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祸门
雷鸣风啸, 山河颤抖间,其中一头巨兽猝然将另一只的头咬了下来。
胜负已分。
它赢了。
转眼间它的嘴迅速膨胀张大, 三两下就将仍在抽畜的对方的身体吞食殆尽。
张燕云咽了口口水:“祸斗赢了。”
猫喵了一声, 问:“老头子真的要放饕餮出来?他不怕自己也丧命于此?救个孙子搞这么大阵仗!”
在没有人注意到的山脚下, 有两个人也正仰头看着这出好戏。
其中一人抖开了手中折扇:“是谁……要开祸门?”
“表哥,果然如你所料, 这地方着实不简单, 不仅找回了盒子,还能亲眼看到祸门,真是不虚此行。”
“祸门能不能开还不一定, 先看着吧。”
-
巨兽浮在半空中, 发出飨足的低吼。
陆一鸣眼见空中雷鸣渐息,狂风骤止, 又隐约见那团浑身腾起火星的巨影将离未离,惊魂甫定。
还没来得及去思考刚刚都发生了点什么,身体已经不由自由地动了起来。
心头一怔,是祖父!
祖父驱使着这副皮囊向前迈出一步,轻轻地道:“一鸣啊, 时候到啦。”
又是这句话!
陆一鸣听到这句就发憷。
“爷爷,你要干什么?”
“我在此地筹备数十年, 兴修塔楼捐建衢道,魂魄不散,为的就是今日!”祖父沙哑的嗓音从陆一鸣的喉间发出,带着一种不出的狂热, “终于等来了!老天终不负我!哈哈哈哈哈!”
“爷爷,你到底……你在搞什么鬼?!这俩东西该不会是你弄出来的吧?”
陆一鸣觉得非常不妙,但他的魂魄被无数不出来的力量层层缚住,根本无法驱动这副皮囊。
“它要出来了!它终于要出来了!”祖父双膝一挫,重重跪在地上,扬起双臂,欣喜若狂地欢呼着。
“什么东西要出来?”
祖父眼中饱含祟敬:“吾主真神,世间称其为‘饕餮’。”
“它?”陆一鸣瞟一眼前方浮着的那个庞然巨物,不敢置信,“你那玩意儿是……饕餮?!刚才你不是它是什么什么货斗还是鸭鱼来着?”
“呵,天上那个当然不是。不过,吾主很快便将复苏,要不了多久……”祖父喃喃道,手指朝空中一指,“等它体内的火灵与猰貐体中的水灵交融,祸门大开,吾主就可以乘风而出纵横天地!”
“爷爷,你是不是疯了?!”
“事已至此,我也不妨告诉你。”祖父仰起头,望向那头开始在空中翻滚的巨兽,“我们周氏一族,自上古以来便受吾主真神庇佑,称有饕氏,本来风调雨顺福泰安康……但不料,有一年,我们当中出现了一批叛徒,不仅将吾主封入地底,更对其它人下了恶咒!我们一族这才有了今日的种种不幸,屡次险些要族灭!我自幼便想,若有朝一日,能将吾主救于水火之中,那么我们这一族的血咒自然可解!再不必受这世代折磨!你这身病痛自然不药而愈!吾主重返人间,更可以荡涤世间浑浊,还得清气满乾坤!我也是几十年前偶然间路过这里才发现的,我特意在此定居生子,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吾主重见天日。”
陆一鸣觉得这个事情匪夷所思的程度超过了他一生所遇:“可是我记得,饕餮……似乎不是什么瑞兽啊?”
退一万步来讲,哪怕底下真埋了只饕餮,都过去几千年了,怕不早成饕餮干了吧?
祖爷自顾自地喃喃道:“故事完啦,待我为吾主献曲一首。”
着,他缓缓从地上爬起来,随手一抄,拿起了一个东西。
这手感……应是一根臂长的木槌。
在漆黑之中,祖父跳起了奇怪的舞蹈,将手里的木槌高高扬起,嘴里唱着听不懂的梵语似的歌声。
猛地,他的手用力落了下来。
木槌落到了前方,砸到了什么,那东西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震得陆一鸣耳膜鼓胀刺痛。
“咚!”
