋霄一开口,路清酒的脸色就更难看了。

    宋霄眼神冰凉,笑得冷漠:“我想拿走你那点资产,还需要算计吗?”

    端木棠脸色灰白,没有任何话来反驳了。

    路清酒缠着宋霄手腕的手指已经缓缓抽离,甚至身体也柔柔地撑在沙发上,离宋霄又远了半步。还维持着表面的从容,内心已经破碎不堪。

    江潋川恨不能隔空向他传几句话。

    别难过呀。

    我早就跟你过了,你身边这个狼崽子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有没有更相信我一点?

    沉默的对峙之中,路清酒漆黑明亮的大眼睛竟然缓缓看向江潋川。

    像受了伤,等待被路过的人解救的鹿一般。

    童年时也有人这样专注地凝视过他。

    因为一点疏漏被父亲残忍报复的生意伙伴,将目光投向一个刚开蒙的孩童,沙哑绝望的声音撕扯着他的神经。

    ——“江二少,救救我。”

    还有为了在父亲的高压之下少受些罪,每天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的母亲。他对父亲“妈妈一点都不开心”,当晚就看到母亲身上挂着伤痕,怨毒的眼光死死盯着他。

    ——“阿川,你为什么要出来呢?”

    感情无用,只会折磨自己,折磨别人,不如封闭起来吧。

    后来他真的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可医生也他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他只好拼命从四周人的脸上抠下他们的细微变化,试图再找回共情和同理心。

    最终却只是炼成了一双毒辣的眼睛,成了一台读取表情的机器。

    所有喷薄的情绪,在路清酒和他对视的那一刻,叫嚣着要冲破他心底那层纹理模糊的毛玻璃。

    “阿川。”江潋泽毒蛇般的目光转向他,“宋霄的是真的吗?”

    只要他点头,棋盘将会倾覆,苦心维护的表面和平撕碎,江潋泽再也没有任何理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端木棠继续合作下去了。

    江家失去端木棠的助力,也许会走向衰败和覆灭,自己早晚要遭殃,甚至失去锦衣玉食的生活。

    江潋川抬起头,对江潋泽轻轻笑了一下。

    “哥,宋霄得没错,端木棠早就跟他有牵连了。你一个人单独斗也能成事,这种人,不留也罢。”

    遭殃就遭殃吧。

    否则他往后余生,要如何安放自己不为家族所容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