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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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他也会有心事。

    金叵罗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陆少爷可什么也没跟他。

    刚才在铺子里,两人从帐本细目,聊到柜台的桌子需不需要翻新,再聊到路边的野猫发不发春,间杂着斗嘴诨。

    陆少爷一句自己的事都没有提过。

    ——陆少爷向来不会跟金叵罗心事。

    陈姐知道的,金叵罗不知道;甚至可能文渊知道的事,他也不知道。

    这个人,总是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从来没有跟他过什么心事。

    除了从朝夕相处的细节得到的认知和周围人透露的讯息,他对陆少爷一无所知。

    若不是上次陆少爷酒后失态了些诨话,他险些要以为陆少爷真的如同表面那样没心没肺无忧无虑了。

    左肋下,倏地堵得慌。

    像被人用牛皮纸紧紧裹住了心脏,心脏挣得勃然作响。

    欲知而不得,被当作局外人,就是这种心情吧?

    ——凡人真是麻烦,为什么在七情六欲之下,还能生出这么多枝节。

    金叵罗不由得想起每次陆一鸣问他话,他不愿答随口敷衍时,陆一鸣黯下去的眼神和抿下去的嘴角。

    这种神情,在两人初次相遇不久,金叵罗就从陆一鸣脸上看到过。

    那时两人还在轮船上,陆一鸣眉飞色舞叽叽喳喳个没完,金叵罗一句话也没有回。

    在轮船渐渐靠近省城的大海港时,陆一鸣脸上飞扬的神采才蓦然消逝。

    他眼神黯下去,嘴角抿成向下的弧度,自言自语似地叹道:“啧,又要回到那个笼子去了。”

    当时金叵罗并没有多想,只觉得这个人,呱噪。

    现在回想起来,才察觉有些异样。

    陆一鸣平常总是笑兮兮的,像是每天都有不出来的好事发生。

    即便不笑,脸上也总是自带三分暖色。

    对谁都这样。

    金叵罗初见他时便觉得此人轻佻无比。

    所以金叵罗总是故意捉弄他,想看看他还有什么样的神情。

    每当成功让他浮现愠色,让他赧颜,让他窘迫,金叵罗便像看到夏日晴雪,冬夜莲开那样,觉得妙不可言。

    这不得不是一种恶趣味。

    ——反正,你对谁都可以笑得那样假惺惺。

    只有对着我时,必须不一样。

    苍罗见主人脸浮现出淡淡的戾色,不由心地道:“陆少爷在火车站呆了一会儿就坐了汽车回家了,兴许是有朋友路过呢。”

    “他带了东西没有?”金叵罗沉声问道。

    “带了一只行李箱,之后又拎回来了。”

    金叵罗板着脸抿起嘴,没有再话。

    他侧脸朝东南方陆宅的方向望去,若有所思。

    陆一鸣趁着吃中午饭的当口回了家一趟。

    进了自己房中,他不慌不忙地从床底抽出一只行李箱,把里面叠好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放回衣柜。

    然后坐在桌边给自己泡了一壶碧螺春,一边抿着茶,一边寻思着往后的事。

    终究还是没走成。

    陆一鸣喉间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

    原本想在陈姐和金叵罗去码头的时候,直接不管不顾地坐了北上的火车,逃离这里,一走了之再也不回头。

    ——没有他,镇子上的人也照旧平安喜乐;没有他,铺子也照旧能开,只要有陈姐在就好了;没有他,金叵罗也依旧可以过得很好,兴许少了个使唤他的人,还可以更快活些。

    反正少了他陆一鸣,这个世界并不会有丝毫的不同。

    但当火车呼啸而至在他眼前开大门,望着向他伸出手的列车员,他却犹如惊弓之鸟,落荒而逃,急急地离开火车站回了家。

    这个破镇子就像个年久失修的牢笼:沉闷,腐朽,无趣,藏满了他所有的阴暗回忆。

    就连这里的春天都渗透着阴冷的气息。

    他厌恶这里。

    只要呆在这里,他做什么都索然无味,兴致缺缺。

    即使在人前使劲了全身的力气来假装喜欢这里的一切,他也无法欺骗自己的心。

    外面的世界多么美好啊。

    ——那种美好,指的不是富丽堂皇的建筑,不是宽敞平坦的街道,更不是衣着考究的人们。

    那是一种扑面而来的自由,一种崭新的、明亮的、富于活力与新思想的自由与蓬勃。

    那是这个镇所匮乏的东西。

    原以为去外省上学,又去了国外,便可以远远地逃开这里,等到在外面生活安定下来,就可以接阿汀出去,过上自己所向往的自由生活。

    可没想到,祖父临终前特意留下了遗言,逼他发毒誓,终生不可移居他地。

    祖父牵着他的手语重深长地:“你喜欢外面,可以去读书,也可以时不时地出去旅游,但你终究要把根扎在这里。”

    当时他只有十岁出头,根本不懂为什么。

    那八个铺子有那么重要吗?

    找个能干事的交给他理不就好了。

    在上大学的时候,陆一鸣满脑子盘算着,到时铁了心不回去,家里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大不了断供嘛,他找份工作养活自己又有何难,再了,血浓于水,父亲不可能真的跟他断了关系。

    直到去年父亲病重,他正好也混到了毕业,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回乡。

    父亲临终前的话比祖父的遗言更让陆一鸣匪夷所思。

    ——“我知道你心里对你祖父的话不以为然,但此后再没人替你担着了,你须得照料好自己。我们让你留下,只因你五行俱缺,唯有此地的风土能让你一世无虞,若是过了今年你还要去外面久住,命不会长,怕是活不过二十四岁。”

    活不过二十四岁?

