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红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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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到达山顶,走进了天云村,雨势也已减弱。

    毛毛细雨中陈云旗的意识还模糊着,拉着三三的手依旧没有松开。路面虽然坑坑洼洼但已然平缓,三人可以并行,三三便放开了绳子让骡子在前面自己走,自己陪着陈云旗和唐俞韬跟在后面。

    村里的平房一间间不远不近地连着,天云学就在村子中间的一处山坡上,举目望去,隐约能看见学校屋顶上一面旗子正随着风在翻飞浮动。远望四周,无数黑压压的山头一座连着一座,隐藏在黑夜与浓雾里。

    唐俞韬用钥匙开生了锈的大铁门,带陈云旗穿过一片操场,指着操场旁一排挨着的水泥平房对他:“那边两间是教室,这边是宿舍。我和李辉住一间房,宋菲菲自己住一间。”

    接着他又用电筒照向最左边的一间屋子,示意陈云旗看过去:“你住宋菲菲那间,不过还没有收拾好。李辉今晚去老乡家住了,你先过来睡他的床凑合一下,明天再收拾吧。”

    在进学校大门的时候陈云旗放开了三三的手。他意识到不妥,表情有些微微的不自然,但在一片漆黑里谁也没有察觉出来。松开后他把手揣回衣服口袋里,握久了的手心和指间温热黏湿,但陈云旗难得的没有洁癖发作。过去的几个时里,三三的那只手给了陈云旗莫大的安慰和保护,现在突然间手心一空,他反而有些失落,只好在口袋里悄悄地蜷紧空荡荡的手心。

    唐俞韬进屋点上昏黄的油灯。三三把骡子拴在了操场上的篮球架下,把陈云旗的行李卸下来拿进屋放好,然后提起墙角的两只暖瓶又转身出去了。

    陈云旗望向四周,见这屋的角落里放着一张挂着蚊帐的木板床,离床不远处的水泥地上摆着一张旧床垫,上面铺着一层防潮垫,睡袋和衣服乱七八糟的堆在上面。一张大桌子上堆满了纸笔、碗筷、乱糟糟的数据线之类的个人物品,桌旁立着一个塞满了书的破书架,行李箱和纸箱随意地码在书架旁。

    唐俞韬:“床是李辉的,今晚你就睡那儿吧。”

    陈云旗正用纸巾擦拭着脸上和鬓边的水迹,心里还惦记着想要盆热水擦洗擦洗。鞋子裤子上都沾满了泥,浑身臭汗。他转念又想到,在这里想洗个澡怕是件很困难的事了,点了点头问道:“你呢?”

    唐俞韬指着地上那张旧床垫,大咧咧地:“地上。没有多余的床了。我都睡了一年了,哥皮糙肉厚,哪里都能睡。”

    话间,三三带着灌满开水的暖瓶推门进来,身后还跟进来一个手里提着袋子的人。

    唐俞韬一瞅那人,奇怪地问道:“你怎么回来啦,你不是去六组了吗?”

    那人:“没去,下午眼看着要下雨。”完又看向陈云旗,再看看唐俞韬,用眼神问着这位是?

    唐俞韬才想起来似的,拍了一把陈云旗的肩膀:“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陈云旗,我朋友。”然后又向陈云旗介绍:“李辉,我的同学。”

    李辉伸出手跟陈云旗握了握,一脸憨笑:“你好你好,请多指教。”

    光线太暗,陈云旗没看太清李辉的长相,只看出他个子不高,比三三还矮一些,鼻梁上也架着一副眼镜,皮肤很黑,一笑只能看清他的一口白牙。

    陈云旗有些心不在焉地跟他握了握手,眼睛看向正在把暖瓶往桌上放的三三,三三察觉到他渴望的眼神,会心地一笑:“热水,洗洗吧?”

    看到热水的陈云旗飞速在已经半停工状态的脑海里搜索了一遍词库,只搜到“久旱逢甘露”来形容他此时此刻的感觉了。他用镇上买的塑料脸盆倒了满满一盆热水,洗了把脸又洗了手。水应该是放了一段时间了,不是很烫,温度刚刚好。

    唐俞韬表情夸张地惊呼道:“哥!省着点!用完就没了!”

