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嫉妒
陈云旗学着三三的样子把烤好的热油和碎核桃倒进茶罐,然后对三三:“会的,你一定会找到好工作。”
这话的时候,他微微一笑,单薄眼皮下盛满温柔的神色,他思考了片刻又接着道:“高中的课本你还有吗?你愿意的话我能教你一些。”
三三愣住了,似乎是不敢相信陈云旗愿意辅导他读书这件事,陈云旗见他傻乎乎的样子,凑近了些声问:“不愿意吗?”
三三连忙拨浪鼓似的摇头:“不...不…”还没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又察觉到不对,立刻改为捣蒜一般点头:“愿意,我愿意!”
陈云旗见他慌乱的样子,笑着拍了拍他肩膀没再话。
茶也吃了烟也抽了,时间不早,陈云旗他们准备回学校。三个人都没有带手电筒,三三便穿上外衣执意要送他们回去。
夜已深,家家户户都已熄灯休息,月亮被浓密的云层遮去了半边,那云似乎很近很近,像一团团潮湿的棉絮挨在头顶。
三三着手电筒跟提着暖瓶的陈云旗走在前面,寒夜的山间,没有虫鸣和鸟叫,只有山风吹动树影摇摆,和不经意间踢到的石子在地面弹跳出的轻轻碰撞声。一切都静谧幽暗极了,身边还有一个山中美少年,陈云旗只能想到“浪漫”这个词来形容此情此景了。
当然,如果没有身后李辉聒噪的讲话声,就更完美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唐俞韬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李辉,离他们还有些距离,于是轻声唤了句:“三三。”
三三听见陈云旗叫他,却又没有马上后面的话,有些不明所以地转头看陈云旗。
陈云旗思索了片刻,才边走边:“不要觉得自卑,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是我们无法选择的,比如我们的出生,我们的父母。但同样也有很多事情我们是可以自由选择的,你将来会过什么样的生活,不管是留在这里,还是出去工,也会有很多的选择,而这些选择并不全都建立在你读过多少书,有多少钱这样的条件之上。你很好,只要继续努力下去就行。”
陈云旗难得一口气了这么一长串话,他地很声,但三三听得不能再清楚。
三三还没来得及回应,他还沉浸在陈云旗低沉悦耳的话音里,还想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体会这些话的含义,后面唐俞韬和李辉已经追赶上来。
学校大门近在眼前。三三走到这也该回去了,他向三人道别,目送他们走进学校大门。落在最后的陈云旗刚转身迈出步子,听见身后传来一句很声的:“旗哥,谢谢你。”
陈云旗回头,三三闪烁的大眼睛在黑夜里清澈明亮,映满了繁星。
三个大男人挤在水池边各自忙活着刷牙洗脸,陈云旗问唐俞韬,怎么没有给三三找助学对象让他继续读书,唐俞韬含着一嘴牙膏沫子口齿不清地:“意义不大。我看过他的成绩,很一般。再他自己也不想读。”
罢他灌了口水漱干净嘴,又接着:“山里的孩子并不都像公益宣传片里展现出的那样渴望读书,尤其在这里,基本可以是与世隔绝,读书能带给他们什么,他们一无所知,除了能出门认字不至于走丢之外,没有什么用处。助学资源很珍贵,还是要用在年纪、真的有希望的孩子身上。”
现实的确如此,虽然陈云旗也能想到,但他还是有些不甘心。
他并非抱着什么神圣的心态来这里妄图改变现状,可对于三三,陈云旗不认为他是在得过且过,他能从语气和眼神中捕捉到三三的理想和渴望,那些卑微的理想和渴望被残酷的现实深埋了,不为人知的放弃和无奈让陈云旗觉得有些心痛,他很想能为三三做些什么。
于是他:“我觉得三三是想读书的,只是他没有勇气提。我想帮帮他。”
唐俞韬没话,李辉搓揉着脸上的香皂泡泡:“你想怎么帮他啊,帮他找资助人?他成绩不好,年纪也不了,很少有人愿意资助这样的对象的。难不成你还想自己出钱供他读书?”
陈云旗听闻半晌没话,突然觉得这个提议似乎也不是不行,一时间竟然真的琢磨起出钱供三三读书的可能性来。
唐俞韬像是看穿了他似的,:“你不会真的想出钱供他上学吧......”
