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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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山快半个月了,陈云旗开始适应起这里的生活。

    每天清雾还未散去,山野间潮气弥漫,农人家养的公鸡此起彼伏地着长短不一的鸣,就着刚刚微亮的天光,陈云旗站在这云雾间刷牙,远处有早起的人家屋顶升起的袅袅炊烟,别有一番意境。

    洗漱后他就坐在操场边看一会儿书。

    唐俞韬那里有很多书,他看得很杂,什么类型都有,尤其志怪特别多。前几天陈云旗从他那里捡了本野史,正看得入迷。

    临近12月,天越来越冷了,陈云旗不愿戴唐俞韬给他的手套,翻书不方便。没看一会儿,手指就被冷风吹得发麻,他就放下书独自一会儿篮球让身体热乎起来。

    唐俞韬起得也算早,陈云旗等他起来洗漱好,跟他一起去三三家吃早饭。

    只有李辉淋漓尽致地展现着当代宅男本色,不睡到上课前最后一刻不起来,不修边幅邋里邋遢,也不吃早饭,十分的不养生。

    唐俞韬和李辉一文一理分得比较清楚,唐俞韬负责语文和地理,李辉负责数学和体育,而陈云旗这种双优学霸,除了美术课,还要跟其他人交替地教班的语文课和大班的数学课,盛老师则专上语文课,别的都不会。

    陈云旗去听过一次盛老师的语文课,盛老师对他不请自来自作主张地坐在最后一排旁听,表现出极大的不满,整堂课上得格外生硬。

    盛老师普通话很差,念拼音读课文咬字都非常不标准,陈云旗只好在自己上语文课的时候再强调纠正,但效果甚微,显然孩子们对盛老师的“乡音”接受程度更高,学的更快。

    这些天唐俞和李辉在学校做了两次饭,都是土豆丝炒肉和炒鸡蛋,两个人大言不惭地自己还在发育长身体,并以天冷需要多摄入蛋白质来保暖为理由,一盘菜里只见到肉,土豆丝没几条,切得手指一边粗,配着大铁锅闷的夹生饭吃得也狼吞虎咽的。

    这种做法,一两顿还能凑合,多了连他们自己也受不了。对下厨一窍不通的陈云旗也爱莫能助,只有跟着四处蹭饭。

    除了三三家和李燕家,他们这些天还去了村长家和其他几个学生家。村子里男男女女都喝酒吃烟,陈云旗带来的两条烟几天就发掉了一半。

    但凡去蹭饭,都少不了一顿酒,村长家倒是例外,吃饭的时候只提了提,陈云旗客客气气地婉拒,村长竟然也没再劝,后来听村长老婆,盛村长心脏不好,喝不得酒,再加上他是村干部,得做好表率,像其他人一样嗜酒可不好。

    盛村长叫盛学树,有个叫盛学文的兄弟,两家住得很近,两兄弟都是村干部,盛学文是村里的书记。唐俞韬告诉陈云旗他们私下关系并不好。

    盛村长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今年18岁,有遗传性心脏病,去年才筹够钱做了手术,常年在家休养着没有出去工。儿子7岁,在村里上班。

    村长家做饭在厨房,屋里没有油烟相对整洁很多,家里烧的不是柴而是木炭,烧水烤火的时候烟会很多。夫妻俩的卧室里还有台彩电,据买回来很久了,一直等着通电,盼着能看上今年的春晚。

    每天饭后的活动就是串门,抽烟喝茶烤火聊天,陈云旗的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听,每家村民问他的问题都大同异,无非都是关于山外面的生活,他的个人生活之类,他也都耐心回答。

    串完门回学校,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唐俞韬基本就是雷不动的钻进睡袋看,李辉时不时从这家出来后百无聊赖再接着去别家串串门喝点酒,常常喝得醉醺醺回来,有时候还得唐俞韬去接。

    三三家承担着学校的热水供应,陈云旗每晚睡前都要提着暖瓶去接。

    对于他睡前一定要擦洗身体的做法,李辉非常不屑,多次阴阳怪气地他浪费水资源,可是他不知道,陈云旗也只是一盆水,学着村里人一样,先洗脸,再擦身,最后倒进另一个盆里洗脚。

    唯一不同的是,村里人全家洗脸洗脚都用一个盆,大人先洗脸,洗完孩洗,孩洗完脸,这盆水大人再用来洗脚。有天在李燕家吃过饭临走前,李燕爸爸还热情地邀请陈云旗在他家洗了再回去,并十分大方地让他人用第一遍水。