听到了这声响,刚才一直没弄清楚方位的陆一鸣反应过来:这是那面大皮鼓!这是废弃多年的鼓楼顶上的那面大鼓!
不等他捉磨祖父的心思,手中的木槌已一下又一下地用力敲击起来,有如密集的雨点,沉重,压抑地落下。
急促的鼓声和祖父嘴里的歌声交杂成一曲悠远的乐曲。
让他听得晃了神。
张燕云在山顶都听到了鼓声,她扶着下巴,道:“怎么觉得这鼓声有些耳熟?”
“一听就知道不吉利,让人喘不过气儿来。”猫。
-
空中的巨兽动作一滞,缓缓循声朝鼓楼而来。
不好。
那东西要被引来了!
陆一鸣想后退跑掉,但身体完全不听使唤,连发声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祖父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专心致志,如同濒死的士兵要耗尽身体最后一丝气力一般更疯狂地击起了鼓。
虎口震得阵阵酸痛。
陆一鸣眼睁睁地看着它火炉似的身子一点一点地靠近。
它身上岩石般的皮肉间蹦出数不清的火星,照亮了鼓楼的天台。
眨眼功夫,巨兽已带着狂风般的粗|喘掠近鼓楼。
它抬起一只前爪搭到了鼓楼的墙上,拍碎了不少砖块簌簌落下,喉中呜鸣阵阵。
祖父慨然自若,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鼓声中,俨然与音乐融为了一体。
陆一鸣感受得到那妖兽的靠近将自己的身体烤得灼烫。
一面大骂祖父不知在搞什么鬼,一面只得暗暗祈祷这只妖兽刚刚吃饱,看在祖父这鼓击得还不错的份上,放过自己一马。
冷不丁,那头祸斗朝他张开了约摸三扇门大的血盆大口。
里面的两排獠牙每一根都像被烧红的柱子,烘烘地冒着热气。
陆一鸣甚至能想像得到自己被串在上面变成烤人的样子,一时吓得连骂人也忘了。
祖父浑然不察般,鼓声不辍。
就在陆一鸣的发丝被蹭过来的火星烫得哔剥开响的那一瞬间,只觉身体被什么东西重重撞开,下盘一轻,腰腹被什么冰凉的东西用力捞起。
鼓声恰好在此之前击完最后一击,嘎然而止。
等他回过神来,身体已经被人扛在肩上飞出去十几丈远,鼓楼和那怪物一下从视野中缩成了拳头大。
虽然看不见那人的脸,但头朝下看着那人的精实的腰线,陆一鸣也仍然是安心地松出一口热气:“畜牲,再晚一点,把我蘸点酱油就能当烤乳猪吃了。”
“哼,”那人拍了拍他的屁|股,嗤之以鼻,“烤乳猪可比你的肉嫩多了。”
祸斗眼见马上到嘴的食物霍然飞走,灯笼大的两只猩红大眼一瞪,正欲腾空追去,身体却猛然一滞。
随即,它热岩般的皮毛间发出嗤嗤的声响,方才还簌簌不断的火星渐次熄灭。
它仰起头颅,发出痛楚的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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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祭魂曲!”张燕云忽然低低地叫出了声,她终于想起来那曲子的来由,“那是周家人献祭时用的曲子!那老匹夫,难道是想……”
眼角瞥见祸斗在半空中痛苦地翻滚,银牙一咬:“不好,这架势,水火要交融了,祸门要开。老匹夫把我们都给骗了!”
猫舔着嘴角不紧不慢地笑道:“放心,我不会让祸门出来的。”
话罢,猫从张燕云怀里跳下来,头优雅地一仰,纵身跃下山涯,半空中身形瞬间涨了十余倍,与祸斗体型相当。
它呲了呲牙,一声低吼,弓起腰,朝祸斗掠去。
山脚的两人看着头顶突然出现又骤然离去的巨物,不约而同睁大了双眼。
“表哥,那是什么?”
