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偷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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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年的春节连续几次都是陈云旗一个人过的。于松要回去陪父母,不忍心撇下他孤零零一个人过年,可劝他一起走又劝不动,只好每每一过了大年初三,便匆匆带着家里包的饺子赶回S市陪他。

    大城市的春节总是冷冷清清毫无年味,大多数人要么举家出游,要么举家返乡。亲朋好友平日里都喜欢在外面约见,不兴到家里做客串门,邻里之间也是各扫门前雪,鲜少有往来,就更不要登门拜年之类的传统习俗——大冬天的谁都懒得动弹,躺在沙发上动动手指一个群发信息就搞定了。

    没有千挑万选的节日服装,也没有精心准备的各类吃食,如果不是电梯里严禁市民私自燃放烟花爆竹的通知、区门口物业象征性贴上的几个“福”字、停车场骤然多出的空车位和突然畅通无阻的城市主干道——人们根本意识不到一个普天同庆阖家团圆的重大节日即将到来。

    钢筋水泥铸就的世界里冰冷一片。

    相比而言,县城的春节气氛可以是相当浓烈了。

    跟一到过节就沦为空城的一线城市不同,海源县的居民基本以本地人为主,地方的街坊邻里间也都常来常往亲亲热热。还有一周的时间,家家户户都已早早挂起灯笼贴起窗花,大街巷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一路上售卖各类节日用品和炮仗的店比比皆是,人头攒动的菜市场里人声鼎沸,背着筐的挎着兜的人们摩肩接踵络绎不绝,穿着扮年纪相貌虽各有不同,但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精气十足,个个都是空手而至,满载而归。

    海源县最大的农批市场今天人山人海,三三眉头紧蹙,不停躲闪着擦身而过的人们,幸好一旁有人高马大的陈云旗护着,不然怕是鞋子都要挤丢了。

    唐俞韬和李辉在车站便跟大家分别了,结伴搭上了去C市的火车。临走前唐俞韬把一罐宋菲菲留下的面霜塞给陈云旗,苦口婆心地对他:“朋友,脸上该擦油就擦点油吧,都快掉渣了。就是再有资本也得勤保养,不然怎么泡鲜肉啊。”

    罢他猥琐地抖了抖眉毛,用眼角看向三三。

    陈云旗没顺着他的眼神看三三,而是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罐,皱起眉道:“朋友,这是凡士林,用这个擦脸会不会有些滋润过头了?”

    唐俞韬闻言大惊失色,他抬手摸了摸脸上最近莫名其妙长出的一片痘痘,恍然大悟,“我日...我我最近皮肤状态怎么这么差呢!”

    陈云旗无可奈何地扶着额头:“别人擦手擦脚的东西你往脸上擦,面霜跟凡士林都分不清,还教别人保养呢?”

    唐俞韬还在痛心疾首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哀声连连,陈云旗拍拍他肩膀,哭笑不得地:“别磨蹭了,赶紧走吧。我这给你拜个早年,来年平平安安事事如意。”

    唐俞韬听闻朝他郑重其事地拱了拱手,“谢了哥们儿,也祝你岁岁平安,心想事成。”

    讥笑完唐俞韬,又郑重其事地向他和李辉道了别,目送他们匆匆没入返乡的人潮中,陈云旗才叹了口气,顺手把罐子揣进了口袋里。

    盛晓燕不喜欢污水横流鱼腥肉臭的菜市场,李军便自告奋勇要带她、黄业林和黄丫去相对整洁干净专卖物件的集市。陈云旗对李军一番千叮万嘱要注意孩子们的安全,跟他约定了集合的时间,然后和三三母子俩走进了菜市场。

    三三妈一家一家地比较着价格买菜,很快就把背篓装满了,陈云旗跟三三走在后面帮忙提东西,一路东瞧瞧西看看这摸摸那碰碰,拥挤之下没逛多久就跟三三妈走散了。

    三三也十分熟练地在摊子上挑拣着,他拿起一把绿叶蔬菜问陈云旗:“哥,你爱吃这个不?”

    陈云旗瞪大眼睛,只觉得三三手里那把菜跟面前菜摊上摆的无数把菜看起来毫无区别,搁到以往他通常把所有绿色的菜统一称为青菜,可眼下他不想让三三发现自己其实是个五谷不分的傻大个,情急之下一把夺过他手里那捆菜丢回菜摊上,皱着眉:“大过年的吃什么菜,吃肉,要吃肉,”罢拉着三三就走。

    三三一头雾水,心想,不是你教育我的,不能挑食要多吃蔬菜,否则会缺乏维生素吗?

    两人离开菜摊漫无目的地挤在人群中,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水产区。陈云旗爱吃鱼,便兴致勃勃地拉着三三一间铺子一间铺子看过去,很快就看到了丙鱼。

    陈云旗指着大铁皮盆里的几尾鱼对三三:“你看,这才是野生丙鱼。”罢便拉着三三蹲下/身凑近了仔细量,果然看见了鱼脊上惟妙惟肖的“宝剑”。

    他抬起头朝鱼铺的老板问道:“老板,这丙鱼多少钱一斤?”

    老板见有生意,忙碾灭烟头答道:“伙子很会看啊,这是如假包换的野生品种,难捕捞的很呐,一百二十八一斤,不能再少了。”

    陈云旗听闻,立刻得意洋洋地直起要背,居高临下地斜着眼看三三。他虽然抿嘴不语,眉宇间的神色却清楚分明在:“看到没?我上回的没错吧!有理有据,以理服人,你快点夸我厉害!”