    洗脸洗脚也是这里的一项隆重的招待,陈云旗只能哭笑不得地婉拒这份深情厚意。

    唐俞韬没有李辉那么不讲究,他早晚也要洗脸刷牙,偶尔还要理理他那一脸稀稀拉拉的络腮胡。

    山上水也紧张,山顶有一条溪顺流而下,住在三组的人吃用水都要去那条溪里取。陈云旗不能心安理得的用水,跟三三牵着马去了一次。

    临近冬天,溪里的水量已经明显少了,他们舀满了四个大塑料桶,来回三趟,才把三三家院子里储水的大缸灌了个三分之二。

    有次吃饭时,陈云旗听见三三妈过,三三也爱洗澡,他家有个很大的铁皮澡盆,洗一次要倒好多瓶水。

    “一次水难得要死,洗洗洗,洗那么干净不晓得要做什么,天天要下地,洗了也是白洗。”她一边炒菜一边没好气地抱怨着。

    三三在一边有点不好意思,低头拨弄着火塘里的柴,把火撺掇得更旺了,跳跃的火光稍稍掩住了脸上的红晕。

    他在村里算是文化程度比较高也比较讲究的人,甚至比盛老师要高很多,陈云旗觉得无论什么时候见到他,即便是刚从地里回来,身上沾满泥土,看起来也还是很得体,只是山上没有条件让他天天洗澡洗衣服,往常他都是隔两三天洗一次,可自从陈云旗来了之后,他就渐渐洗得频繁起来。

    陈老师身上那股清洁整齐生人勿近的气质,让他对于自己的样子,自己的生活环境和习惯都感到有些羞耻起来,好像不多洗洗,就不能靠近陈云旗似的。

    不串门的时候,陈云旗就早早洗漱完躺进被窝,着手电筒看书。在这里他慢慢没有了时间的概念,有时候看书看得困了,拿过手表一瞧,也才晚上8点多。早睡早起,远离尘世,他觉得自己提前过上了隐退的离退休生活,不知是好是坏。

    但有一点他很清楚,自己抑郁的感觉减轻了许多,在这种环境下,焦虑和难以名状的痛苦似乎在慢慢从自己身上消散。

    陈云旗的手机早就没电了,带来的充电器也无用武之地,终于等到唐俞韬发电的日子,陈云旗才找出来给手机充上电,电压不稳电流也很,充了一下午才充满了一半的电。旁边唐俞韬那台板砖手机的电池夹在简易充电器上,花里胡哨地闪着彩色的光嘲讽着陈云旗的智能手机。

    开机后手机一直没有动静,信号显示很弱,陈云旗走到屋外唐俞韬平时找信号的土坡上,过了好一会儿,消息才一股脑地送达。

    二十几条信息里有一半是垃圾广告,剩下两三条的是同学的群发信息,其余则全是他妈妈发来的。

    没有于松的。

    陈云旗点开妈妈的未读信息,一条接一条内容全是询问陈云旗人在何处,为何联系不上,字里行间的口气也从不安到焦急再到气愤,最后只是请求他开机后第一时间与自己联系,报个平安。

    陈云旗想了想,还是把电话直接拨了过去,没响几下,妈妈很快接起来了,焦急地问他现在在哪里。

    “放心,我挺好的,我在一座大山上,信号不好,也没有电,手机用不了。”陈云旗蹲下/身,用干净修长的手指捡起一块石子,在地上划拉着:“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听见他主动道歉,对于他不告而别先斩后奏的做法,妈妈的愤怒顿时消散了不少,虽然没有具体了解过,但也大概知道陈云旗近来的心理状况不好,她只好不再追究,无可奈何地询问起山里的详细情况。

    陈云旗耐着心有问必答,听他只计划在这里待一个月左右,妈妈稍微放下些心,继而又担忧起儿子在这么恶劣的条件下生活,身体方面能不能吃得消,于是问起陈云旗的吃穿来。

    “有没有钱用?妈再给你转点钱,缺什么就买,别苦着自己。”

    陈云旗仿佛能看见他妈妈在电话另一头眉头紧蹙的样子,听她接着道:“待够了就早点回来,不想工作就不工作吧,我的公司早晚也是你的。去风景好的地方旅行一下,散散心,那大山沟里有什么好待的。”

    陈云旗扔掉石子站起来,站在这个山坡上能看见三三家,甚至更远处山体的斜坡上正在地里劳作的人们的身影。

    “不用了,这里用不到钱,没什么东西可买。大家都很朴实好客,对我很好,不要担心我。”

    “穷山恶水出刁民你听过吗?”妈妈对陈云旗的一番安抚不是很相信:“总之你自己注意安全。”

    陈云旗想着再几句就挂了吧,突然想起件事来,于是问道:“妈,这里有很多孩子读不起书,我想帮他们找找资助对象,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话题突变,妈妈“啊?”了一声,在电话那头顿了顿才恍然大悟地:“行啊没问题,这有什么难的。”

    儿子难得开口提要求,妈妈有些意外,想夸陈云旗心地善良,却没出口,只:“人数多的话,我要安排一下。”

    更多的孩子能解决那是求之不得再好不过了,但陈云旗此刻心里首先惦记的是三三。他跟妈妈道了谢,简单了他想资助的对象是一个高中辍学生这个情况,具体的费用要去问问才知道。

    挂了电话,陈云旗看见三三一家人回来了。他跳下土坡向三三家走去。

    这天是周五,三三在县里读书的妹妹放假回来,这会儿可能还在半山腰上,三三放下农具准备牵马去迎。陈云旗犹豫了一下,他对爬山这件事还心有余悸,但还是:“我跟你一起去。”