    陈云旗还没来得及回应,三三就抢着:“不要紧,用完我再去接,家里还有。”完他冲陈云旗笑了笑,示意他继续洗。

    李辉从手中的袋子里掏出了几碗桶装泡面,唐俞韬一见高兴地跳起来,大喊着“饿死了老子了”,接过泡面三下五除二撕开包装。三三等陈云旗洗完了手,在口袋里摸出样东西塞进了他手中。

    陈云旗觉得手里热乎乎的,抬手捧到眼前,在昏暗的灯光下仔细一看,原来是两个烤红薯。他抬眼看三三,三三立刻有些不好意思地声:“我们这里没什么好东西,家里人都睡了不好叫起来做饭,只有这个了,在柴灰里埋着还是热的。”

    陈云旗心头一暖微笑着:“有这个已经很好了,我很喜欢吃烤红薯,谢谢。”

    陈云旗是真的很爱吃烤红薯,但是他很久没吃过了。

    外公也很爱吃烤红薯。很多年前外公家还有可以烧柴的灶台,虽然那时候家家都已经用上了煤气,但外公外婆节俭惯了,经常还是会捡一些树枝回来劈成柴烧火做饭。

    每次外婆煮饭的时候,外公和陈云旗就搬着板凳坐在灶前,负责生火和添柴,顺便往柴灰里埋一两个红薯。等饭做好,柴火快要燃尽,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再扒出来,红薯就烘熟了,爷孙俩就坐在灶前吃。

    有时候没有红薯,就埋几个土豆,烤熟了也是口感粉绵,丝丝香甜,什么佐料都没有也能一口气吃好几个。那会儿也没什么高级的零食,这些就是童年里最好的零嘴。

    后来外公家搬到了新盖起的楼房里,没了能烧柴的灶台,就再也没有自己烤过红薯了。

    北方的冬天,街上每走几步就能遇见推着手推车卖烤红薯的。

    每周回外公家,陈云旗都会在等车的时候买两个烤红薯带回去。外公知道外孙惦记着自己,脸上不表现出来,心里是很高兴的。察觉出他表面佯装着淡定,但嘴角却抑制不住地露出的一丝笑意时,陈云旗心里都感到幸福满足极了。

    外公去世后陈云旗就没有再吃过烤红薯了,就好像一夜之间,那些原本在大街巷随处可见的烤红薯,都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那个最会假装不爱笑的人也消失了。他再也没有机会用自己省下的零用钱,买几个烤红薯来博他一笑了。

    听陈云旗谢谢,三三更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局促地揉了揉后脑,转身去搬来了板凳,放在陈云旗脚边示意他坐下吃。

    陈云旗早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剥开烤红薯几口就吃完了。唐俞韬也蹲在地上边大口吃着红薯和泡面边和李辉着话。

    三三也吃了一个烤红薯,吃完后又捡起最后一个剥好递给陈云旗,唐俞韬看到又大惊怪的叫道:“诶!怎么最后一个不给我!我还没吃饱!”

    三三揉揉后脑低头声:“客人…陈老师是客人…”

    陈云旗笑出了声,他把红薯递出去对唐俞韬:“给你给你。”

    唐俞韬刚要接,一旁的李辉一把拍掉唐俞韬伸出去的手,嫌弃地:“要不要点脸?三三都知道人家是客人!你少吃点饿不死!”

    唐俞韬一脸受气包的样子,揉着手背酸不溜秋地:“好好好,新人胜旧人!”

    吃完了烤红薯和泡面,先前饥寒交迫的身体才恢复了些暖意,爬了5个多时山的疲惫感充斥周身,四肢酸楚,倦意上涌,陈云旗神情呆滞地坐在板凳上,渐渐回想起上山的过程。

    脑子里只记得刚开始那三分之一的路程了。后面的路程他被拖拽推搡着,走得浑浑噩噩神志不清,甚至连脚底的路和四周的环境都没看清过,他不知道一路上自己脚边的悬崖有多可怖,也不知道如果没有三三在前面拉着他,唐俞韬在后面保护着他,或许在某个地方他极有可能就摔下去一命呜呼了。

    想来想去陈云旗心里不由地有些后怕,犹如大难不死劫后余生,他从未如此仔细深刻地去感受双脚踏在地面的感觉。此时此刻,一片能遮风挡雨的屋檐,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一只拉过他一把的手,都可以成为他感激生存的理由。

    又想到上山前,他还曾不自量力地试图自己背行李,不满三三轻看自己,现在只是庆幸。别负重,孑然一身手脚并用都差点要了他半条命,也不知道该笑话自己是不如三三,还是不如一头骡子。

    陈云旗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三三,见他双肘抵着膝盖托着腮,正专注地听唐俞韬和李辉讲话。昏暗的灯光里三三的面孔有些不清晰,只能看见他侧脸的线条弧度很好看,长睫毛随着眨眼的动作上下扇动着,陈云旗看着看着,脑中乱七八糟的思绪也渐渐消散了。