    自从铁树开了银花,陈云旗谈了恋爱,他的智商仿佛就不在线了,言行举止越来越幼稚,动不动就化身为一只对着雌性拼命炫耀羽翼的花孔雀,千方百计地吸引着三三的注意,自尊心不分场合地作祟,随时随地需要被他关注和吹捧。

    可三三觉得,陈云旗无论是初识时深沉忧郁的样子、还是相识后谦和文雅的样子、甚至是眼前这幼稚至极的样子,在他眼里都是完美无缺的。那个伏在他背后醉得不省人事的陈云旗,寒风中热泪盈眶唱着歌的陈云旗,为他冲冠一怒泼人一杯茶水的陈云旗,情到深处却克制地几近冷酷的陈云旗...三三看到的每一个他,都是别人看不到的样子,都是他爱到了骨子里的样子。

    他眼中盛满了爱意,稍稍贴近,温柔且顺从地笑着:“哥哥好棒,奖励你一条最大个儿的鱼吃。”

    陈云旗被夸得满足得意极了,丝毫没有体察到三三眼中汹涌的情意,闻言咧嘴一笑,站起身财大气粗地:“老板,给我来条最大的!”

    付了钱,陈云旗把鱼装进了背篓,带着三三走出了水产区。人来人往间,三三突然牵住了他的手,陈云旗心头一热也紧紧地回握住,将三三的五指尽数收在自己宽大的掌心里包裹起来,借着人流的掩护往前走,像两个背着大人偷尝恋爱禁果的孩子,心里又紧张又甜蜜。

    三三紧贴着陈云旗,声问道:“哥,咱们今晚还能留下不回去吗?”

    他们原本计划买好年货不赶着回去,在县城住一晚。晚上安顿好黄业林和黄丫睡下,他们就去影院看场电影,第二天再逛逛商场买几件新衣服,顺便让黄丫去游乐园玩一玩。

    可惜计划不如变化,三三妈是无论如何不肯住下的,村里人下山买东西向来是当天去当天回,一来是付不起住宿的费用,二则是他们深居简出惯了,不喜与外界的人交道,更何况三三妈一个妇人家,夜不归宿也有诸多不便。

    陈云旗正思忖之际,三三又接着:“我不想回去,我想跟你待在一起。”

    陈云旗捏了捏他的手指,声:“我知道,我想想办法。”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有人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用力向后一拽,陈云旗猝不及防,顿时一个趔趄才稳住身形,停下了脚步。

    他惊慌未定地转头一看,三三妈背扛手提大包包地站在身后,正望着他要开口话,眼神却忽然落在了陈云旗和三三那没来得及松开、还紧紧牵着的手上,瞬间表情充满疑惑,话到嘴边却硬生生没出口来。

    三三这才回过神,立刻松开了陈云旗的手,慌张地插/进口袋里,结结巴巴地:“妈...你去哪了...”

    三三妈仿佛对刚才那一幕有些不敢置信,还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她只是单纯地觉得两个男孩子牵着手似乎有些不合常理,却根本想不到,也不可能想到,那交叠在一起的双手之间还会有其他隐情。

    “我能去哪哦,”三三妈语气听着如常,量着他们的眼神却依旧疑惑不解,“...菜都买好了,得赶紧再去买些其他的,早点回去了吧...”

    内心一阵慌乱后陈云旗很快镇定下来,他上前主动提过三三妈手里的东西,取下她的背篓给自己背上,故作若无其事地重新牵住三三一只衣袖,在一片嘈杂中对着他们母子俩一起:“买好了那我们就出去吧,这回牵好跟紧些,别再走散了。”

    罢便拉起三三往外走。三三妈看着他们的背影愣了几秒,继而也快步跟了上去,心中半信半疑地想,也许是她自己想多了,陈老师只是牵着三三怕跟他走散罢了吧。

    出了菜市场来到约好的集合地点,左等右等却不见李军带人回来。下山和坐车就已耗费了不少时间,再加上买菜,眼瞅着一天就过去了,三三妈这会儿也顾不上想别的了,焦急地左顾右盼,就是不见人影。

    她气得直跺脚,连骂盛晓燕死丫头不听话,发誓以后再也不带她出来了。可无论她着急也好生气也好,时间依旧一分一秒的过去,再不走,就没有回庆和镇的大巴了。

    陈云旗心下一动,十分委婉地对她:“阿姨,别生气,估计是在哪里玩得高兴一下忘了时间,我们再等等。实在不行今晚就住下,晓燕不是还想看电影吗,宾馆的钱别担心,我带着呢。”

    三三妈闻言想都没想就回绝道:“不行不行,要回去的,外面不好住,这么多人,花那钱干什么。”

    陈云旗不好多劝,只得再次安抚她稍安勿躁,再等等也许就回来了。

    三三妈沉着脸抱着双臂不停地来回走动,陈云旗和三三站在一旁看着躁动的她,心里琢磨着留下的办法,一时也不该如何是好。路上满是采办年货的人,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不时有人推着推车拉着货物从窄的道路经过,碰碰撞撞挤得他们三个人一次次往路边躲闪。心烦气躁间,原本热热闹闹的景象也变得纷乱聒噪惹人厌烦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三三妈才像是想通了似的:“算了,不等了。”

    她俯身捡起背篓背上,又把地上的袋子提起来递给三三,示意他拿着,不容置疑地对他:“咱们先走。“

    她转头又看向陈云旗,“陈老师,麻烦你等到晓燕,帮我照看一下,让她把该买的买了,早点带她回来。”