    荒谬。

    陆一鸣发出一声冷笑。

    他今年,都已经二十三了。

    再过九天,就是他二十四岁生辰。

    陆一鸣一面觉得这是父亲为了拴住他而下的谎言,一面又隐隐的有些不安。

    毕竟,他父亲陆有庭,是个不苟言笑,品行端正的人,他从来没见过父亲谎。

    尤其想起一些时候的事……

    这镇子,着实不寻常。

    罢了,只要过了二十四岁再离开这里,不就没事了?

    命长命短,横竖都有法。

    只不过命一短,就爱往那些谶语上靠。

    在这镇上活到一百岁又有什么意思?

    原本,陆一鸣想等过了二十四岁,把铺子和宅子的事好好交待一下,再去京城。

    可是前天晚上,花莫言和那些妖怪们话的时候,他竟然猝不及防地醒了。

    他们的那些东西,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座宅子的独子将会在下一次天狗食月夜前,变成一个厉害的人物。”

    厉害的人物?

    哼。

    陆一鸣并不完全相信那只妖怪的话,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人可以出各种各样的花言巧语,妖怪也一样。

    但从种种迹象看来,他身上,或者这座宅子里似乎很快真的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就连金叵罗也要跟他订什么契。

    如果真的是好事,金叵罗为什么不能明?

    谁又知道金叵罗和那些妖怪是不是一路的。

    所有的一切,在他心头凝成阴云。

    黑云压城,城欲摧。

    恐惧和焦虑让他把逃离这里的计划提前。

    陈姐在家里,不知道会不会被殃及……

    因此,他找了个理由,趁机把陈姐也发走了。

    一切都在照计划进行。

    可是……今天早上,他临阵退缩了。

    车门前,祖父和父亲的遗言反复在脑海里回响。

    像一句句紧箍咒,让他头疼欲裂,终于没有踏上北上的列车。

    可恶。

    明明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

    他本该,抛弃一切的责任,忘记他对逝者许下的诺言,义无反顾地踏上北上的列车追逐他的自由才是。

    他想起金叵罗曾经嘲笑他是个懦夫。

    ——是啊,我就是个懦夫!

    一个贪恋生,畏惧死的懦夫。

    那又如何?!

    我本就不是什么圣人。

    陆一鸣淡淡地抿下一口碧罗春,任茶香在口舌间肆意流窜。

    舌尖不经意间抵过某一颗臼齿,被光滑的齿壁蹭得发麻。

    麻,不是因为这颗臼齿。

    而是因为,昨天晚上……

    陆一鸣霍地站起身,用床头水盆里的凉水洗了把脸,把脸上腾起的热意冲掉。

    啧。

    忿忿地抹了把脸上的水,懊悔不已。

    ——早知道今天走不成,昨晚就不由着他胡来了。

    他怎么能这么得寸进尺!差点没被他吃进去。

    果然还是以前把他宠坏了,给他点颜料就开起了染坊。

    不过,想到当时被亲得晕陶陶的情景……

    陆一鸣觉得自己昨晚约莫是脑子里进了水。

    不,是脑子里被灌了酒才对。

    金叵罗微侧开头,问道:“老太爷临终前了什么?”

    陈姐摇摇头:“我当时不在跟前,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是后来听,好像是……老太爷不让少爷在外面游荡,执意要他读完书就回镇上继承家业,还要让他发誓下半辈子都不能离开这里。”顿了下,她微咬下唇,“不然你想想,少爷这么一个性子,又去外面开过眼,怎么会甘心老老实实地呆在镇子上呢?他原本是想在外面开枝散叶的,谁知道老太爷死前来了这么一招用孝道把他给绑回来了。他从来不管铺子里的事,不是他不会,是他不想管。”

    昨天突然让陈姐回老家,看起来像是自然而然地提及,但又像是急着催促一般早早买好了隔天凌的船票。哪怕是真心要给陈姐放假,也根本不必这么匆忙。

    尤其昨晚……

    陆少爷居然没有拒绝他的吻。

    但他也用读魂术细细品鉴过,这个人确实是陆少爷没错。

    码头上,陈姐临行前在他耳边了一句话。

    ——“少爷他……有心事,而且他不喜欢对人,但我晓得一定是因为老太爷临终前的话。过几日是老太爷的忌日,他若是跟你起什么,你一定要好好听着,这样他也能好受些。”

    金叵罗淡色的眉毛冷冷地一挑:“嗯。”

    “今天天还没亮,陆少爷去了趟火车站。”苍罗眨了眨乌亮的眼珠子,“就在你们去码头的时候。”

    火车站……

    虽然喜闻乐见,但金叵罗还不至于这么轻易地被冲昏头脑。

    他可不觉得这人能在一天之内转了性。

    他早就察觉出不对劲。

    他家陆少爷近来确实很不对劲。

    它心翼翼地在平台上跳了几下,跳到了靠坐在柱子边上的人微微支起的左膝上。

    “呱,主人。”

    这就十分有趣了。

    金叵罗脸上毫无波澜。

    只是蓝灰色的眸子映出一片清冷的光。

    明明着起不来的人,还能在天没亮的时候跑去火车站。

    哼。

    钟楼。

    一个黑点由远及近,从天边极快地掠到了钟楼顶的平台上,稳稳落下。

    是一只浑身漆黑的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