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缝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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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次上山,陈云旗走得更稳更快了。他开始像个山里人,不再畏惧山路的险峻。三三把陈云旗的变化看在眼里,一路跟在后面没再试图帮他。

    回到村里已经是下午,三三得先回家报个平安,陈云旗便独自回了学校。

    唐俞韬跟李辉把那面墙漆好了。那水泥墙本就抹得不平整,涂上了黑油漆更是显得坑坑洼洼。陈云旗捡起白色的粉笔在上面试着写了几个字,还行,凑合着能当块黑板用。

    最后一节课结束,陈云旗把黄业林带回屋,很遗憾地告诉他没有买到素描纸和其他工具,下回有机会去县城再找找。

    黄业林正有些失落,陈云旗从包里掏出一块叠的方正的蓝底白花布料,递到他面前:“开看看?”

    黄业林有些好奇地接过来,抖开一看,竟然是一件连衣裙!他马上明白过来这是买给黄丫的,却仍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看着陈云旗:“给丫买的?”

    陈云旗拍了拍他的头:“不然呢,你穿?”

    黄业林笑了,脸上抑制不住地欢欣雀跃,比他自己得到礼物还高兴。他翻来覆去的欣赏着裙子,嘴里念叨着:“太好了!妹妹肯定高兴死了!”

    他把裙子又重新叠好,心翼翼装进书包里,迫不及待地想带回去给黄丫,嘴里一边喊着“谢谢陈老师!”,一边火急火燎地推开门跑了。陈云旗冲着他的背影喊道:“走慢点!”被他的情绪感染,也忍不住笑了。

    送走了黄业林,陈云旗又把火车票和胃药装在口袋里,跟唐俞韬、李辉一起去了李老七家。

    李老七又出去工了,家里只有三娘和外公在。三娘煮了啤酒又做了腊肉土豆招待他们。陈云旗把车票给了外公,外公连连道谢,跟陈云旗驴唇不对马嘴地寒暄了半天。

    三娘正往碗里添饭,陈云旗递过去一个纸包,:“三娘,这是送你的。”

    三娘一惊,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在衣服上揩了揩手,郑重地接过来,开一看,是一对样式别致的耳环。她有些意外:“陈老师?这...”

    陈云旗捡起碗替她添饭,:“那天看到你有耳洞,但没见你戴耳饰,昨天在镇上看到了,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了。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三娘别嫌弃。”

    三娘捧着耳环,满心欢喜地连连道谢,镜子也不用照,把耳环戴上,露出几分羞涩地问:“好看不?”

    唐俞韬竖起大拇指:“好看,旗有品位,会挑!”

    外公也笑着用彝语夸好看。三娘羞红了脸,又把耳环取了下来,:“一把年纪了,怪不好意思的,我得收好,等有机会去城里看我的姐姐们再戴。”

    李辉扒了口饭,皮笑肉不笑地:“陈老师,给别人的老婆送东西,不怕挨哦!”

    陈云旗没话,三娘忙:“不会!李老七憨着呢,没那么气。”

    陈云旗把几盒胃药也给了三娘。三娘捧着药盒和耳环,半晌湿了眼眶。她哽咽着:“老七的胃病发作起来疼的厉害,我们去不起医院,也不懂吃啥子药好,多谢陈老师了。”

    陈云旗心里发酸,不知道什么好,便安慰道:“举手之劳,三娘不要客气。我买的是养胃的药,都是些中成药,治标不治本。胃病不是事,还是得想办法去看看医生才行的。”

    三娘抹着眼泪点点头,狠了狠心“今年把羊都卖了,无论如何也要去看一看。”

    正吃着饭,外面突然传来了叫喊声,有人朝屋里唤李老七。三娘站起身走到门口应着:“嗳——老七没在屋头!进来话!”

    来人又问:“唐老师他们在没在你屋里啊?”

    陈云旗跟唐俞韬还有李辉闻言都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心中似有不好的预感。大晚上的,谁会专门跑来找他们?

    三娘又答:“三个老师都在屋里呢!”

