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三娘
三三心里七上八下地担心着陈云旗撞得严不严重,冷不防陈云旗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一时语塞,像是没听懂似的望着陈云旗。
欲言又止间,陈云旗的肚子又突然不合时宜的发出一串饿瘪了的惨叫…
三三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心想,陈云旗就算三天不洗脸,披一身麻袋,也不会难看到哪里去。
心里这样想,嘴上却鬼使神差地:“头发也没洗吧?”
没等陈云旗反应,又正了神色凑近些声问:“我帮你倒杯水漱口?”
眼前的陈云旗盘着腿呆坐在草席上,脑袋被撞的那处头发被他自己揉得有些凌乱,还有一撮不服帖地竖起来了。他太高了,不要站着,就是坐下来也显得三娘家这间屋子的空间更狭了。可偏偏这么个身形高大、文质彬彬的男人,此时正委屈巴巴地蜷坐在一块破草席上,脸也没洗牙也没刷,头顶撞出个包,肚子还饿得咕咕叫,这副模样的他看起来颇有些惨,又有点呆萌,只让人联想到“傻大个”这么个形容词,实在不符合他一直以来的印象。
这一会儿的功夫,三三仿佛看到了另一个陈云旗,不是平日里为人师表处处得体的陈老师,是咱们村傻气又善良的邻家大哥哥啊。
陈云旗才反应过来三三在调侃他,皱起眉头故意板着脸看他,仿佛在“你子学坏了啊”,然后又冲三三摆了摆手,表示不用倒水给他漱口了。
陈云旗从没有过把洗漱这件事忘记的时候,从前的他,对自己和自己的生活连一丝一毫的混乱都不能容忍,即便闭门不出,也会强迫症般的洗漱整理,一丝不苟。想是近来在这悠然散漫闲适的生活里,常年的紧绷和谨慎不知不觉地松弛了,缓慢的生活节奏让他渐渐没了教条,变得随心所欲起来。
想到这他低下头又好气又好笑地:“算了,出门在外没那么讲究。”
三娘煮了一锅青菜挂面,放了些肉片,虽然没有什么浓郁的汤头,但这青菜在山里可是稀罕东西。山上土地干旱,种不出绿色蔬菜,想吃得从山下买,谁要是牵马下山一趟,家家户户都要托带大把大把的青菜回来。
吃了无数顿没完没了的土豆红薯肥猪肉,这会儿见到青菜,陈云旗毫无形象地两眼放光,搓着手接过三娘递来的海大一碗面,端起就吃。五谷不识的他也不知道这绿色的是什么菜,只觉得脆爽可口。
他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刚刚又空腹喝了两杯苦茶,早都饿得腿软了,连吃两碗,直夸三娘好手艺,这白水青菜面都煮得如此美味,狼吞虎咽的样子看得三娘直乐。
陈云旗这是饿狠了,从刚才起就越发的没形象了,三三心里止不住地笑,把自己碗里的几片青菜也夹给陈云旗。
陈云旗皱眉:“你不吃?”
三三眨着眼:“我不爱吃青菜。”
我只是想看陈老师放开了吃饭的样子,想一直看。
闻言陈云旗也没多做思索,毫不迟疑地夹起青菜塞进嘴巴里,吞下去后还蹙着眉头语重心长地教育三三:“不吃青菜怎么行,会缺乏维生素,挑食可不好。”
吃像是狼狈了点,但好在还是有涵养,也不吧唧嘴,连汤带面吃了个干净。他一向吃饭干净,当兵出身的外公便教育他不可剩饭,掉在地上的饭粒也得捡起来吃掉。粒粒皆辛苦,红军长征吃树皮,英雄杨靖宇吃棉絮充饥的故事烂熟于心。
三娘坐在板凳上,往火塘里添着柴,拨弄着让那火烧得旺起来,李东外公眯起眼靠在墙边吸着烟杆。填饱了肚子,不多时便血液下涌大脑浑噩,加上光线昏暗,让人辨不清时日,胃暖身也暖,直叫人犯瞌睡。
三三还是贴心地找来杯子倒了杯热水给陈云旗,陈云旗漱着口,听见屋门“吱呀”一声,一个背着背篓的矮身影弓着腰钻进了屋。
那人在墙边蹲下,卸了身上的背篓,一边从背篓里一件一件往外掏东西,一边量了一圈火塘边的人,看到三三他颇有些意外:“哟,三娃儿来啦,稀客呀!”再看到旁边的陈云旗,发现是生面孔,便问:“边上这是哪位哥?”