“不知道……倒像只猫?”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猫……”
“这个镇,真是有点意思。”
刚刚在钟楼天台落了脚的金叵罗和陆一鸣朝着鼓楼那边望去,只见那头祸斗身上的火星熄灭之后,镇上空又重陷一片漆黑之中。
黑暗中,那头传来祸斗的悲鸣。
不一会儿,天地间重归一片沉寂。
“怎么了?它跑了?”陆一鸣问道。
“死了。”金叵罗轻轻地叹了口气。
陆一鸣难以置信:“它怎么死的?”
“别管它。”金叵罗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陆一鸣拍拍自己的身体,从肩拍到腰再拍到腿,耸耸肩:“好像没什么啊……”
他想到这几天经历的一连串晦气事,抬头看向金叵罗:“这地方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我……明天天一亮就启程去京城,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猫已恢复了正常的大,轻轻落在了山顶。
“好吃么?”身边的人问道。
“烫嘴。”猫嫌弃地道,“胃疼。”
张燕云的目光被不远处骤起的光晕吸引,瞳孔一缩,声音微微颤抖:“你去晚了。”
陆一鸣正等着金叵罗的回答,左手边突然出现的一团灯笼大的银色萤光,呆怔间那团萤光像个被吹起的水泡般膨涨了好几圈,转眼便已有近十尺大,像是一道巨大的银边洞门。
门内光华耀目,看不真切。
隐约传来无数的哭喊,有如数不尽的冤魂在深渊中嚎哭呐喊。
陆一鸣捂住眼后退几步,身体却有一股力量像要将他往前推。
嗯?又来?
祖父的声音从喉间响起,像往常一样和蔼可亲:“鸣儿,这是我为你开的祸门,走进去,你的病便好啦。”
陆一鸣极力地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不让自己继续往前,吃力地道:“不,我不去。”
扭头看向金叵罗:“快,拉我一把。”
金叵罗却没有伸手,只是在几米开外冷冷地看着他。
“你杵在那儿……”陆一鸣正要开骂,祖父的声音截断了他的声音,幽幽道:“你不信我?”
陆一鸣咬着牙:“爷爷,我真的觉得你中邪了。”这道门,怎么看都不像是要治病的地方。
结合种种迹象来看,祖父的行径实在是……太过古怪。
他继续吃力地与体内另一股力道相抗衡,额头表筋爆起,血丝布满眼眸,吼道:“畜牲,快来拉我一把,我要被他推进去了!”
金叵罗皱起了眉头:“你别动。祸门已开,我不能碰你。”
“什么?!”陆一鸣感觉得到不单身体要往左走,左边那扇门里仿佛伸出无数无形的手,勾着他的胳膊往里拽。
金叵罗比划了一下,道:“在你体内设了镜面符,你越往右使劲,左边拉你的力量就越大。我若出手帮你,反而会把你推进去。”
顿了下,继续解释:“祸门前肉体凡胎脆如蝉翼,我若是碰了你,所触之处便会瞬间化为齑粉。”
陆一鸣惊慌失措。
他不知道什么饕餮,什么祸门,更不知道什么镜面符,但他知道什么叫齑粉。
换句话,这时候只能靠自己了。
忙及时收力,调整了下呼吸。
果然左手边拉扯的力量同时消失了。
“他刚刚敲了祭魂鼓,要将你献祭给里面的东西。不过他祭魂时耗了元气,气力尚弱,所以一时半会儿还动不了你。”金叵罗继续道。
陆一鸣瞪大眼睛:“爷爷,这是真的?”
——你竟然信一个外人,信一只妖怪,也不信我。
祖父的声音在脑海里冷笑道。
——你也不想想,你的命是谁给的?是我。从到大,是谁给你讲床头故事?是我。是谁一直在你的床头偷偷给你塞你娘不给你吃的糖果?是我。
——爷爷何曾害过你?倒是他,你才认得他多久,就如此掏心挖肺,胳膊肘往外拐!