    那人没再话,一阵脚步声后,他钻进了屋。是个生面孔,陈云旗不认得。

    只见他慌慌张张地进来,也不坐,对陈云旗三人:“黄有正家那娃娃被石头砸了,你们快去看看吧!”

    陈云旗搁下饭碗就往外走,差点又撞了头。

    来的那人是四组的村民,他家的玉米地就在学校通往六组的路上。傍晚他做完农活准备回家,遇上放学的几个学生在路上闹。山上经常有石头滚落,多的是砸伤牲畜,这次却倒霉让黄业林碰上了。

    他正跟同学闹得兴奋,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从高处滚落,瞬间击中他的后脑。

    黄业林一句话没就倒在了地上,脑后的鲜血淌了一地。

    同路的孩们吓得大喊大叫,那村民瞧见了连忙叫来旁边地里的人。大家都知道黄有正失踪了,他家只有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女人,几个人便背起黄业林又回了学校。

    陈云旗一边听村民讲述着事发经过,一边沉着脸飞快地往回走。离得很远,就看见几个人等在学校大门口,其中一个汉子背着黄业林,半边肩膀都是血。

    唐俞韬跑过去开了门锁,陈云旗让人把黄业林背进了他的屋子。

    黄业林这会儿已经清醒了些,陈云旗声地唤他的名字,他虚弱地眨眨眼,开口:“陈老师...我的书包...裙子...”

    陈云旗转头看刚才背着黄业林的人,那人把书包递过来,书包上也沾满了血迹。陈云旗开书包,快速检查了一下裙子,对黄业林:“放心,裙子在,一点都没沾上血,我先替你收着,回头跟你一起回家给丫。”

    黄业林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陈云旗又问他:“能坐着吗?”黄业林点了点头,于是陈云旗拉过长条板凳让他坐下,唐俞韬把药箱和其他房间的灯也都取来了,又开手电筒递给陈云旗。

    来的路上村民脱下衣服替黄业林包住了伤口。伤口外的头发被黏稠的血液浸湿,糊成了一片粘在头皮上。陈云旗让黄业林低下头,先用双氧水冲洗了一下,再用棉球一点点抹掉血痂,然后拆了一把文具袋里的新剪刀,用酒精反复消毒了几次,心翼翼地剪着那一片干结的头发。

    剪掉头发后,后脑左侧一个将近3厘米的口子露了出来,陈云旗着手电仔细查看,伤口很深,创面敞开着,还未完全止住的暗红色血液一股一股地往外冒。他顿时眉头紧蹙,对唐俞韬:“这伤口太大,必须去医院缝针。”

    唐俞韬还没话,旁边的村民:“镇上没医院啊,要去得去县城,哪来得及哟。”

    另一个人:“是噻,陈老师不行你给缝一下嘛。”

    庆和镇没有大医院,只有陈云旗买胃药的诊所,诊所里也没有正规医生。现在下山,天已经黑了,背着黄业林走至少要3个时,下了山即便有车,开到海源县也至少要3、4个时。

    眼下的情况紧急,黄业林脑后的伤如果不马上缝合,就没办法止住血,即便用医用胶布硬把伤口黏合起来,也有感染的风险。满屋子没有人能替黄业林做主,他忍着痛对陈云旗:“老师,没事的,你给我像盛勤玉那样包一下,过几天就好了,不用去医院。”

    唐俞韬看着陈云旗两手一摊:“我跟李辉可是一点医学常识和护理技能都没有,以前都是靠宋菲菲。我们听你的吧,你怎么办?”

    陈云旗看着黄业林血迹斑斑的脸,心里一横:“找针线来,我先缝上,然后下山。”

    唐俞韬没有丝毫犹豫:“行。县里你不熟,李辉留下,我跟你去。”

    李辉跑得快,去三三家要来了针线,帮陈云旗了水洗手。村长得到消息也赶过来查看了情况,唐俞韬跟他商量着电话找车到山脚下准备接人。

    三三也来了,在一旁帮陈云旗举着手电筒照着黄业林的伤口。

    陈云旗根本不会任何外科急救缝合术,他脸上镇定,心里却直呼这太强人所难了。他回忆着电影里手术缝合用的针仿佛是回形的?是不是像外婆给他缝裤子那样左右来回穿就行了?算了算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动手!