    歇息片刻后,大家起身去帮忙整理陈云旗的屋子。

    屋里没有油灯,唐俞韬找来两根蜡烛点上。女老师住过的屋子很干净,只是相比唐俞韬和李辉的那间很多,只摆得下一张单人木板床,一张课桌。课桌是教室里余出来的,桌面铺着蓝白格子的桌布。床上挂着淡黄色的蚊帐,床板上铺着干稻草充当床垫。

    现在的天气比宋菲菲走的时候又冷了许多,唐俞韬觉得草垫得不够厚。三三家离学校最近,唐俞韬请三三帮忙回家再多拿些来添上。陈云旗觉得这一晚上麻烦三三的事太多了,有些过意不去,便赶忙跟着一起去了。

    四周静悄悄的,弥漫着湿冷的雾气,陈云旗着手电筒跟三三并肩走下学校门口的坡,拐进了学校后面不远处的一间平房。

    屋内没有亮光。

    山里没有通电,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看电视之类的饭后娱乐,大部分村民劳动了一天吃过晚饭后,不串门不喝酒的,就都早早睡下了。学校有一台汽油发电机,不知是哪里捐来的。因为路难走汽油不好买,唐俞韬一周只发一次电。每当村民听到学校传来拉响发电机的声音,就会陆陆续续来到学校,给自己的手机电池、手电筒等物件充充电。今天三三牵的骡子身上带的那一桶,就是唐俞韬托他帮忙带回来的汽油。

    两人绕过前院来到屋后放柴的屋子,三三钻进去抱出一捆捆好的稻草给陈云旗,自己又进去抱出一捆更大更重的,抗在肩上往外走,陈云旗有些无奈地笑了:“三三,不用总是照顾我的。”

    三三闻言顿住脚步有些不解地看向陈云旗。

    陈云没多作解释,只是走过去把自己肩上那捆草跟三三的换了过来,然后对他:“走吧,”三三迟疑了一下,快步跟了上去,十分忐忑地声:“陈老师,我没有别的意思......”

    陈云旗放慢脚步,歪过脸看着三三窘迫的样子,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向他解释道:“我知道的,”他假装怕被人听见似的放低了声音,“我也是个男人,还比你年纪大呢,等下让他们看到就太没面子啦。”

    陈老师挤挤眼睛一脸傲娇的样子怪可爱的,这才把三三给逗笑了。

    抱着干稻草回到学校,唐俞韬和李辉已经把陈云旗的行李搬到了他的屋里。唐俞韬嘱咐了几句让他早点睡,有事随时呼叫,便和李辉回去休息了。

    三三仔仔细细把稻草一层层垫在床板上,用力压实,然后帮着陈云旗铺上干净的褥子和床单,又去唐俞韬屋里提来了暖瓶。做完这一切,他站在门口背着双手像个学生一般乖巧地对陈云旗:“陈老师,早点休息,我先回去了,”

    闪动的烛光里映在少年的眼睛里,陈云旗走到他面前伸手拈掉几根他头发里和肩上的细碎草杆,见他紧张地僵直了身体一动不动,便忍不住大哥哥一般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顶:“今天辛苦了,谢谢你。”

    三三害羞地自己揉着后脑,低下头声答道:“不谢的…那我走了,陈老师快睡吧,明早我来喊你,来我家吃早饭。”

    陈云旗应了一声,三三便转身出去带上了门。透过窗户陈云旗看见他一路跑着穿过操场,像只敏捷的动物,跳下土坡,连手电都没,很快消失在黑夜里。

    不到半分钟,又急急忙忙跑回来,牵走了被遗忘在篮球架下的骡子。

    陈云旗站在窗边笑出声。

    看看手表,已经夜里1点多了。冷风从不太严实的门缝里灌进屋,陈云旗脱下潮湿的衣服搭在床尾,倒了一盆热水迅速地擦洗了身上,换上一件干净的卫衣,刷了牙后吹灭蜡烛钻进被窝。

    头一次睡在这样的床上,翻身的时候褥子下的草杆会发出轻微的声响,这声音却莫名让人心安。厚实的棉被盖在身上暖和极了。

    窗帘轻摆,窗外却没有一点儿月光漏进来。三三留下的手电筒就放在枕边。

    陌生的环境里,陈云旗很快就带着一身的疲惫沉沉地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

    --- 这篇文走的是温情的正剧路线,情节和人物性格到后期会有很多冲突和转折,所以前期铺垫和伏笔多,大家可以多给点耐心,大概应该可能不会太失望的,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