陆一鸣隐隐有些动摇。
祖父一向是个古怪的老头子,他性情孤僻,一肚子秘密,话总不爱明白。
但他……确实是自最疼爱自己的人。
每次自己生病,最焦急的,总是祖父。
而金叵罗,不过是自己回乡半道买下的一个仆从,充其量只能算一个认识不到一年的朋友。
哪怕平日里他表现得再热烈,再忠诚……也只是一个并不知根知底的人。
祖父的声音仍在脑海里絮叨:
——你莫话,你眼前这妖孽,究竟是何原形,来自何方,他可曾有跟你讲过?他费尽心力接近你,还和你订了契,是何企图?!这些你可知道?
——傻子,给我记着,你本该早已胎死腹中。是我,用尽了一切我所能想到的法子,给了你生命和二十多年的富贵。他?他算个什么东西!
——他向你示好,屡次救你,只是为了赢得你的信任,好将我几十年来在你体内种好的东西拿走!一旦他得手,你会立刻灰飞烟灭!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和你订契?因为我下的符咒里有一道同气连枝符,敢觊觎你的妖物若动了你体内的东西,会遭反噬,可一旦订了契,他就会被符咒默认为自己人,符咒就不起作用啦。你懂了么?
金叵罗冷眼看着陆一鸣忽然避开自己的视线沉默不语,不由长眉一挑:“怎么了?”
金叵罗知道陆少爷体内有那魔祟,但那魔祟和驴妖那粗浅的妖力相比,功力明显深厚得多,即便刚刚祭魂耗尽了功力,自己竟也无法从陆少爷的眼中读到魔祟的一魂半魄。
听陆少爷刚才所言,他与那魔祟竟然还有这般渊源……
同宗同脉,难怪魔祟潜伏如此之久,自己却一直难觅其踪。
尤其这魔祟擅使镜面符,若自己轻易出手,很容易反伤,更会伤及陆少爷。
实在是棘手。
想到了什么,金叵罗道:“他未必是你的祖父。”
祖父恨恨地在他脑海中道:你看看,这个妖孽,为了离间我们爷孙,简直满口胡言!你屁股上的疤,是你六岁时被狗咬的;你父亲,最爱吃的一道菜是红烧鱼;你……
不等爷爷完,陆一鸣便抬头朝金叵罗道:“他确实是我的祖父。”
不单单是这些记忆。
一个人话的方式,逻辑思维的特点……是很难模仿,也很难改变的。
下过几盘棋,他就知道这个人绝对是祖父。
“那你,我现在应该怎么做?”陆一鸣问金叵罗。
“等。”金叵罗指了指上空,“祸门一出,底下被镇压的东西就会横空出世。眼下它仍未出世,明它还没有完全复苏。等到月亮出来,祸门自然就关了。到时,我至少可以救你。”
“如果月亮出来前,它就醒了呢?”
金叵罗没有话。
迎着祸门的白光,他脸上浮现出一种让陆一鸣看不懂的神色,像是悲伤,又像是平静。仿佛怕被陆一鸣看穿似的,把头微微扭到一边,将神色隐入阴影里。
陆一鸣心头霍然沉底。
祖父的声音在陆一鸣脑中飘荡:
——他骗你!天狗食月,五十年一遇,万妖皆要脱胎蜕骨!他也不例外!像你这种秽气冲天的肉体凡胎,正是妖物进阶的佳物!他拖时间,只不过是因为祸门前,千妖百鬼皆如蝼蚁,他使出的法力会被祸门吸入。唯有祸门一关,他才好动手!
——你这副皮囊我帮你缝缝补补这么多年,早已千疮百孔,是度不过今日这道死劫的,他拿什么来救你。月食结束,天狗现身,你这副皮囊就会化为齑粉!