    他把棉线泡在碘酒里,挑了一根最细的缝衣针,消了一遍又一遍毒,然后对黄业林:“老师现在帮你缝针,可能会很痛,你忍一忍,好吗。相信我。”

    山里的孩子都皮实,也不矫情,黄业林非常懂事地点点头:“陈老师你缝吧,我能忍住。”

    来不及多想,陈云旗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两根修长的手指捏住缝衣针,另一只手把伤口用力捏合在一起,下针开始缝。

    针刺破皮肉时有一种奇怪的钝感,每缝一针,他都能感觉到黄业林几不可查的颤抖。缝衣针太细太短,沾上了组织液和血滑腻腻的,不听使唤。他用力把棉线拉穿头皮,拼命稳住自己的手,数九寒天里,额头泌出了一层冷汗。

    除了在外面电话的唐俞韬和村长,屋里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盯着他。黄业林紧紧咬着牙关忍着痛,一声都没哼过。

    陈云旗一共缝了8针,才勉强把裂开的伤口缝拢。他又再次用碘酒给缝好的伤口消毒,拿纱布包扎了几圈。做完这一切,他顾不上喘息片刻,给黄业林套上一件自己的外衣,然后背对着黄业林蹲下/身:“上来,我背你下山。”

    黄业林还来不及反应,三三弯腰一把拉起陈云旗,:“你太高了,下山不稳。路我走得惯,我来背。”

    完也转身半蹲下去。黄业林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三三催促道:“黄业林,快点,别磨蹭了。”

    这是陈云旗头一回听见三三用如此果断坚决不容反驳的口气话,一时也不知道该什么好,但他心里明白此时也不是争强好胜要面子的时候,三三的对,路他还走得不熟,他这么高的个子,本就重心不稳,再背一个人,摔着可就麻烦了。

    背着黄业林出门的时候,村长已经联系好了车。他跟后面赶过来的三三爸妈、三娘一起,把陈云旗他们送到了下山的路口。分别前黄业林交代同村的村民,回去给黄帅奶奶带个信儿,让她帮忙照顾一下妈妈和黄丫,千万不要告诉她们自己受伤的事。

    陈云旗和唐俞韬一前一后给三三照着路。黄业林虽然瘦,但八岁的孩子少也得有四十来斤,三三背着他步伐稳健地走着,大气都不带喘。陈云旗突然发现,他几乎已经忘记三三是个在山里长大的男孩了。平时的他总是乖巧又安静地跟自己待在一起,而此时面色严肃健步如飞的他,身上透着一股来自大山的沉稳和力量,以及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着和坚韧。

    陈云旗和三三一天之内上下两次,都已经是筋疲力尽。所幸车已经从镇上赶来,在路边等候着了。

    没有路灯,只有车灯发出的一点亮,远远地看过去,像是无尽黑夜里唯一一丝希望之光。下了山,三三把黄业林放在车上,擦了把额头的汗,站在路边对陈云旗:“我就送你们到这,路上心。”

    陈云旗还在喘,一片漆黑里看不太清三三的脸。想到等下三三还得一个人回山上,他有些心疼和不忍,忍不住走过去握住三三一只手,另一只手在他脸颊轻轻抚摸了一下,:“辛苦了。休息一下就快回去。你也要心,到家要给我来信息。”

    三三露出明眸皓齿的笑:“嗯,知道了。”

    破旧的金杯载着三个人颠簸着往海源县行驶。

    一晚的折腾和伤痛让黄业林疲惫不堪,倚在陈云旗怀里睡着了。脸上的血迹还没有擦干净,陈云旗看着他稚气未退的脸庞,把盖在他身上的衣服又仔细地掖了掖紧。

    司机从后视镜上看了几眼后排的陈云旗,开口:“你们是这娃儿的啥子人?”

    “老师。”唐俞韬低头看着手机答道。

    司机开夜路大概是有些无聊,开始找话题跟他们闲谈。“这娃儿咋回事嘛?咋这么多血哦?不会弄到我车上吧?”