“是学校新来的陈老师。”三三赶忙介绍。
不用多猜,这位应该就是这家的男主人李老七了。
陈云旗本想站起来,奈何这屋子委实太矮,他站着别人都有压迫感,只好挪了挪身子凑近了些。
李老七话声听着很年轻,于是陈云旗伸出长臂递过去一支烟,客气地:“七哥好,冒昧过来你家,扰了。”
“陈老师要帮爸爸买火车票咧。”三娘起身走过去拾起地上的物品,有条不紊地往柜子里归置着,她个子挺高,似乎比李老七还高些。
“屋头没得啥子好东西吃,招待陈老师吃了碗面条。”
李老七接了烟夹在耳后,然后赶紧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烟给陈云旗递了一根。
“冒昧啥子哦!陈老师太客气了塞!我爸爸的事还要麻烦你。”李老七点着陈云旗递的烟,瞥了眼一旁忙活的三娘,压低了声音故作凶恶地:“这婆娘太不像样子,用面条发人,今晚要关起门用皮带好好抽她一顿!”
他话才完,便迅速蹲好双手抱头护了个严实,果然,下一秒三娘抄起手边一捆粗绳就了过去,“啪”一声抽在背上,狠狠瞪了他一眼:“滚蛋。”
“欸,欸,这就滚咯!”见三娘没动真格,已经扔下了手里那捆绳子,李老七抬起头没皮没脸地讪笑着,提起两只瓶子挪到了陈云旗旁边坐下。
“嘿嘿陈老师,别笑嘛,我婆娘凶,出了名的大嗓门,不过嘛,我也是怕的很,好汉不吃眼前亏!” 他把手中的瓶子在陈云旗眼前一晃,“她不招待你我招待你,你看这是啥。”
完不等陈云旗猜,又得意洋洋地问:“喝啤酒不?”
三三还在一旁偷笑,李老七把啤酒摆在地上,没好气地:“笑啥子!早晚到你,等你讨了婆娘,就你这软趴趴的样子,比我好不到哪里去!”
三三撇了撇嘴:“我才不像你。”顿了几秒,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声:“我才不讨婆娘…”
李老七没听见他后面那句,陈云旗听见了,觉得三三较真的样子格外的可爱,那点脾气很有意思。
三娘提过一只烧水壶,把四瓶啤酒依次用牙直接起开,倒进壶里,又端来一个罐子,从罐里舀了几勺白糖洒进去,盖上盖子,把壶挂在从房顶垂下的一支铁钩上,添了把柴,煮起了壶里的啤酒。
“这是做什么?”陈云旗向来只知道啤酒得冰镇了才好喝,从没听过、也没见过煮啤酒这种做法,疑惑不已。
李老七神秘兮兮地:“尝尝就知道啦。”
啤酒煮沸得很快,三娘倒出一碗递给陈云旗,陈云旗要让给外公先喝,三娘却:“老人家不爱喝甜的,快趁热尝尝,你以前肯定没喝过。”
陈云旗接过碗轻轻吹凉了些,尝了一口。煮热的啤酒没了酒精味,也少了些苦涩,甜丝丝的,喝起来像蜂蜜水。陈云旗仔细回味了片刻,觉得口感还不错,又端起碗大口喝了起来。
李老七在一边期待地看着他问:“好喝不?”