——惟有你走进这道祸门,吾主饕餮方能以其力乱天地伦|常,才能庇佑吾等!……
又是齑粉!
怎么,自己今晚就是要成粉了么?
陆一鸣看了看自己的躯干和双手,问祖父:“我的身体怎么了?为什么天狗现身就会化粉?”
——你还是不信我!哼,那今晚便是你的命数了。
陆一鸣后背发寒:“你不是过你不信命?”
命数,又是命数!
他的命数到底是什么!
——我不信,所以我亲手造了你的命,你看,我成功了。
祖父笑道。
——你先天不足,三魂七魄天生便少一魄,只有三魂六魄,我便为你续魄——我找来百名与你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童男童女,取其精魄,炼了三个月,才炼成不被你的胎体所斥的第七魄,让你有机会降生亲眼见到这红尘美景!
陆一鸣听得全身一悚,寒意直逼心口:“你,你真的?那些童男童女没有了精魄,还能活吗……?”
——你自顾且不暇,何必还要管他人死活?
——你幼年多病,我便找来最好的药材给你补身,你的病,最需要一枚药引,叫人髓,我为了替你延年益寿,暗中借行医针炙之机取来鲜髓来为你入药;你十三岁那年断了脖子,我请人亲自为你重新缝上,那线……是用刚断气不足一个时辰的生魂所凝,一魂只能用五针,足足缝了两百五十针,当时我跑遍了周边的医院,但新死的人还是不够!只得想法子,为你硬凑足了魂线!
陆一鸣更是呆住:“我时候吃的那些药里面……等等,硬凑?!难道,你……”
还杀了其它人?!
——我前面活了几十年,行善吃斋,行善不辍。为你,我不惜犯下滔天大错,你,你难道不该多谢我?如今,魂器已成,也不枉我和你爹……
“……什么魂器?我爹也知道这件事?”陆一鸣哽着喉咙发问。
眼前浮起父亲那张总是温厚正真的脸。
父亲怎么看也是一个老实的普通生意人,怎么也掺合了进来?
祖父察觉失言,沉默了一会儿,才重新道:
——吾主饕餮沉睡太久,初醒必定孱弱,需要食用千妖千鬼之魄方可恢复精力。我需要一个容器来装这些魂魄。而你,就是这个容器。
——此魂器,须由周家骨血方能炼成,你虽有我族恶疾,但你与族中常人不同,你命中自带煞气,还生有顽骨……所以你命硬,比你那几个哥哥姐姐都要硬!也多亏如此,我和你父亲才能……在你五岁那年将你炼成魂器,以期铸我大业!
——也因如此,这些年来你的身体不断地被摄入各式各样的妖魂鬼魄,到底是肉体凡胎,经受不起妖魂鬼魄日积月累的怨气,早被腐蚀殆尽。全靠我在你体内勉强镇住,但到如今,你的皮囊已经损耗到了极点。就像一只碎后被重新粘上的瓷碗,稍稍一震,就要碎啦。为此,我特意将我的魂魄封印在你体内的所种符咒之中,护你周全!
——其实天狗现世食的不是月,而是世间散魄。你体内盛了太多这种东西,天狗是不会放过你的!想要活命,唯有进到祸门,唤醒吾主,它定会重塑你的肉身,让你拥有一副更强健的……
“够了!”陆一鸣断他,慢慢消化着这些信息,凉意如同破骨的碎硫璃一点一点散入四肢百骸,低低地冷笑,“我总算听懂了。也就是,你花了二十多年,煞费苦心地为我续命,不是真的为了我,而是为了把我做成一只破碗。现在碗做好了,食材备好了,你想哄我这只快碎掉的碗亲自去喂你眼里的神,对吧?”
祖父的声音温柔起来。
——鸣儿,莫要耍脾气。时候不多了,你要重塑肉身就必……
“可笑!什么重塑肉身,你以为我会蠢到信这个吗!”他低吼起来,“为了你的那个破玩意儿,你害了这么多人,现在连我也不放过?!”