    唐俞韬有些不耐烦,伸手按开了车载电台,在一阵杂音里调来调去,找了个勉强能听清的午夜音乐节目给司机解闷,以此表示他不想聊天。

    司机有些尴尬,便不再话,陈云旗觉得大半夜的用了人家的车,挺不好意思的,还是客客气气地:“孩子被石头砸伤了头,家里没大人,我们送他去医院。”

    司机“哦”了一声,过了片刻又管不住嘴巴忍不住:“你们老师就是有爱心。大山里头的娃娃命都贱,路不好走摔死的常有。要不他们那里的人咋都爱生四、五个,就是怕万一摔死了就一个都没得了。”

    陈云旗有点后悔搭理他了。他又确认了一遍黄业林确实睡着了,没有听见那番话。

    再次冷场,司机没趣地摇下窗户抽烟提神。陈云旗也很想来一根,但怀里还抱着黄业林,便忍了忍,靠着座位闭目养神。

    夜里车少,一路还算通畅,到达海源县人民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陈云旗付了车钱,收到三三的一条信息:

    “旗哥,我已经到家,放心。”

    看到这一行字,陈云旗才察觉自己像是放下了牵挂一般的心情,他手指飞快地字回复:

    “知道了,快休息。我们也到医院了。”

    急诊外科的医生把黄业林带进诊室,查看着被缝得惨不忍睹的伤口,皱着眉头问:“这谁给缝的?”

    陈云旗和唐俞韬同时开口:

    “我。”

    “他。”

    医生看了他俩一眼,先叫护士过来帮忙准备把线拆掉重新缝合,然后:“这缝的也太没水平了,不过也算救了急。”

    伤口得重新处理,还得一针破伤风,医生建议最好再拍个CT确认有没有其他问题,叫陈云旗和唐俞韬先去挂号缴费。黄业林交给了专业的医生,陈云旗终于放下心来,瞬间感到十分疲惫,缴完费回到诊室门口,摊开两条长腿坐在长椅上休息。

    这才有功夫仔细回忆,陈云旗觉得刚才像做了一场梦,他竟然帮别人缝针?胆子也太大了,幸好没出什么问题,想想都有些后怕。

    听着医院走廊来去的脚步声和话声,思绪间陈云旗渐渐困了,头靠墙阖着眼假寐。

    一边的唐俞韬突然:“陈云旗,我觉得三三喜欢你。”

    困意瞬间消散,陈云旗睁开眼坐直身体,假装镇定地看着唐俞韬:“什么?”

    唐俞韬翻了个白眼:“你就装吧,你明明听清楚了。刚才上车前你拉三三的手摸他的脸,三三看你的眼神骗不了人。”

    “他肯定是喜欢上你了。”

    话题开始得太突然了,陈云旗刚刚放松下来,毫无心理准备,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非所问地:“那么黑你都能看清啊。”

    唐俞韬指着自己的双眼:“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老子这双慧眼。”

    陈云旗本来想“哪有一双,不就一只么”,又觉得拿人家短处笑不礼貌,便忍住了。

    唐俞韬叹了口气又:“这事难办。”

    陈云旗有些不解。“难办?”

    “肯定啊!”唐俞韬推了推眼镜:“山里人思想可没有开化的,同性恋对他们来是天方夜谭,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如果被他们知道,三三就麻烦了。”

    陈云旗皱着眉有点心虚地:“你是不是想多了,三三把我当大哥。”

    “大哥?”唐俞韬眼镜又滑下来了,他顾不上推,瞪着眼:“你行行好,我叫你一声大哥。你见过哪个弟弟见到哥哥就脸红的?哪个哥哥跟弟弟又拉手又摸脸蛋的?你俩单独在一起还做过什么没?”

    “你要硬自己不是gay,我也无话可。但你要真不是,我劝你不要招惹三三了。”

    唐俞韬看着低头不语的陈云旗,无可奈何地:“你不要觉得三三的性格柔弱,这样的人,一旦动了心,那就是死心塌地。”

    “傻三三啊,他对你的这份感情,不可能有结果。比他想摆脱穷苦的命运还要难。”

    作者有话:

    --- 本章写到的缝针过程属于不规范操作,任何不具备外科治疗条件的情况下,切勿参考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