陈云旗把碗底喝干净,笑着点了点头:“好喝。”
李老七满意极了,哈哈大笑起来,把陈云旗的碗递给三娘,:“我有胃病,喝不得白酒,凉啤酒我喝了也难受,你三娘就发明了这种办法,把啤酒煮一煮,喝了胃里暖。”
三娘又给陈云旗添了一碗,递过去:“家里没什么可添的东西,如果放些苹果、橘子皮进去一起煮,更好喝呢。”
李老七很健谈,也很有趣,聊天中陈云旗得知,老七是对面山上的停侨胱傅饺锛业摹H锏牧礁鼋憬愣技奕チ送獾兀夤晔罅耍依镉置挥欣土Γ惆研∨粼谏肀撸辛烁錾厦排觥?br/>
李老七和三娘有三个孩子,老大和老幺都是女儿,老二是儿子,叫李东。三个孩子都没有在村里的学校读过书,三娘很重视教育,她知道村里的学校不行,所以把三个孩子都送去了镇上的学校。
三个孩子要读书,是一大笔开支。
老七有胃病,身体不太好,也做不了太重的农活,为了供孩子读书,常年在县城工回不了家。家里伺候老人照顾孩子和种地的担子,都落在了三娘一个人身上。
为了省一天的住宿费,孩子们都是周一早上直接下山去上学。凌4点天还不亮,三娘就会着手电筒,背上背着手里领着三个孩子,披星戴月地送他们下山去学校,周五也要下山去接。就这样风雨无阻地一直接送到大女儿读了初中,女儿读了四年级,三个孩子都大了能结伴上下山了,三娘才歇下来,但每次还是会送他们到下山的路口。
陈云旗的心都揪住了。
三娘坐在板凳上抽着烟跟他们聊天,粗布宽檐帽戴的有些歪了。她看上去跟村里所有农妇并无两样,起这些她语气一直很平淡,好像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并没有多么的辛苦。而就是这个自己一天书都没有读过的普通农妇,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却如此有觉悟,实属少见。
连李老七在提到这些年三娘为孩子为这个家无怨无悔地付出时,都有些哽咽,平时只会嬉皮笑脸的汉子,此时找不出几句像样的话,只一个劲儿地用那只破了洞的袖口擦眼睛,叹着气:
“她确实辛苦,是我连累她了,唉。”
听到这,嘴上着不辛苦的三娘也偷偷抹了抹眼角的泪花。
外公时不时在火塘的铁架子上磕着烟杆,沉默不语。陈云旗掏出纸巾递给三娘,安慰她道:“三娘,你做的对,将来孩子们会有出息的,你们的日子有指望。”
“嗨,不这些了,现在过得挺好的。”三娘捡起地上的锅碗瓢盆准备去洗,陈云旗琢磨着外面天应该已经黑了,时间不早,他也该回去了,于是起身跟大家道别。
外公也站起来用彝语跟他了几句话,李老七在一旁翻译:“我爸爸叫你要常来。”
陈云旗点点头,示意外公坐下不用送。往外走的时候三三特意拉了拉陈云旗的衣袖,让他注意头顶别再碰着了。
“同一个地方我哪能撞两次。”陈云旗拍拍三三的肩膀让他放心,弯着腰钻出门去。
李老七和三娘把他和三三送到大门外,嘱咐他没事一定要常来,下次还要煮啤酒给他喝。
他们没带手电筒,陈云旗摸出个带灯的火机,照着路跟三三往回走,一直走出很远了,还能听到李老七的声音:
“慢——走——啊——陈——老——师——!常——来——啊——陈——老——师——!”