陈云旗思绪中断,一时猜不到他接下来想什么,疑惑地看向他。
唐俞韬叹了口气又:“我们不是不想帮他,你想听实话吗?我来这里支教并不是因为我有多崇高的理想和多伟大的人格,而是因为我加入了志愿者协会,恰好被分配到了这里,我需要完成我的任务。我的任务就是要做出帮扶成功的优秀案例,我们的协会,一些相关的组织,也能通过这些案例吸引到更多爱心企业合作的关系,当然,这也是为了整合更多更好的资源,建立更强的资本做更多的公益,但这跟我本人关系不那么大,你懂了吗,我的合同只有两年,现在已经过去一半,我没有能力也没有精力细致地帮到每一个人。”
“还有,你这么有钱的吗?”
唐俞韬话的坦白,态度也很坦然,陈云旗觉得无可厚非,他对唐俞韬的话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他很清楚这就是现实,可在面对三三的时候,他只能出“没钱的人生也会有很多选择”这种鸡汤言论,他确实不忍心对那样的三三不闻不问。
但他没有觉得后悔,对唐俞韬来,他的话只是给三三绘制了一张不切实际的美好图画,但对陈云旗来不是这样,他想试着努力把这张图画变成三三的未来。
陈云旗笑着:“我确实没钱,工作还没着落。不过我想我妈生意上的一些朋友或许有能力资助贫困学生,我可以问一问。”
“对啊!我差点忘了,你家有钱。”
唐俞韬这才反应过来,当年自己毕业为了找实习单位腿都快跑断,吃了多少闭门羹,哪会有闲情逸致跑到大山上过闲云野鹤的生活,于是断定陈云旗果然是个不愁吃穿的富二代!
想到这他一点不客气地:“快问问你妈认识的那些大老板,有没有计划通过扶贫提高下企业形象的啊,别只惦记三三,我们手上项目可多着呢!”
陈云旗只是笑,提起剩下的半暖瓶热水算回屋再擦身洗脚。唐俞韬也没在意,端着漱口杯跟李辉往回走。
进了门,李辉往床上一倒,望着天花板嘟囔了句:“啧啧,三三算是傍对人咯。”唐俞韬闻言瞪了他一眼,放下手里东西,脱了鞋钻进地上的睡袋躺好,点开手机里的没有再搭理李辉。
李辉见唐俞韬不算继续跟自己聊下去,没趣地拉过被子盖在身上转过身去,却又睡不着。
他才睡醒没多,哪有困意,想起三三跟陈云旗才认识几天,却总是凑在一起声聊天,三三还对陈云旗那么好,他对自己可没那么体贴过。
没想到三三看起来老老实实不谙世事的样子,怕是早就看出陈云旗家里条件好了!
他心里有些愤愤不平,一时激愤上头,自以为是地质疑起三三的人品,瞧不起陈云旗有钱还装低调的作态,却半点没发觉自己这是人之心,是在赤/裸/裸的嫉妒。
第二天一早,陈云旗刚走进乱哄哄的教室,几个孩立刻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向他告状,有同学架受伤了。
他让孩子们坐回座位,安静下来,这才听见后排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受伤的孩叫盛勤玉,6岁,陈云旗走到他桌前,见他满脸挂满了眼泪,捂着一只手背委屈地抬头望着他,同桌的男孩在座位上沉默地垂着头,显然是那个罪魁祸首。
陈云旗俯下/身来问盛勤玉怎么了,盛勤玉拿开手,被捂住的另一只手背上露出一个血迹斑斑的伤口。
陈云旗顿时眉头紧皱,把那只手抬起来仔细查看了一下,伤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戳破的,来不及问来龙去脉了,他赶紧牵起盛勤玉带他快步走出教室,到唐俞韬屋里翻出一箱急救药品,洗了手坐在桌边准备给盛勤玉清理伤口。
伤口不大,清洁掉血迹后能看见一个孔,还好不深,应该没有伤及骨头。血已经止住了,陈云旗在药箱里找到了酒精、碘酒和双氧水,他抽了张卷纸替盛勤玉擦掉鼻涕,对他:“老师帮你包扎,可能有点痛,你要忍着点,好吗。”
完摸摸盛勤玉的头,盛勤玉懵懵懂懂地点点头,陈云旗便开始用棉签沾了碘酒轻轻擦拭起伤口。
碘酒一擦上去,盛勤玉就疼地猛缩手,陈云旗用了点力气按住他的手,加快速度清理着,又翻了翻药箱,发现只有一支外用的云南白药粉剂,只好倒出一些仔细撒在伤口上,然后拿纱布轻轻裹了一层,用胶带固定劳。
处理好伤口,陈云旗从口袋掏出一盒没吃完的黑加仑口味的润喉糖,倒了一粒在盛勤玉另一只手心。盛勤玉吃了糖,不再哭了,陈云旗这才领着他回教室。
回到教室,唐俞韬正在教训弄伤盛勤玉的孩,用一把长尺抽他的手心。