    三三妈叮嘱他们早去早回,接了妹妹回来正好吃晚饭。

    陈云旗拿过三三手中的缰绳,学着他的样子吆喝着马往前走。三三便任他牵去,空着手走在陈云旗旁边。

    这天的天气不错,难得的没有起雾,天色黄昏,日头西落,冬日的枝头树叶凋零,一地冷清,风吹着山坡上半人高的杂草“沙沙”作响,迎面偶尔走过劳作归来的村民用彝话向他们招呼。

    家家户户升起炊烟,路过门前能闻见炒腊肉的香味。

    也许是照顾陈云旗走山路还不太适应,他们走到离开村子很远的一处路口便停了下来,前方正是下山的路。三三:“我们不下去,就在这里等吧。”

    三三掸了掸路边一块大石头上的尘土,然后坐下来,陈云旗也把马拴在一旁让它吃地上的野草,走过来坐在三三旁边。

    陈云旗掏出一支烟点上,吞吐出一团烟雾,眯起眼吹散开,才开口:“三三,继续读书好不好?”

    三三今天穿着那件明黄色的棉衣,颜色洗得有些褪了,显得很陈旧,却衬得他皮肤更白皙了,额前的头发零碎地遮在眉目前,整个人看着清爽极了,即使刚劳动完,身上也闻不到一点汗臭味,只有一股淡淡的洗衣粉香气随着微风飘过来。黑色的裤子有些短了,坐下来露出一截脚踝,一双笨重的劳保鞋上沾满了泥。

    陈云旗发觉三三的衣服款式都很简单很邻家,大部分是纯色,都很陈旧,但没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图案和硕大的拼写错误的英文logo,不像镇上服装店里买来的。

    他见过一次李军,工休假回来,咋咋呼呼油嘴滑舌的青年,跟李汉强如出一辙,穿着亮闪闪,毫无品味过分夸张的服饰,头发还染了撮黄,一派村镇流氓模样,村里好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孩子都是这种扮,相比起来三三是他们中的一股清流。

    闻言三三有些诧异地看向陈云旗,片刻后垂下头声:“我也想,但是家里没有钱,我也读不好…”

    短短一句话越越声,陈云旗吸了一口烟没看他,望着远处,那条他来时走得狼狈的路,头一回在白天里见到。他明白三三停在这里的用意,心里觉得很温暖很感激。

    “没有关系,你只要想读,我来想办法,只要你想。”他。

    过了很久,陈云旗一支烟吸完,他弯下腰在地上把烟拧灭,才听到三三声:“我想的。”

    陈云旗直起身看三三,开心地笑了。

    “你想就好,我会尽快找好教材给你补课。对自己有点信心,加油。”

    三三的脸很红,他感受着陈云旗充满鼓励的目光,落日余晖下他那张英俊好看的脸上,平日里的冷清和淡漠都褪去,显出一种陈云旗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柔和。

    “旗哥,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三三看着他。

    陈云旗微笑着摇摇头,没再话,远处已经看见三三妹妹的身影。

    待那身影走近,陈云旗才看清这个瘦弱的女孩,她跟三三长得并不相似,单眼皮嘴巴,鼻子两侧还有些淡淡的雀斑,漆黑的长发扎成很低的马尾落在脑后,穿着深蓝色白色相间的镇上民办初中的校服,背着一个军绿色帆布包,压得她微微弓着身,显得矮单薄。

    姑娘一路爬上来,发丝已经被汗水湿,面色潮红。

    陈云旗先一步走上去接下了她的背包,三三解开拴在一边的马,陈云旗把背包在马背上捆稳妥,三三向一脸疑问的妹妹介绍道:“这是新来的陈老师。”

    跟着又指着妹妹对陈云旗:“这是我妹,叫盛晓燕。”

    陈云旗微笑着点头:“晓燕你好啊。”

    十三、四岁的姑娘正步入少女时期,是懵懂害羞的岁数,盛晓燕见陈云旗比自己哥哥还高,长得剑眉星目英俊好看,不由得红了脸,也不敢正眼瞧,没有回应,迅速躲到了三三背后。

    三三有些气恼地责备妹妹:“怎么这么没礼貌,招呼都不。”

    盛晓燕不吭气,还是固执地躲着不做声。

    陈云旗微微一笑,摆摆手示意三三不要紧:“没关系,我不介意,晓燕走一路累了吧,咱们赶紧回去吃饭。”罢牵起马带头往回走。

    陈云旗牵着马走在前,三三跟在后,身后还粘着个扯着他衣服下摆的姑娘,陈云旗偶尔回头看,盛晓燕就“嗖”一下躲在三三背后把自己遮个严实,等陈云旗转过头去,再冒出个脑袋偷偷看他。

    三个人就这么晃晃悠悠走回了家,到家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山去,半个温柔橙黄的月牙悄悄爬上深邃的夜空,家里已经烧好了热茶煮好了饭菜在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