陈云旗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回应着,和李老七像隔着山头对歌一般。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他俩的呼喊声在山间来回回荡着。
火机是李辉给陈云旗的,让他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可是这灯光太弱了,几乎没什么作用。天黑了,陈云旗眼睛不好,只能跟在三三后面走。
快走到学校了路才变宽,三三/退/回陈云旗身旁,两个人有一会儿谁都没话,陈云旗还在回想着三娘家的事,三三却不知道在想什么,两只手揣在衣服口袋里低着头走路。
回想起三娘抹眼泪的样子,陈云旗心里又难过又感动。三娘和老七只是天云村几百口人中毫无特别的一家,而这里哪一户人家不是和他们一样在贫苦中挣扎呢?只是很多人早已放弃了,而他们没有。他们没有选择,孩子是唯一的指望。
“老七和三娘很恩爱啊。”陈云旗突然。
三三也回过神,点点头:“嗯,我们这里几乎家家都吵架架,只有三娘和老七不会。村里很多人看不起老七,经常拿他是上门女婿开玩笑,他脾气好也不生气,就是很少串门,大家就他怂,怕喝酒。”
走到学校门口,陈云旗停下来,抬头看了看天空。
云雾稀薄,天空中有点点繁星若隐若现地闪烁着。
“明天还是好天气。”三三也跟着抬头看。
“他们这样真好,像我外公和外婆,从不吵架。我外公的脾气也很好,无论外婆唠叨什么,他都没还过嘴。”陈云旗望着天空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突然郑重其事地:“三三,我一定会好好给你补课,你要努力啊。”
“嗯,我会的。”三三真诚地回答。
陈云旗开学校大门,以为三三送他到这便要回去了,三三迟疑了片刻问他:“旗哥,今晚学校没人,你怕不怕,要不去我家睡吧。”
陈云旗本想严肃的跟三三强调一下,他一个大男人哪有那么多好怕的,但想起上午被李东外公在窗外惊吓的经历,再看看这荒山野岭里漆黑无人的学校,顿时就有无数恐怖电影开始在脑中上演。
这时一阵山风吹过,铁门被带动着“吱——呀——”一声响,教室背后的山上,大片树林被风吹得摇摆着,在黑夜里犹如一群鬼魅,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漱漱”声。陈云旗认怂了,只犹豫了五秒钟便果断进屋端起脸盆,然后锁上学校大门跟三三走了。
在三三家享受了“客人先洗”的待遇后,陈云旗躺在了三三的床上。
三三要给他拿床干净被子,陈云旗拒绝了,盖他的就好,只要他别嫌弃自己。三三脸都红了,赶忙声:“我哪里会嫌弃你…你不嫌弃我就好…”
陈云旗便不逗他了,笑着:“好,你是我弟弟,咱俩谁也不嫌弃谁。”
三三的床很窄,也不够长,陈云旗太高,只能侧着身曲着腿睡。被褥都很干净,浅绿色的格子床单散发着洗衣粉的气味。床头的墙上贴着一张灌篮高手的海报,贴得太久有些褪色了,海报旁边是一张课程表。
陈云旗没带衣服,三三给他找了一件自己最大的T恤。陈云旗接过T恤放在一边,站起身来一颗一颗解开衬衣的扣子。三三有些无措地站在一旁,慌乱地不知道该把目光放在哪。
陈云旗的皮肤也很白。经常游泳的人肌肉十分优美匀称,他肩宽腰窄,腹肌匀称,三三目光躲闪间看着他脱光了上身,套上了自己那件T恤,大脑瞬间一片空白,眼里只剩下陈云旗那片白皙的胸膛。
陈云旗换好衣服,才发现一旁的三三紧绷着身体,正死死盯着屋门一动不动,脸红得像个媳妇。他忍不住笑了。
“干什么呢?脸怎么这么红?第一次见人换衣服?”
三三被看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他慌张地点头又摇头,一句话也不出。
陈云旗走近他,抬起手用拇指抵着中指轻轻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低下头仔细看他的脸:“别害羞啦,咱们俩一样,我有的你都有,没什么好看的。”
三三简直羞死了,他像是受不了陈云旗贴得这么近,身体微微往后退了退,结结巴巴地:“那…那我走了…你…你早点睡…有事…有事就叫我…”
“知道了,快去睡吧。”陈云旗揉了揉三三的头,看着他呆头呆脑地抱着一床被子出去了。
枕着三三的枕头,盖着沾染了三三身上那股青草味的被子,陈云旗舒服地把脖子往里缩了缩,想着三三傻里傻气的模样,嘴角挂着笑睡着了。
作者有话:
--- 我感觉我写到这一章才真的开始进入状态,越写越顺手,再回头看前面的十章,写得像shi一样啊... 原谅新手作者吧,感谢能坚持到这里的读者!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