那孩子被了好几下,也不哭,只是垂首咬着嘴唇忍痛。
陈云旗把盛勤玉领回座位,盛勤玉毕竟还,这会儿嘴里含着糖,脸蛋上的泪痕和鼻涕已经干涸,留下一道道脏兮兮的印子,像个花脸猫。他好像已经把先前发生的事忘了似的,跟周围的同学一起好奇地盯着唐俞韬惩罚他的同桌。
陈云旗声对唐俞韬:“别了,我跟他聊聊。”
唐俞韬收回长尺,语气严厉地对那孩子:“跟陈老师出去,好好清楚怎么回事!”然后转身走开准备上课,陈云旗随即伸手搂住了男孩的肩膀,带着他走出教室。
出了教室,陈云旗松开手,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操场边,陈云旗先一步坐在了石阶上,对男孩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坐到旁边来。男孩犹豫了片刻,磨磨蹭蹭地挪过来坐下,低头揉着自己脏兮兮的袖口,穿着破旧运动鞋的两只脚不安分地在地上碾来碾去。
“叫什么名字?几岁了?”陈云旗尽量口气平淡地问道。
“我叫黄业林,8岁了。”
“嗯?”陈云旗听闻转头仔细地量起他。
从侧面看黄业林有一双招风耳,脑袋很大,没穿校服,身上是一件印着卡通熊猫的深色棉衣,脖颈处露出脏到看不出是白色还是灰色的衬衣衣领。裤子上满是泥点子和尘土,头发有点长,修剪得乱七八糟,指甲缝里藏满黑糊糊的污垢。
发现陈老师半天没话,黄业林转过头有些茫然地看向他,陈云旗惊觉这孩子的眼睛是真大,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配上他那对招风耳,非常可爱,皮肤黝黑,嘴角还粘着点不知道是什么食物的残渣。
“为什么人?”陈云旗微微皱起眉,严肃地问他。
黄业林又重新低下头,声音得像蚊子叫:“我…我不是故意的,他先骂我,我生气…”
陈云旗又问:“他骂你什么了?为什么要骂你啊?”
“他想玩我的玩具,我不想给他玩,他就骂我是狗/日的,我妈妈也是狗/日的傻子。”黄业林到这,稚气的脸上充满愤怒,拳头不自觉地捏紧。
陈云旗心里一惊,盛勤玉才6岁,能出这么难听的话?他有点不敢相信。
但他没有马上表示出质疑,只是淡淡地:“所以呢?你就他?”
黄业林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陈云旗:“他骂我妈妈,我当然要他!我太生气了!就用铅笔戳他的手!”
对眼前这个孩子讲诸如“暴力解决不了问题”和“人应该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之类的道理,大概是不会有什么作用的,陈云旗心里思忖着,也许在这里,以暴制暴才是最好的办法,可他还是决定试着努力一下,他直觉这个孩子很聪明,不想放任他野蛮生长。
“你喜欢画画吗?”陈云旗转头看着黄业林。
“喜欢的!但是画不好。”黄业林不知道陈老师为什么突然换了一个话题,情绪一时还陷在回想起盛勤玉对他出言不逊的愤怒中,但听到画画这件事,注意力一下就被转移了。
“如果下次你可以忍住不动手人,我就单独教你画画,你想画什么都可以。”陈云旗转头挑起眉毛,仿佛用眼神询问着:怎么样?
毕竟还是个孩子,单纯的孩只思考了几秒钟便点头答应了。
陈云旗跟他约定,以后放学了,他可以到陈云旗的屋里子单独学画画。
黄业林家住在六组,徒步走山路要近一个半时,他告诉陈云旗自己每天放学后都要赶着帮忙照顾家里的弟弟妹妹,所以他们计划一周画一次。
“下次觉得很生气的时候,希望你能记得我们的约定,忍住不要动手。不然只要再有一次,我就不会教你了。”陈云旗完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黄业林也跟着站起来,有模有样地学着拍了拍屁股。
把黄业林送回教室的时候,唐俞韬正领着孩子们读拼音,李辉拿着一沓试卷路过,见陈云旗敲门后把黄业林推进去,走到跟前问:“干嘛呢这是?”
陈云旗把刚才发生的事简单了下,李辉不以为然地:“一顿不就得了,跟这些孩有什么道理好讲的!”
陈云旗笑了笑:“一顿应该也解决不了问题的,我只是试一试。”完他便转身回屋去了。
李辉撇撇嘴,望着陈云旗的背影,心里声嘲讽着:“啧,以为自己是菩萨啊,跟这儿普度众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