祖父见他识破,也不再掩饰。
——若横竖是个死,你这又何苦?聊作星火,不好么?
——本来趁你睡梦之际将你封入镜中,是念及祖孙之情,想让你死时可得一时安详,不至于太过痛楚,但想不到,你却又跑了出来,唉!那你也怨不得爷爷我了。
前面的那些,果然是在骗我。
陆一鸣咬了咬牙,问道:“陈家的几十条人命……莫非与你有关?”
文渊对他套的话,他一直耿耿于心。
若不是有什么关联,文渊又何必遮遮掩掩地探祖父的事。
祖父不以为意地道:
——那是陈家自愿的,算不得与我有关。那破盒子本就是周氏一族镇压恶灵之物,里面有不少恶心的魔物,沾上哪一个,都是要倒霉的,谁知道他家沾的哪一个!我年少无知曾不心开过,便受恶灵所迫,后来百般求情与它协商,唯有将它带出周家送与他人,我才能重获自由。当年我把那只破盒子当给他家老太爷的时候就过,此物我分文不收,但前提万不可开。结果姓陈的死活要给我金子,哈!现在看来,他们也没能忍住……也是,谁能忍得住呢?
陆一鸣敛下眼帘:“由你这么一,你我患有恶疾怕也是假的吧?我那三位素未某面的哥哥姐姐,想来也不是真的病夭……?”
——此魂器,只宜用我周氏一族的血脉方可成。你父亲到底是我唯一的血脉,不宜为此。起来,你的哥姐几个真是不中用!我不过拿他们炼了一成,他们的体魄便受不住了,一沾妖气便纷纷夭折,我也是心痛不已!唯有你命硬,我炼了足足五年,才终于成功。成了魂器,你这副皮囊便能吸妖引鬼,就像一只上好了机关的捕兽夹,每到冥月之时,便可在睡梦中将它们吞噬入体,将它们与你的血肉融为一体。
——只是日子久了,你这副皮囊终究受不住,所以你平生最见不得喜事,唯有秽气冲天祸事连连,你方才能健体强身,我便为你引来世间秽气锁在这所宅院中。你看,爷爷对你也不是没有情份呐。
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悲伤从四面八方涌向了陆一鸣,将他紧紧裹住。
他像一尾明明该活在水里却仍然溺水的鱼一样喘不过气来。
一直以为,哪怕外人嘲他贬他,自己至少是被家人深爱着的。
万万没想到,真相竟会是这个样子。
容器!他在祖父和父亲眼里竟然只是一个容器!
简直像个笑话。
更没有想到,自己的身上除了孟林生,竟然还背负着那么多的恶心的东西。
他替自己,也替那几个不幸早夭的兄姐感到悲哀。
——鸣儿,你早晚有一天会知道,爷爷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此刻祸门已开,吾主真神必将横空出世,若你不下去献饵,它饥寒数千年的灵魄必会吞天噬地,到时必定民不聊生生灵涂炭……
“所以生灵涂炭也要赖到我头上?你放它出来的时候怎么不念着生灵涂炭?”他笑了起来,“不过你放心,欠你的东西,我会还你,你给的东西,我一样都不会要。”
没错,横竖是个死,这副皮囊沾满了秽物,恶心透顶,不要也罢。
他本就该胎死腹中,而不是留在世间,供人为恶。
反正再多活几十年,一样是个尘归尘,土归土。
死,又有什么可怕的?
与其作为污秽而生,不如干净地去死。
“蠢材,看着我,不要跟他话!”金叵罗眼看陆一鸣不停地自言自语,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正疑惑间,眼见陆一鸣突然快步迈到了祸门里,忙冲了过去伸手要拽。
但祸门原本就出现在陆一鸣的左手边,他速度再快也仍是慢了一步。
转眼间,陆一鸣的身影被祸门的银光团团笼住,身体如同布满星光,熠熠生辉。
听到身后的声音,陆一鸣顿住,扭头看向身后的人,看着他向自己伸出手,一副想抓住自己却又唯恐抓碎的心翼翼的样子,莫名地有些好笑。
他勉强地扯开嘴角,扯出一个自认为轻松的笑脸,道:“畜牲,我要进去找个东西,这是我家中之事,与你无关。你……你走吧!”你再也不是谁的狗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转回身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
“你……!”金叵罗连忙要跟着冲进门内,但手刚刚要触到那道门,门便和陆少爷一起化为一阵光尘,随着突如奇来的晚风转眼便消散在空气中。
天地间没有了祸门,也没有了陆少爷。
金叵罗呆若木鸡地看着一望无际的黑暗,心里头的光也像被掐断了。
-
早已悄然掠近鼓楼的张燕云站在低处轻轻道:“怎么这么安静,饕餮呢?”
猫抬起头:“月亮出来啦。”
一抹清冷的月光从乌云后斜斜溢出。
很快,一钩新月出现在山坳。
“好的天狗呢?”
猫伸了个懒腰:“谁知道,世间不是一直天狗本就是不在人前现身的么?”
山脚,有人收好折扇,只吐出了一个字:“走。”转身急急离开。
“表哥,上哪儿去?”后面的人连忙跟上。
“戏看完了,当然要回去。”
“不是要来找一鸣的吗?”
“不用找了。”
“刚刚太远看不清楚,祸门怎么没了?”
“东西出来了,月亮也出来了,门自然就关了。”
“东西?你是饕餮?我怎么没瞧见……”后面的人想起什么,“起来,咱老祖宗不是还拜过饕餮么?咱身上纹的……”
“呵,那都多少年的老黄历了。身上纹这个只不过是族迹罢了……”
……
张燕云抱着猫在暗处幽幽地看着二人离去的身影,喃喃道:“哼,闻到味儿了,他们身上有那只匣子,原来是周家人,怪不得我怎么闻起来这么讨厌。”
“你不喜欢,我就去把他们吃了。”
张燕云摁住弓起腰的猫,道:“不用,周家人最擅操纵魂魄,以你现在的功力是吃不了他们的,别去招惹。反正……咯咯,他们两个黄毛儿,又不能把我们关回匣子里去。”
忽然,她感到身后一股寒气,转身一看。
一道高大的黑影站在前方的塔楼落下的阴影里,幽蓝的眸子正冷冷地冒着光。
“哟。”她若无其事地笑起来,“鬼先生,你来啦。”
见那人不搭理,便又道:“先前你答应过,你把心送我,我教你找到陆少爷魂魄的法子,应该算数的吧?可不能因为人没了就反悔啊。”
金叵罗一步一步从阴影里走出来,每一步带着不出的气势。
走到了张燕云跟前,他淡淡地道:“告诉我重新开祸门的方法。”
张燕云先是一怔,随即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笑得花枝乱颤。
“世间祸门所连接的又不止一处,你要开多少道门?”
金叵罗仍然是淡淡地道:“能开多少,就开多少。”
“人进了祸门,是活不成的了。等你进到对的那扇门,他都能转世十几代了。算了,至少他的魂魄没有被天狗收走,指不定能投胎转世呢。你现在去找找他能转哪户人家兴许还来得及。”
“投了胎,就不是原来的这一个了。”金叵罗眸中一黯,但只是一瞬,旋即眸中浮上森森戾气,“我只要这一个。”
“你跟他订过魂契,他的魂魄你想必能召回来。但是这肉身可就……偏偏周家人的魂魄都有些异于常人,要想活下来,只能用他们自己的皮囊。”张燕云摇头轻叹,“不过,你真是只奇怪的鬼,据没有屠尽万千无辜,连无尽狱的门槛都进不了,怎么出了你这么个菩萨心肠的?真是慈悲得让人作呕。”
金叵罗不以为意,面无表情地道:“你又不是人。”
张燕云习惯性地歪了歪脑袋,眼珠子转了转,笑了:“也罢,看在你这颗心的份上,我再帮你个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